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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卿有兩意 第55章 竹馬身世(二) “抱抱我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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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馬身世(二)
“抱抱我再走吧。”……

李婕宜眼神飽含著愧疚和自責,
“早在李家被告發之前,你娘就察覺了不對勁,給我寫了一封信……”

彼時以宋九思為首的不少肱骨大臣隕落沙場,
朝中群龍無首,軍政大權落於監國的戾太子手中。

戾太子早前被先帝與眾臣管束壓製,心中記恨,將所有進言彈劾過他的臣子歸錄成名冊,
按言辭犀利程度分三六九等羅列罪名,
派出錦衣衛大肆抓捕“疑犯”,戾太子近臣公然收受賄賂,美其名曰孝敬太子,少交或不交孝敬銀子的大臣罪加一等。

其時大魏與狄戎戰局膠著,
有大臣不斷進言要與狄戎決一死戰以絕後患,
當中主戰派的宋家子弟尤為激憤。戾太子貪生怕死,
並不想傾國之力領導一個未知結果的戰役,
又怕被後人詬病。戾太子近臣與宋家素來不和,
趁機誣陷宋傢俬下結黨營私,戾太子早就看宋家不順眼,於是將計就計,
藉此拉開了剪除黨羽的序幕。

朝中亦有直臣義憤填膺,怒斥戾太子坑害賢臣暴虐成性,這些忠義之士或被殺害或被貶謫,
無一倖免,柳如畫的父親——一位戍守邊疆數十年的老將柳正英亦在其中。此後眾臣人人自危,
朝野上下風聲鶴唳。

而沈家也是這時候選擇急流勇退,上交兵權,明哲保身。

宋令儀知道直接給李婕宜遞信很有可能會被錦衣衛攔截,
因此她以李家的名義寫了一封恭賀信,夾在禮單上送給剛承襲爵位的沈仲達。她知道李沈二人雖有不和,但於大事上一向是拎得清的,她以為沈仲達會為她轉達這封信,她察覺到暴風雨即將來臨,也知道一旦落難,很有可能會在半路遭遇報複,她彆無所求,隻希望好友能為她照應一下三個無辜孩兒。

沈仲達接到信後也的確將信轉交給了李婕宜,但他想她會責怪自己擅自看信,因此並沒有將信拆開,隻是派人將信轉交。而當時的李婕宜還沉溺於悲痛中不可自拔,無心顧及朝政,幾次三番不要命地率領鳳翎衛前往狄戎部落,隻為尋得宋九思的屍骸,兩人為此大吵一架,她根本沒留意他派人給自己送了一封信。

等李婕宜再次回京看到這封信時,李家已被抄家,李家人口已在南下路上。李婕宜驚出涔涔冷汗,因為懷疑沈仲達是故意報複,見死不救,兩人之間成見愈深。

其實那時李婕宜即刻南下,完全是能趕上李家眾人腳步的。

但很不巧的是,她遇上了洪澇,淮河水泛濫成災,道路受阻,李婕宜不得不棄馬賃船,繼續趕路。

可一路看著哀鴻遍野,李婕宜心生不忍,戾太子無所作為,當政僅僅兩月,有能力的官吏慘遭無辜殺害,任上的官吏大多是戾太子身邊親信安放的酒囊飯桶。李婕宜將一半人馬留了下來,幫著還未反應過來的官府救人賑災。

初七此時終於明白,那個在密林裡蒼老的聲音,趕著他快些走的聲音是為何意。

“我一路追趕,終於在福州一帶得到李家音訊,我隻須快馬加鞭,不出半個時辰,不出半個時辰,我就能與令儀會合……可偏偏這個時候,我遇上了在附近村落作惡的一幫倭寇……”

即使時隔多年,李婕宜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依舊是感覺到深深的無助和彷徨,心胸止不住地陣陣絞痛。

青石路上泥濘一片,馬蹄濺起黃泥血水,她看到了被踐踏的瓜果、孩子掉落的布鞋、男人的殘肢、女人被撕裂的衣裳……耳邊是哭聲混雜著尖叫聲,到處都是一陣高於一陣的急促敲鑼聲,那密集尖銳的鑼鼓聲像是敲在她的太陽xue上,震得她頭暈目眩。李婕宜在分岔路口疾馳而過,一顆心被撕裂成兩半,她使勁晃著腦袋,想要揮動馬鞭手卻如何卻使不出力,她感覺大地在發出悲鳴的震顫,眼前景象變得愈加清晰:抱著繈褓的婦女坐在大火肆虐的屋頂上痛哭不已,兒子將年邁的母親護在身後,舉起鋤頭向匪徒衝去,卻在下一刻被尖刀開膛破圖,老婦人撿起兒子的鋤頭,老淚縱橫,喊破了嗓子:“我和你們拚了!!!”

