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54章 竹馬身世 “殺了我!殺了我!快殺了我…
竹馬身世
“殺了我!殺了我!快殺了我……
停雲館正堂,
兩盞鎏金狻猊香薰正往外吐著細煙,白霧層疊繚繞,端坐在太師椅上的人微微側著臉,
望著那縹緲的煙霧,目光專注,似是望得出了神。
館外的喧鬨聲腳步聲來去匆匆,漸漸,
也隻有雪落在屋簷,
壓彎樹椏的簌簌聲。黑暗中風聲蕭蕭,燭芯搖曳著炸出星點,李婕宜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揉了揉眉心。
廊外忽傳來細碎說話聲,
李婕宜擡眼,
不經意一瞥,
望見一抹絳紅身影自窗牖後走過,
隻見他烏發束玉冠,
嘴角噙笑意,身姿挺拔如鬆,徐徐緩行,
猶如踏月而至,說不儘的俊雅風流。
李婕宜捧著茶盞的手輕輕震了震,整個人怔在原地,
沉寂在心中的久遠回憶翻騰起來,視線緊隨著那抹霜白月光下的男子,
夜以繼日追憶的人和眼前身影重合在一起,她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的聲音,要將那個名字叫出聲來。
她神色少見地出現了這樣明顯的波動,
眼裡似乎有極大的震動和驚喜,她捨不得眨眼,屏著呼吸,慢慢起身,動作極輕,怕驚醒夢中人一般,小心翼翼伸出手,要撫上他的臉。
初七望著倏然貼近鞋尖的影子,輕啟聲道:“臣,叩見長公主。”
默了許久,初七聽到頭頂上的人輕輕“啊”了聲,像是大夢初醒的嗟歎,伴著深深失望和無限哀涼,他餘光瞥到她往後退了步,回身的動作竟有些躑躅。
在正堂侍候的關嬤嬤將李婕宜的失態儘收眼底,看著初七如鬆似柏的頎長背影,心中也是忍不住喟歎。
宋九思剛失蹤那幾年,李婕宜仍每年製新衣時也總會將他那份也一道做了,她那時候固執地認為總有一天他是會回來的,她用這樣縹緲的信念堅持了二十年。月月年年,用新衣憑弔古人已成了她的習慣。
旁人不知,但李婕宜知道他私下其實更偏好顏色鮮豔的衣裳,譬如初七身上穿的絳紅直身袍。
關嬤嬤在初看到初七穿著這身衣裳遠遠走來時,也是疑心自己見了鬼了,相貌倒是其次,這身姿和輪廓當真是像得離譜,燭火昏暗時,幾乎能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隻是近了看,還是能明顯分辨出兩人不同來。
印象中的宋九思長相極其俊朗,眼角帶著幾分模糊歲月的儒雅,談吐間自有詩書浸潤的溫潤,行事兼有曆經浮沉的處變不驚與遊刃有餘。平日的宋九思嘴角帶著閒適笑意,待人親和,但提刀上陣時,他眼裡也會流露出的深沉和殺伐,也因此。從來無人敢在他跟前放肆——當然,有一個人是例外。
可以說,如今皇帝推崇文武並重,就是希望能有像宋九思這樣的人才橫空出世。
關嬤嬤瞭了眼初七,心道:眼前的後生,顯然略顯稚嫩。不過……年輕亦有年輕的好處……
關嬤嬤舉起紅泥小爐上的酒壺,斟好了酒,而後留下兩人敘話,退下時貼心地闔上了門。
李婕宜覺得有些好笑,輕歎著搖了搖頭。初七聽到了關門聲,心思微動,還未轉頭去看又聽到上首的人問道:“你的耳珠子,是哪裡來的?”
初七回道:“是長命鎖上的珠玉裝飾。”
“你可還記得,那長命鎖是怎麼樣的?”
初七仔細回想了一下,用手比劃了一下大小,“我手上隻得小半圈,不太記得全貌了,隻記得項圈上鏨刻著牡丹纏枝,這珠子就是在銀鎖上的……”初七越說越小聲,其實他描述出來的長命鎖與其餘人家的也並無不同,隻是看李婕宜聽得認真,初七到底還是繼續講了下去,“隻是不知為何,長命鎖內側,似乎有個小小的磕印。”
初七回想起那個淺淺的凹痕,似乎當時對那個印記並不陌生,經常會下意識地摩挲,以至項圈那個位置都明顯比彆處要光滑鋥亮。
李婕宜淺笑,想起往事:“是你弟弟磕的。”
自圍場被李婕宜點了一句“耳珠子好看”後,初七就有預感她是見過這玉的材質的,想她或許知曉一些線索特來請教,聽她這麼一講,她不僅有線索,而且似乎還熟知自己身世!
他有弟弟!原來他是有弟弟的!
