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郎君逼瘋魔 陌生
-
陌生
廳中氣氛一時凝滯,連香爐中的煙氣都似緩了半分。
蘭尚書自上賓席起身,身著玄色團花補子朝服,步履極穩,行至堂前,向那金綾軟卷拱手而接,神色謙敬恭順,聲音卻沉穩如鐘:
“微臣蘭慎賢,謹代犬女謝太子妃恩賜,鎮北侯遠道而至,雪霽初晴,承此重禮,蘭家上下感激涕零。”
說罷一揖,姿態妥帖至極。
他複又微笑轉向廳前賓客,朗聲續道:“侯爺戎馬倥傯,今朝能親來府中觀禮,乃是蘭家三生之幸。犬女稚齡初笄,承蒙天恩賜字,感荷不儘。”
話鋒一轉,目光微斜,卻不著痕跡地看了眼仍立於堂中的沅卿。
“禮已大成,小女體弱不堪久立,且禮儀繁冗,方纔拜謝,實是失儀。還請鎮北侯見諒,讓下官著人扶她一程,去側席稍作歇息。”
話出之時,語氣平和中隱有分寸,既照顧女兒,又未教賓客多生疑竇。
可蘭尚書這番話,顯然不是真的說給覃淮聽的。
不待他作聲,那頭的白笙應聲而起,身形清峻,青衫素帶,步出席間。他目光輕掠過沅卿,唇邊略動,卻終未多言,隻向她伸出一隻手。
蘭沅卿微一頷首,側身輕扶其臂,素袖與青衣擦肩而過,一時風過香動,彷彿一段春事未啟。
堂中諸人皆看得明白,卻都裝作不見。
而那堂下立著的覃淮,自她開口稱謝太子妃起,麵上神色便寸寸收斂,此時看著那小女子,被白笙扶著,緩緩步至偏席之位,心中早已暗潮翻湧。
明明不過是送去就座,他卻看得指節微緊,袖中已成拳。
那兩人步子並不快,甚至可說極慢極穩,但越是這樣,他心中便越堵得慌。
她頭微偏,鬢角金蓮釵搖,光色流動,白笙於側扶她肘,雖未多言,姿態卻天然帶著幾分親昵關切。
覃淮眼眸沉如寒潭,指尖幾不可聞地摩過金蟾佩角,盯著白笙的背影,視線仿若冷刃。
今日賜字,本就是他去向他那如今已是太子的兄長求來的,說什麼太子妃賜字,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擋箭牌罷了。
那明黃的旨意裡頭,是他親自為她選的字。
“蕤蕤”。
古語蘭葉春葳蕤。
他讀來總也歡喜,他的沅沅自來體弱多病,卻又愛極了生於空穀的幽蘭。
大淵朝女子年滿十五取字,從來都是夫家或父兄題字,他這個作為未婚夫的,為何來不得……
不曾想……
他的小姑娘眼觀鼻、鼻觀心,避他指尖不及毫分,甚至未曾直呼一聲“侯爺”,隻字不提他昔日之名,彷彿他隻是個例行送卷的禮官。
他心中酸澀之氣幾乎氾濫,然麵上卻隻一派肅穆。
直到白笙與蘭沅卿並肩坐下,席間仍餘賓客頻頻回首低語,而蘭尚書已重新落座,他才緩緩收回目光,低頭輕拂袖角,寒意如潮湧上心頭。
堂中絲竹重起,賓客輪次上前獻辭,觥籌交錯間卻似無一處能容他腳步。那原本為他空出的上賓席,他至始至終未落座分毫。
他本不該來。
覃淮麵色沉沉,靜立不語,手中緊握著那未曾遞出的玉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眼前是眾人麵帶微笑、低聲寒暄的情狀,他卻隻覺耳邊嗡嗡作響,一聲一聲,俱是她方纔那一語不提、一步避開的冷淡姿態,在他耳畔迴盪不去。
他猛地轉身,衣袂掠風,玄裳似刀鋒斜削而過。
蘭尚書見狀,眼角微挑,正要啟口挽留,覃淮卻已躬身一禮,語聲如冰:“本侯尚有軍務在身,恐不能久留,還請蘭尚書恕罪。”
語落人轉,未等應聲,已大步出廳。
廳中眾賓一怔,旋即有人低聲議論,然那聲響尚未起浪,便被禮官眼色壓了下去。
一側的蘭沅卿本是垂眸坐於側席,茶未啟盞,心神卻未有片刻安寧。
忽聽得那一句“軍務在身”,唇邊微啟,尚未來得及細思,便見那玄裳翻飛而起,覃淮已轉身而去。
燈光鋪地,映他背影修長,一步一步,竟比方纔更冷、更沉。
他走得極快,彷彿再遲一息,便要在這蘭府之內失了體麵,失了心。
是一刻也不想見到她……
是一刻也不想與她拉上什麼乾係嗎?
