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158章 我點的不是燈,是債
三日後,宮牆根部開始滲出黏稠青漿。
那不是尋常的汙垢,也不是雨後黴變。
它泛著幽碧光澤,像活物般緩緩爬行,在晨霧未散的磚縫間蜿蜒如蛇。
拂曉時分,兩名低階掃灑宮人照例持帚清理偏殿外牆,指尖不慎沾上一點,隻覺觸手微涼,彷彿碰到了冬日結霜的鐵器。
他們沒在意。
可入夜後,寢房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繼而戛然而止。
次日清晨,值守太監推門檢視,隻見兩人仰麵倒在床上,雙目圓睜,嘴角被一股無形之力向上撕扯,凝成詭異僵笑——臉上覆滿新生黃紙,紙麵隱約浮現陌生名字,筆跡扭曲如哭。
訊息尚未傳開,影七已跪在昭陽殿外。
他一身黑衣染塵,袖口殘留青痕,聲音壓得極低:“娘娘,西六宮、北苑牆根……共十三處滲漿,已有七人暴斃,皆麵覆紙皮。奴才命人封堵,可那青液似有靈性,封一處,冒一處。”
殿內寂靜無聲。
沈青梧坐在窗畔,手中捧著一卷焦黑殘冊,邊緣蜷曲如枯葉,散發著腐朽與冥火交織的氣息。
她沒抬頭,隻輕輕翻過一頁,目光落在某行幾乎湮滅的文字上。
“灰冊”跪坐於蒲團,老僧形貌枯槁,眼窩深陷,舌頭上布滿裂紋。
方纔,是他用自己的血舔舐這《契源錄》副卷,才讓隱藏三百年的真相浮現:
“替命非人創,乃地府舊律。三百年前,秦氏判官廢此律,因其悖逆輪回——以他人之死,延己之生。”
字字如針,刺進她的識海。
她的指尖緩緩劃過“廢此律”三字,指腹下墨跡突然發燙,彷彿回應某種血脈召喚。
與此同時,心口那道自重生起便纏繞不去的冰裂紋劇烈震顫起來,寒意順著經脈直衝四肢百骸。
原來如此。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匡正陰陽,裁決冤屈,超度亡魂。
可她所執掌的“冥途”,竟曾是這“替命律”的一部分?
那些她親手送入輪回的魂魄,是否也曾被強行抽離命格,成為他人延壽的祭品?
她不是審判者,而是舊罪的繼承者。
“所以……”她低聲呢喃,嗓音冷得像從墳墓裡爬出來,“我每一次開啟冥途,點燃燈引,其實都在喚醒這條被廢棄的律法?”
不是邪術複刻,是沉屙複發。
不是陣法作祟,是契約腐化。
她猛地合上殘卷,眼中最後一絲猶豫碎成齏粉。
若這世界本就建立在無數替死者之上,那她寧可做那個斬斷鎖鏈的人。
當夜子時,地宮重開。
陰風自石階深處湧出,帶著腐骨與舊紙的氣息。
沈青梧緩步而下,身後跟著佝僂的身影——“墨簿”。
那老者背負巨冊,每走一步,冊中便有一縷微光熄滅,像是某個名字終於徹底消散於世間。
抵達銅棺前,她脫下繡鞋,赤足踏地。
左腳踝上的符痕早已蔓延至小腿,漆黑如墨,隱隱搏動如脈。
她將鞋置於地麵,輕點三次。
刹那間,幽光乍現。
四周虛空浮現出萬千紙巡使殘影,皆身披麻衣,麵無五官,齊刷刷轉向銅棺方向,伸出枯枝般的手臂,指向那口倒置的青銅棺槨。
她閉眼,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出,在空中化作一道青芒,注入地下。
冥途開啟——替身冥途。
識海轟然炸裂,幻象降臨:一座倒懸殿堂懸浮於虛無之中,梁柱刻滿“代”字,層層疊疊,密不透風。
殿堂中央,一卷竹簡靜靜漂浮,其上篆書赫然寫著——
“替命律·終代承契”
那是初代判官秦氏的筆跡。
她的祖先。
也是她前世記憶中,那位因改革地府律令而遭反噬隕落的判官。
可為何……為何她明明親手廢除此律,如今卻見它以這般形態重生?
甚至寄生在她自身的契約之中,借她的冥途之力不斷滋長?
難道……當年的“廢律”,根本未曾真正斬斷?