就在倭刀落到老婦人頭上時,一道淩冽破空聲響起,那帶著鬥笠的倭寇從馬背上重重摔落於地。

李婕宜出手如電,一箭緊接著一箭,轉瞬間三四個盜匪已倒伏身亡。她緊握著韁繩調轉馬頭往村落方向疾馳,粗糲的繩索將她的手勒出血痕,她卻毫無知覺。她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不再去看身後那條通往幽暗的道路,她艱難地吞嚥,卻聽到某種怪物在耳邊發出嗬嗬的氣聲,想被人扼住了脖子從胸腔擠出來的、不成型的哀嚎,痙攣著擰成嘶啞的死結,悲不成調,字不成句。

李婕宜抹了一把臉,血淚和著不捨不忍囫圇吞下肚子,再擡眼時瞳孔被烈火燒得赤紅,她將染血大刀高舉過頭,振臂一呼,震耳發聵:“作巷戰,殺倭寇!”

身後鳳翎衛聞風而動,利刃出鞘,衝入黑暗。

當時李婕宜其實是能預感到些什麼的。她知道來不及了。

她在那個分岔路口,和宋令儀擦肩而過。而這一彆,就是生死訣彆。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也永遠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宋令儀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給自己寫的信?她在等不到回信的時候又該是多心灰意冷,她一定是覺得自己想獨善其身所以才置之不理吧?她在逃亡路上,眼見著親友一個個被殘害之時,心中會有多痛?她看到一生將抗擊倭寇為己任的李明哲被梟首示眾時,心中是不是恨極了?

李婕宜說謊了,宋令儀母女倆走的時候身上的衣裳一點也不乾淨,她們身上滿是血汙,遍佈刀痕,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李婕宜想要撫摸好友臉龐,甚至不知該從何下手。

她趕到的時候,宋令儀還剩最後一口氣,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山崖的方向。

李婕宜發現了,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再看宋令儀時,她的眼角劃出一滴晶瑩的淚,在李婕宜懷裡安靜地闔上了眼。

山林間響起悲慟的哀嚎聲,悲慼蒼涼,經久不絕,聞者不無惻隱動容。

李婕宜看著肖似宋氏兄妹的初七,多年來積壓的情緒決堤而出,她執起初七的手,喉頭溢位嗚咽:“是我的錯,如果我能不那麼意氣用事,如果我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我對不起你娘,對不起李家……”

有一道聲音響起,緩而有力地打斷她:“不……並非如此。”

“微臣清楚記得在山崖之下,一直有人說‘船來了’,他催促著臣走快些,今日臣才明白。他說的船,是長公主的船。”初七眼眶脹痛著,他以前總覺得奇怪,那個催著他走的聲音是那麼難聽,每一聲都像沾了血絲的嘶啞,為什麼自己在回憶的時候並不覺得害怕呢?

“他不是怕被人追上丟了性命,而是因為他已經走不動了,可他怕臣一個人走不下去,隻能一遍一遍地,聲嘶力竭,提醒微臣走快些,朝著有水的地方跑。他希望微臣能遇上長公主的船。”

直到最後,連初七自己也分不清,那個一直在耳邊回蕩的蒼老聲音是不是真的還存在,隻是每次他走不動倒下時,總會有個聲音推著他的肩膀,叫他:“小郎君,快,救我們的船來了,一直走,不要停!”

他怎麼會害怕呢?是那道聲音托著他走向一線生機的啊。

“微臣當時靈台混沌一片,腦子裡隻記得‘船’和‘水’,走出林子後,臣向人打探哪裡有船哪裡有水。”初七滿嘴苦澀,當時是淮河發生水患,想來是自己表述不清,才會讓人指錯了方向,“臣一路往北走,才會錯過殿下的搜尋……”

後來,初七遇上了因遭遇洪澇而南下的流民,其中一對夫婦以為他北上是為了找遺棄他的父母。水患過後容易滋生疫病,加上沿途盜匪眾多,一個小孩獨自北上與送死無異,他們於心不忍,率謊稱會帶他去找船,帶著他往嶺南方向走,在這之後,初七才遇上陳惠生。

“想必那時先母已收到了您的傳信,或許更早,他們知道有人奮不顧身地朝他們奔赴而來,他們知道自己沒有被世間遺忘。他們也知道,會有人為他們主持公道。”

初七整袖肅容,起身行至中央,一跪三叩:“臣李臨淵,代先父李明哲先慈宋令儀並闔府二十口,叩謝殿下隆恩!”