也是,他如今是炙手可熱的權貴,她又是什麼?
不過是一個被拘束在四方小院裡的囚徒罷了。
心中情緒翻湧,眾聲雜遝中,蘭沅卿眼前卻隻餘那一抹背影——肩背如鐵,腰帶束緊,連步履之間都藏著幾分壓抑至極的慍怒。
可他偏未回頭,未有一瞬遲疑。
她胸口一窒,眼中不覺便起了一層水霧。
白笙察覺她異樣,偏頭輕喚:“沅卿……”
她充耳不聞,神思早已隨著那人的背影一同遠去。
直到蘭尚書輕輕咳了一聲,袖袍微動,斜睨而來,喚道:“沅卿。”
她猛地一震,神色一斂,忙垂下眼簾,低聲應道:“是。”
手中茶盞輕輕一顫,幾滴茶水溢位,洇濕繡帕。
蘭尚書似未察覺,隻是轉目望向堂前賓客,徐徐啟唇,繼續寒暄應酬。可那眼底的餘光,卻仍不動聲色地掃過女兒一眼,冷暖自知。
而她,隻安安靜靜地坐在席中,眉眼低垂,鬢側金蓮微晃,神色溫順如常,彷彿方纔的一切,皆是一場旁觀之事。
唯有那眼中微紅,卻藏得極深極深。
-
夜深。
帷燈甫滅,餘香猶溫。
蘭沅卿斜倚床畔,纖肩微抖,素手掩麵,指間殘淚未乾。
她身著薄綢寢衣,雪膚隱約,月下似玉,鬢髮半散,幾縷垂落於腮,愈顯神情委頓。
那床後帳中羅幔垂垂,燭影未殘,唯窗外風聲輕響。
她方纔哭得狠了些,隻覺眼窩酸脹,氣也喘不勻。衣袖沾淚,貼肌微涼,心中仍是一片紛亂。
“……明明知他早已有了妻,有了孩子,今夜又作甚癡念。”
她輕咬下唇,眸光暗淡。
那年他離時十五,如今再見卻是郎已十八,眼角眉梢俱已生變。
她不敢細想,不敢再想。隻覺今日他立於眾賓之前時,目光疏淡如霜雪,竟似與她從不相識。
她不知自己落淚幾時,惟恐明早眼腫惹爹孃斥責,遂強自收神,擡袖拭淚。複又攥被欲躺,纖身一傾,卻驀地聞得窗紙“簌”的一聲輕響。
風進來了。
可那不是方纔那種風。
帳幔突地一捲,窗格微張,一道黑影竟自高處悄無聲息地掠入。那身形輕似燕羽,落地無聲,隻衣袂輕拂,便帶起帳中餘香一陣翻湧。
蘭沅卿登時心驚膽跳,整個人猛地從榻上坐起,驚聲未及出口,便覺一隻冷硬大掌猝然覆上口鼻。
“唔……唔!”
她目眥欲裂,驚恐交加,素手亂揮亂抓,卻怎敵得住那鐵臂勁力?她踢被掙紮,長髮披散,指甲劃過來人的手腕,卻被一把扣住。
來人微俯,氣息貼近耳畔,低聲一字一頓道:
“是我。”
那聲音極輕極冷,仿若夜風穿林,卻帶著隱隱壓抑不住的情緒。
蘭沅卿身形僵住,腦中“嗡”的一聲炸響。
——是他?
這大半夜的,跑她房間裡來做什麼?
她身子驟然一震,本能地更用力地掙紮起來,雙手死命推拒,腳尖亂踢,素被纏身,早已滑落至腰間,髮絲散亂垂落在頰畔,眼中透出無措與惱怒。
覃淮見她竟如避蛇蠍般抗拒,眉目一沉,心頭冷笑一聲,終鬆開手掌,站起身來。
“……嗬。”
他望著她衣衫半敞、氣息不勻的模樣,喉中竟溢位一聲輕笑,聲音極輕,卻滿是自嘲,“我如今這副模樣,竟叫你這般怕了嗎?”