她睜開眼,眸底已無震驚,唯餘一片凜冽殺意。
回到昭陽殿,她佈下“逆魂陣”。
四枚金釵,皆曾沾染她心頭血,分彆釘於東南西北四角,形成囚魂之局。
陣心處,《墨簿》攤開,萬魂低語。
她割腕,鮮血滴落,正好落在其中一個名字上——小鳶。
那是她前世唯一試圖救下的少女,卻被活生生製成紙傀,替代貴人赴死。
她的魂一直在《墨簿》裡不肯散去。
血珠滾過紙麵,忽然,整本冊子劇烈震顫。
萬千聲音彙聚成一句,嘶啞、悲憤、絕望:
“直到有人肯替我們死。”
沈青梧閉上眼。
一滴淚滑落,砸在冊頁上,暈開一片猩紅。
“好。”她輕聲道,“那我就替你們死這一次。”
她深吸一口氣,引動全身陽氣,逼至胸口。
隨即,指尖蘸血,在虛空緩緩畫下一個“改”字。
不是超度,不是審判。
而是篡律。
以己身為祭,逆寫判官之契——
改“替命律”歸屬,斷其根源,使其不再依附於任何生者之命,不再掠奪無辜魂魄。
她要親手,把這吃人的律法,變成埋葬它的墳墓。
指尖落下最後一筆。
青光暴漲,照亮整個大殿。青光炸裂的刹那,天地失聲。
昭陽殿如被無形巨手攥住,梁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琉璃瓦片簌簌墜落,在月光下碎成無數星屑。
那道由沈青梧以心頭血畫出的“改”字懸於半空,此刻竟如活物般扭曲、膨脹,化作一道貫穿天靈的地府律紋,直刺九幽之下。
整座皇宮的地脈彷彿蘇醒的巨龍,轟然震顫,連乾清宮簷角的鎮魂銅鈴都儘數崩斷,墜地無聲。
地下深處,那口倒置的青銅棺槨猛然炸開——不是碎裂,而是自內而外被一股古老意誌撐破。
無數青紙如潮水般噴湧而出,每一張都寫滿陌生姓名,筆跡乾枯如枯藤爬壁,帶著三百年的怨、三百年的痛、三百年的不甘,裹挾著陰風怒嘯,直撲昭陽殿而來!
沈青梧立於陣心,長發狂舞,雙眸已化作幽冥之色。
她指尖尚留殘血,迅速在胸前虛劃一符——“赦”!
金光乍現,一道篆文虛影護住周身,那是她從《契源錄》殘卷中悟出的判官赦令,唯一能短暫抗衡反噬的屏障。
可這屏障剛成,便傳來刺耳撕裂聲,青紙撞上光幕,竟不是被焚毀,而是附著其上,像藤蔓般纏繞生長,一張張拚湊成一張巨大的人臉,空洞的眼眶裡浮現出萬千哭嚎的嘴。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墨簿”突然發出一聲淒厲嘶吼。
他佝僂的身體猛地弓起,背上那本承載萬魂名冊的巨冊自行燃起幽藍火焰,火不焚形,卻將他的麵板寸寸剝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刻寫的替代著名錄。
他跪倒在地,手指深深摳進石磚,聲音像是從地獄深處擠出:
“判官!律不可逆!它要選新的母引——它要奪舍重生!”
沈青梧瞳孔驟縮。
刹那間,她全然明悟。
“替命律”並非死物,它是有意識的律法殘念,寄生在每一個願為他人赴死的執念之上。
當年秦氏廢律未成,隻將其封印於初代判官血脈之中,代代傳承,借後人冥途之力緩緩複蘇。
而今她欲以己身逆寫契約,等於斬斷它的食物鏈——它不會坐以待斃,必須立刻找到下一個“自願替死”的核心,才能轉移宿主,延續存在。
所以它來了。
所以它選擇了她。
但它真正想要的,是讓她成為新律的容器,而非終結者。
電光石火之間,沈青梧忽然笑了。
那笑極冷,極輕,卻含著一種近乎神性的決絕。
她不再催動“赦”字護體,反而五指一收,將金光捏碎於掌心。
隨即,左手猛地撕開衣袖——皮肉翻卷,鮮血淋漓,整條手臂暴露在暴漲的青光之中。
她仰頭,聲音穿透風暴,如鐘鳴九野:
“我沈青梧,以終代判官之名,承此律!”
“要債,衝我來!”
話音落,萬籟俱寂。
那些瘋狂撲來的青紙驟然停滯,彷彿時間凍結。
繼而,如朝拜君王般緩緩低伏,一片片飄落,儘數纏繞上她左腳踝處那道漆黑符痕。
符痕劇烈搏動,竟開始逆轉蔓延,由黑轉青,再泛金光,最終凝成一道金青交織的鎖鏈虛影,深深嵌入地麵,與皇宮地脈相連,如同重新錨定了某種失落已久的秩序。
識海深處,“夢門”轟然大開。
十三道模糊席位中,第十三席上的虛影終於緩緩起身。
那是一個與她麵容相似的女子,手持殘卷,袍角染血。
她開口,第一次說出完整的一句話,聲如洪鐘,響徹魂魄:
“律歸位,途重開。”
沈青梧雙膝一軟,癱坐陣心。
發間三縷黑發無聲脫落,如灰燼飄散。
嘴角溢位一線殷紅,蜿蜒至下頜,滴落在《墨簿》殘頁上,瞬間被吸儘。
她卻輕輕笑了,眼底燃著劫後餘燼般的光:
“債……我收了。”
她抬手抹去唇邊血跡,望向殿外沉沉夜色,低語如誓:
“現在,輪到我還了。”
與此同時,乾清宮內。
蕭玄策猛地抬頭,手中那一塊祖傳的夔鱗玉突然粉碎如塵。
他盯著掌心殘渣,眸色深不見底,唇間逸出一句幾不可聞的歎息:
“她不是在救他們……她是在替整個天下還命。”
風起雲湧未歇,紫禁城的夜,才剛剛開始吐露真相。
三日後,昭陽殿傳出一道旨意——
沈青梧移居鳳鸞宮。
宮人皆驚。
那是三百年前,初代判官秦氏最後消失的地方。
傳聞夜半常有女子低泣,殿柱滲血,無人敢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