初七低俯於地,撥出熱氣將眼眶煴得酸脹,“殿下高義,晚生感佩於心,沒齒難忘。”

李家蒙難,為人父母的李明哲和宋令儀預感風雨欲來,又怎會隻將希望寄托在李婕宜身上?初七不知道父親母親送出了多少封求助信,但他知道,真正付諸行動的隻有李婕宜一人。

那段時間受迫害的大臣多達千人,沒有人敢淌宋家李家這渾水,也隻有李婕宜,冒著被殺頭的風險千裡奔赴,隻為一諾。

覆巢之下無完卵?宋家一夜之間被傾覆,李家在遭受重創後隻剩孱弱旁支,若不是有人在身後大力扶持,李家早已湮沒在曆史煙塵中。更彆提新皇繼位後,冤案被平反,宋令儀亦被破格追封為貞烈一品夫人,李明哲被追贈為光祿大夫,追封為武定侯,諡號忠湣,世襲食祿爵位。後宋李兩家還被大力推舉載入大魏世家列傳。

時至今日,連李家人也放棄了希望,也隻有李婕宜還記得宋令儀未能言說的托付,數十年如一日地在茫茫人海中尋覓著自己的蹤跡。

隻有李婕宜,隻有她一直還記得。

初七沒有說原諒,可李婕宜在這句話中得到了寬恕的力量。

她問起初七的經曆,感慨不已。她想,陳惠生夫婦和林媚珠真是她和宋李兩家的恩人,更是初七的貴人,讓初七在經曆這樣多的事情後,還能有一顆這樣淳善柔軟的心。

因著宋令儀與李婕宜的情誼,初七對李婕宜除卻敬意與感激,亦有油然而生的親近之意,李婕宜自不必說,她在心中千百次描摹過初七的模樣,如今見他性情學識樣貌比預想中的更要出色,既欣慰又歡喜。雖是初次相逢,然而兩人並無拘忌,言談之中,彷彿相識已久。

將心事傾述過後,李婕宜久違地感覺到身心一輕,想起初七登科及第,來日必定能入閣拜相,轉悲為喜,捧起酒盞祝道:“瓊林宴是我未能親臨,這杯酒補賀你‘一日看儘長安花’,更望你此後青雲路平,眼底有山河,心中無掛礙。”

初七謝過,喝了一口發現這酒比平日的都要烈些,喉嚨馬上熱了起來。可李婕宜飲酒如喝水,初七不禁失笑,母親亦是行伍出身,不知飲起酒來是否這是這般慷慨暢快呢?

李婕宜看他怔忪的臉,也不知怎地猜到他的想法,笑中帶淚道:“你孃的酒量不行,她吃醉了酒總愛哭,你爹怕極了我邀她飲酒,又不敢直說……有一回我和你娘喝酒,你阿姊衝進來就說‘不好啦不好啦小魚和石頭打起來了!’我一聽就知道她在扯謊,你弟弟力氣大得很,從前不小心將你推入了海子,你沒事,他愧疚得幾日吃不下飯,他最喜愛你這個哥哥……怎麼會捨得打你呢?”

初七覺得喉頭那股熱氣淌入了心房,暖暖地暈開來,陣陣漣漪蕩漾開,隱隱約約泛著疼。他聽著那點滴的舊事,笑著笑著,眼眶又有了濕意。

兩人秉燭夜聊,恍然不知時間匆匆流逝。

約莫又過了個把時辰,李婕宜說話漸小,也終於停住了斟酒的動作,她支著胳膊以掌托腮,有昏昏欲睡之態。

初七看出她有了醉意,再留已是不妥,悄然起身退下,緩行兩步,忽聽見酒樽打著轉啷啷落地的聲音,而後有人握住了他袖子一角,帶著尚未清醒的呢喃語氣,猶恐驚醒夢中人般輕輕喚道:“先生?”

初七頓住腳,很快反應過來,李婕宜這是將他認錯成了宋九思——自進京以來,有許多人說他與他的舅舅神似非常。聽聞李婕宜與宋九思師生情誼深厚,今日聽她呼喚時的親昵驚喜語氣,看來傳言所言不虛。

他不敢貿然將袖子扯出,更不敢直視眼前人,隻好作揖垂眸委婉提醒:“殿下,夜露已重,微臣先行告退。”

暖黃燭火輕輕搖曳,他的側影宛若被朦朧柔光籠罩,麵容和煦,微垂眼角似捎帶萬分柔情,連嘴角微翹的弧度都與記憶中一般無二。

初七言罷,往後退去。

李婕宜望著逐漸遠離的身影,隻覺得心碎了滿地,驀地滾出兩行熱淚,怔怔道:“先生,你不抱抱我嗎?”

“先生,抱抱我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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