說著,袖中微動,指間火折“嗤”地一聲擦燃。
淡黃的燭火倏地照亮室中一隅,也照亮了他沉冷如霜的麵孔。那人立於床前,玄衣半解,鬢髮略亂,眉眼深邃,眸中燃著一星闇火,如深井幽光,不見底。
蘭沅卿一早知道這人是誰,亮不亮燈的有什麼分彆,可她眼下衣衫單薄的不像話,要是再亮了燈,不知道成了什麼樣。
思及此,她連連往床榻內退去,試圖離光源遠一些。
彆的不說,她比誰都明白男女大防,哪怕是他們原先共承歡於外祖父膝下時,也從未有過這般逾矩的時候。
何況如今她已年長;不再是當年的小孩了。
可這一番動作在覃淮眼裡,便是她怕他,不想與他相認,也不想理會於他。
即使他深更半夜的冒險來一趟蘭府也不要緊。
覃淮眼中光色更沉,唇角那點笑意一寸寸退卻,終歸成一線冰冷。
他立在燭火之下,玄衣罩體,影落半麵,如峭壁之雪,冷得教人發顫。他緩緩擡眸,目光緊緊鎖住那在榻上蜷縮身子、避他如虎的女子,喉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出,卻終化為一句:
“蘭沅卿,你當我是賊不成?”
語聲輕淡,卻透著幾許不容置喙的壓迫。
榻上的人聞言一怔,眼神一閃,卻仍強自抿唇不答,纖指緊緊揪著身側繡被,似要將那薄薄錦緞捏成心頭盔甲。
覃淮眼見她這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心中怒焰已然翻天作浪,卻又壓得住、泄不得,憋得眉骨青筋俱起,竟生出幾分戾氣來。
他再不言,隻闊步一邁,便直往榻前踏近。
“沅沅。”他嗓音沉下來,透著一種硬拽著理智的壓抑,“你起來——我與你好生說句話。”
語氣雖低,然其中逼迫之意卻幾乎將空氣壓得透不過氣來。
蘭沅卿麵色霎白,玉頰已然濡濕,唇瓣微顫,卻隻是更緊地往內退縮,背脊幾乎貼到帳柱。
她當然不覺得覃淮這樣是單純的想與她說幾句話。
她眼中水光流轉,卻不肯低頭認怯,隻死死瞪著那緩步逼近的少年,將那層薄綢被褥往身前扯了又扯,聲音澀冷如風中斷竹:
“你莫要上前……再近一步,我便——我便叫人了。”
她聲音並不高,然句句清晰。
這一句一落,帳中竟是一瞬的死寂。
燭光跳了一下,銅盤中那滴燭淚恰好落下,發出“嗤”的一響,如夜雨初滴,破了兩人之間濡烈難言的氣息。
覃淮的步子一頓,站在床前,眼睫微垂。半晌,他竟驀地低笑兩聲。
“叫啊。”
聲音輕得像一片冰刃從齒間翻過,卻冷到骨髓裡。
“你儘管叫。”
他俯下身來,雙手撐於榻前,姿態閒懶,語氣卻淡得叫人發顫:
“若旁人瞧見你我……深夜孤男寡女共處此間。”
“你衣衫未整,我滿身風塵。”
“又點著燈。”
“你猜他們該怎麼說?”
他說罷,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眼神中已無方纔壓抑的怒火,反是透出幾分真真切切的玩味來。
那是少年戎裝三年後,獨有的淩厲與放肆,骨子裡那股拽發驕矜的性子,這會兒竟半點不藏了。
蘭沅卿臉色刹那間白得不像話,指尖泛冷,胸中呼吸都亂了。
她自然知道這話的分量。
蘭府規矩森嚴,這一遭若被人撞見,便是她百口莫辯。他是未婚夫,卻也未成婚,名義上可斷不能留宿她房中半夜。
更彆說,她此時這身寢衣……
她閉了閉眼,長睫微垂,終是強自穩住聲氣,低聲道:
“你……不該這樣的。”
“你不是這樣的。”
話一出口,卻覺滑稽。
不是又如何?
他三年前是,她記得的是,那溫文爾雅、端正持禮的少年郎,夏日裡為她做冰雪桃花羹,冬日為她編紅纓小囊的覃淮。
可眼前這個人呢?冷眉冷語,步步緊逼,連她一句“叫人”都當笑話看。
他變了。
她心裡早已有數。便是他未娶,未生子,與她又有何乾係?
那個會一輩子都鐘情於她的覃淮,已在三年前隨他披甲上北之時死了。眼下這人,她認不得了,也懶得認了。
她擡起眼來,眼角那點清淚早已擦淨,隻餘一派清寡。
陌生便陌生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