聞卿有兩意 第4章 怨偶 戒尺都打斷十幾根
怨偶
戒尺都打斷十幾根
天剛擦亮,清輝堂的奴仆便忙開了。
晴兒覷著鏡中人的臉色,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林媚珠臉側赫然掛著一道不長不短的紅痕,用粉遮了幾次,都掩蓋不下去。她生得白,臉上的淡淡紅痕便顯得格外礙眼。
林媚珠止住她的無用功,道:“今日上桃紅妝吧。”
晴兒喜道:“少夫人好聰明!這樣遠看就看不出來了!”說著取出胭脂暈於掌心,輕輕施於兩頰。
今日除了給公婆請安,還須進宮謝恩,林媚珠不欲招搖,故而胭脂用料也是分徐徐幾次薄加。銅鏡裡看著沒有異樣了,林媚珠擡臉望向晴兒,問道:“可好了?”
晴兒看呆了,一時沒有回應,林媚珠以眼神追問有何不妥。
孫嬤嬤走進屋內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美人高梳髻鴉,霞映澄塘,昳麗如嬌嫩桃花,映得滿堂春意融融。
時下女子妝容追求纖秀清麗為主,譬如淚妝,在眼角出略施脂粉,如啜泣後含著愁容,惹人憐愛。孫嬤嬤敏銳感覺到,今日之後,被人淡忘的桃紅妝會再次風靡京城。
想到新婚夜沈長風匆匆離去,孫嬤嬤有些恨鐵不成鋼,決定再敲打一下林媚珠,“姑娘,早膳快好了,是否派人去請世子一起用膳?”
孫嬤嬤和晴兒都是陳姨娘為林媚珠挑選的陪嫁,陳姨娘特意交代林媚珠遇事聽孫嬤嬤的話準沒錯。
想起沈長風昨夜對她說的話,林媚珠感覺心胸泛起一陣酸意。他已經將話說得很明白了,她又何必再去討嫌?她暗暗吸了一口氣,讓自己語氣聽不出異常,“嬤嬤派人去請便是。”
孫嬤嬤有些不滿,但也知道林媚珠的脾性,這姑娘看似柔弱實則剛韌得很,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當初因為讓她與嶺南那頭的人斷絕聯係,她甚至鬨過絕食和偷偷逃跑,軟硬兼施磋磨近一年才磨平了她的性子。更何況,大家心知肚明,沈長風根本就不在府裡。
晴兒察覺氣氛不對,打圓場道:“聽說今日的早膳豐盛得很,有素蒿插清汁、蒸豬蹄肚、煎爛拖齏鵝……”
林媚珠聽得胃中一陣翻滾,蹙著眉將不適感忍下。
昨夜她最後到底還是沒吃上正經飯菜,倒不是因為膳房有心為難,而是因為時下富貴人家的筵席都交予四司六局負責。
彼時三更已過,筵席早已散去,四司六局的人早就收拾妥當離了王府,又怎麼會有現成的熱食?王府膳房聽得世子妃吩咐,當即要生火揉麵煮湯,還是林媚珠自己拒絕了。
她四更後還須梳妝去正院敬茶,而後還要進宮謝恩,膳房有時間做,她卻是沒時間吃了。
最後林媚珠就著茶水,隻囫圇吃了幾個糕點便匆匆睡了。
林媚珠見孫嬤嬤沒有要走的意思,知道她並未死心,便道:“嬤嬤得空,去將嫁妝貲禮單子一並取來,按單子將林府出的和王府幫補的分門彆類,我自有用處。”
林府因為囊中羞澀,拿不出體麵的嫁妝,拚拚湊湊也隻有二三十擡嫁妝,即使後來王氏將被給女兒林佑安的嫁妝劃了一半給林媚珠,也還是不夠看的。王府看不過眼,便往裡添了一百擡嫁妝。
孫嬤嬤急了,為什麼要分開?王府既然給了,那不就是自己的?趁早鎖起來纔是啊!
她張嘴欲分辨嘴,殷切道:“這樣做有這樣做的道理,嬤嬤您懂嗎?”