她的目光落到初七臉上,將他緊張急切又帶著期待的神態儘收眼底,李婕宜無法坦然麵對這樣殷切的眼神,垂落眼簾,緩聲道:“你弟弟自小便嗜好刀槍棍棒,有一回我到將軍府做客,他纏著我要拜我為師,我隨口一說叫他先將基本功練紮實了,他便學著人家紮馬步壓腿下腰,還抓舉小石鎖……”
初七訝異,將軍府?原來他父親是一名將軍?初七嘴角有笑意,但心裡又有些落寞悵然:他覺得自己像是個置身之外的陌生人,這些人明明是他最親近的家人,可他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後來他站樁的時候沒站穩,摔了下來,眉骨磕在長命鎖上,劃拉出一個口子,氣得要將長命鎖劈了,見到我和你舅舅在一側看著,又不敢了……”
“也正是這長命鎖,讓我一開始找錯了方向……”
初七的視線和李婕宜對上,預料李婕宜接下來要說的很可能會揭曉自己的身世,他往前傾著身子,似乎下一刻就要站立而起,連他自己都未曾發現,他的心砰砰跳著,他的手心開始出汗,可李婕宜的眸光太過沉重,哀傷悲切之意遠超喜悅,讓他有了不好的預感,這種預感讓他坐立不安,身體出現熟悉的反應——呼吸變得急促,胸口發緊,逐漸有了眩暈之感。他的身體在抗拒聽到答案。
他強忍著胃部翻滾的不適,竭力聽清了下一句話:“我以為活下來的人,是你弟弟。”
悲哀如潮水般湧入,初七耳中嗡鳴一片。
李婕宜詢問耳珠子的來源,並不是在試探,而是想看看他還記得多少從前的事情。那耳珠子是的玉料是藍田玉中的血絲玉,產量及其稀少,冰肌玉魄為底,內裡遊走著數道朱絲,似是剛破殼的雛鳥啄出的血絲。
宋九思給兩個外甥各打造了一把長命鎖,一是蓮花纏枝墜鈴鐺,一是牡丹纏枝墜小獸。長命鎖每一顆珠子都是宋九思親手打磨,經她手鑲嵌的,她清楚記得珠子的質感和紋路。圍場一見,她就知道自己沒找錯人。
此次南下,她本以為也是無功而返,卻無意間聽說此次恩科榜上有個身世成謎的士子初七。她心念一動,派人去調來初七的生平,卻越看越驚喜,她滿天下找他,卻沒想到,他憑借著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到了所有人麵前。
“你的父親是浙東總兵,武定侯李明哲,你的母親是淮南水師副將宋令儀,你姓李名臨淵,你有一個比你大三歲的姐姐李漱玉,還有一個比你小兩歲的弟弟李載川。”
初七哽咽不能語,早已淚濕沾襟,平生第一次痛恨自己博覽群書通曉史學。
先帝在位的最後一個月,戾太子監國。
他的父親李明哲因得罪戾太子近臣被構陷貪墨及謀反,平虜將軍一夜淪為階下囚,母親宋令儀受到牽連,雙雙被革職流放。李家一家二十口在發配海南途中遭遇倭寇報複,先是李明哲之弟李明知被投毒至雙目失明,李明知之妻無故失蹤。李家報官,卻無人受理。後李明哲被刺殺身受重傷,官府卻隻說是他們運氣不好遇上山賊肆虐。李家一家求救無門,傷的傷殘的殘死的死,被佯裝成山賊的倭寇緊咬著不放,像貓逗老鼠被折磨得般狼狽不堪。最後一家之主李明哲為護妻兒被亂刀砍死,頭顱被插在長槊上遊街示威。當時民眾以為這是倭寇首領,皆“唾罵不已,額手稱慶”。
至於其餘人,初七隻記得書上寫的是“女眷辱歿於賊手,稚子委於溝壑,觀者莫不流涕,天下聞而悲之。”
李婕宜闔眼,抖著聲線:“我們在山崖上找到你母親和你阿姊……”
李漱玉被人擄上馬背時,通紅著眼望著自己的母親,喊得撕心裂肺:“娘!殺了我!殺了我!快殺了我啊!”
宋令儀伸手摸向箭筒,對準女兒尚未長成的脊背,對準她稚嫩的咽喉,對準那顆讓人歡欣憐愛的心臟。
弓弦撐到幾欲破裂,手臂肌肉緊繃到極致,宋令儀的熱淚無聲滾落。三枚箭矢破空而去,她清楚看到女兒瞬間瞪圓的眼眶,喉間溢位痛苦長嘯,而後她丟棄手中弓矢,拔出長劍,自刎而亡。
“她們身上的衣裳都很齊整,很乾淨。”
初七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然而還是心痛到不可複加。
“當時倭寇四處作惡,殺人縱火,幾具孩童屍體麵目被燒毀,我隻能依靠著身形與信物辨認身份。審問發現,當時李家有一個奴仆抱著一個孩童跳下了山崖,派人搜查後,果真在山崖下發現了半隻長命鎖,那是你弟弟常戴的——隻可惜那名老奴沒堅持到我們來,我始終不知那個掉下山崖的小孩有沒有活下來,隻是我沒在山崖下發現屍體殘骸,所以一直不肯放棄。”
天地茫茫,在萬萬人中找到一個小孩有如大海撈針,更遑論她從一開始就先入為主地以李載川的年齡和特征去找的,找了幾年後杳無音訊,李婕宜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無用功,某天忽然福至心靈:失蹤的孩子會不會是李臨淵?她將尋找的年齡範圍擴大多兩歲,可這樣,無疑是難上加難。
李婕宜掩麵的掌開始劇烈顫抖起來,“這一切,本來可以避免!發生這一切,我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