孫嬤嬤眼珠子轉了轉,懂了。不能因小失大,若是不請示一下便將嫁妝全鎖一起了,指不定會被閒話。沒想到這丫頭還是個心細的。
林媚珠又道:“等請示完公婆,管理庫房一並事宜我都交予嬤嬤,到時候請嬤嬤不要推辭纔是。”
孫嬤嬤眼裡閃過精光,謙讓著應下了。
晴兒昨晚多少聽到了房內的對話,知道林媚珠心裡不痛快,此時見孫嬤嬤被打發走了,心裡也鬆了口氣。她小心地將最後一個鸞鳳金釵插入發髻,望著鏡中人語有讚歎之意,“好了……少夫人好美。”
林媚珠望著耳畔的潔白耀眼的點綴,隻覺得刺眼,忽然道:“不要珍珠。”
“耳墜也換下來。”語氣很堅決。
晴兒還想勸,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北海南珠,珠子圓潤碩大,色澤晶瑩透徹,多少達官貴人趨之若鶩,這金鑲珠翠耳墜是皇宮禦賜之物,還是孫嬤嬤特意從庫房選出來的。然而瞥見林媚珠眼神裡的決絕,晴兒不敢說話了,換了一雙金鑲玉葫蘆耳墜。
匆匆用了幾口早膳,林媚珠在一眾奴仆簇擁下往榮熙堂走。
一路走來,卻發現不少仆婦正往外搬著大小箱籠。
林媚珠按下心中疑惑步入正堂,一眼便看到了端坐於首位的沈仲達與李婕宜。
林媚珠知道,沈家共有三房,嫡長子沈伯遠戰死沙場,爵位被行二的沈仲達繼承,沈仲達並無側妃,隻有一位妾室柳姨娘,與其育有一子沈察禮。
三房沈季康仰仗著父兄的功勳,在戶部掛了個閒職,喜好風月,除卻正妻張氏,又娶納了三位姨娘,還豢養了數十名歌女舞姬。即使此前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看到一屋子的孩子時林媚珠還是覺得頭皮發麻。
三房的孩子們都對林媚珠很好奇,探著腦袋偷偷打量她。
在這些孩子裡,林媚珠留意到一個**歲的男孩格外安靜,他臉色蠟黃,身形瘦削,神情似乎有些畏縮,時不時朝上首望一下。
立在沈仲達身側的一位年輕婦人身穿豆綠立領對襟長衫,中和身材,生得瘦削白皙,正悄悄遞與他安撫的眼神。林媚珠心道,這便是柳姨娘與沈察禮了。
沈仲達生得膀大腰粗,聲音亮如洪鐘,近些年來因疏於操練不似從前硬朗,但仍不難想象當年他在馬背上的風姿。但出乎林媚珠意料的是,沈長風長得更像母親李婕宜。
李婕宜看上去三十來歲,瞧著卻比柳姨娘還打眼些。她身形高挑,梳著妙常髻,穿著一件月白素綢道袍,外罩鴉青紗衣,雖一身素雅,眉眼之間卻儘是英氣與倨傲,與沈長風如出一轍的鳳目,正靜靜打量著林媚珠。
林媚珠給沈仲達奉了茶,又遞上準備好的敬茶禮。正準備給李婕宜敬茶時,李婕宜忽然道:“我不喜歡彆人叫我王妃。”
此言一出,正堂鴉雀無聲,方纔還在接頭接耳的孩童都被自家母親示意噤聲。沈仲達喝茶的動作一頓,沒有接話,隻是有些悻悻然。
林媚珠從善如流:“長公主請用茶。”
李婕宜輕輕嗯了一聲,可有可無地聽著沈仲達交代給林媚珠的場麵話。
而後,林媚珠又與三房的人一一見禮。
堂下十來個孩童見氣氛回暖,又吱吱喳喳地說起話。
李婕宜長眉微挑,言簡意賅:“聒噪。”
三房主母張氏見勢不好,忙道:“時辰也不早了,待會世子妃還要進宮請安,我等便不久留了。”
柳姨娘也道:“那妾身也……”
李婕宜道:“你留下,我有事交代。”
沈察禮早在李婕宜說聒噪的時候便怕得不行,盼著母親將自己帶走,這時聽到他們要留下,小手不停攪弄著衣袖。這一幕不巧被沈仲達看到了,沈父心中不喜他膽怯忸怩作態,故將他領到一旁問起功課,留下幾個女人講話。
三房烏泱泱的人走了之後,榮熙堂顯得空曠了許多。李婕宜喃喃道:“若有丈夫如此,則隻有乞求早死超生。”
她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聽清。
一旁沈仲達訓斥沈察禮的聲音更凶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天底下沒有幾個女人敢說,李婕宜算其中一個。
李婕宜為先帝胞弟雍親王之女,雍親王暮年時分才得了一個女兒,自然是百般寵愛。李婕宜不愛紅裝愛武裝,雍親王也許其拜師學藝。李婕宜未出閣前還曾在太後身邊擔任過佩刀女官,先帝感其機敏,對其十分喜愛,破格準其建行宮,賞私庫,撥禁衛。
沈家軍功是血汗攢出來的,這話不假。但近幾十年來,朝廷主和派占據話語權,先帝實行與民休息政策,沈家的鐵騎營在北部無用武之地,沈仲達尚公主後,便主動交出了兵權。
可以說,沈家是花團錦簇的空架子一個,李婕宜手上的鳳翎衛卻是實打實的。
林媚珠知道自己決計不能得罪了李婕宜,凝神聽候吩咐。
李婕宜道:“你既是沈家塚婦,便合該由你掌管中饋大權。隻是你年紀尚小,對府裡事務又不熟悉,所以……我今日將庫房鑰匙交予柳姨娘,這段時日你先跟著她學習庶務,再者……”
她吩咐道:“去將沈總管叫來。”
她朝林媚珠介紹沈翎道:“這是沈家總管,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去問他。”
林媚珠應是,又將準備好的貲禮單子呈上,還沒開口李婕宜便擺擺手道:“給你的留著便是。”
說著便起身道:“走吧,我領你進宮,順便向皇上辭行。”
林媚珠方知,奴仆們搬的是李婕宜的箱籠,隻是她是要去哪兒?李婕宜走了幾步,餘光瞥到沈仲達慢悠悠地在屁股後邊跟著,問他:“你做甚麼?”
沈仲達隨意道:“我上朝,待會……”
“我待會不回府了,直接去太清觀。”李婕宜覷了他一眼,“沈仲達,你該不會捨不得我吧?”
沈仲達望了一眼忙著看花的林媚珠,留下兩個字“荒謬”,而後拂袖離去。
林媚珠早有耳聞沈仲達與李婕宜是王不見王的怨偶,隻是聽說他們從前是青梅竹馬,鎮寧一戰中,沈仲達被圍困宣府,還是李婕宜率鳳翎衛疾馳營救的,為何他們會落到今日這般地步?
這麼想著,耳邊又傳來李婕宜的聲音,“嫁給沈長風,算你不走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