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162章 鐘沒響,是我嚥下了
三日後,天光未明,紫宸宮外的風已帶著幾分躁動。
晨霧如絮,纏繞在鐘樓飛簷之上,卻掩不住那銅鐘悄然震顫的微響——不是一聲,而是斷續三記,如同垂死者喉間最後一聲嗚咽。
沈青梧立於鳳鸞宮深處,指尖輕撫梁柱。
那上麵不知何時浮現出一道暗紅血紋,蜿蜒而上,竟勾勒出一座倒懸王座的輪廓。
此刻,那王座正微微晃動,彷彿有無形之人在其上翻身坐起。
她閉眼。
識海翻湧,夢門開啟。
十三席虛影靜立中央,這一次,它不再沉默。
“鐘未毀。”聲音自虛空中傳來,低沉、古老,像是從地脈深處爬出,“因有人在鐘心……活著。”
沈青梧猛然睜眼,瞳孔驟縮。
活人?
鐘核早已煉成死契核心,陰陽交彙之地,凡胎肉體豈能久存?
可若非活人,為何鐘鳴逆向共鳴?
為何八十一具枯骨會自發叩擊?
為何那夜她以血續契時,鐘體回應得如此……人性?
答案如冰錐刺入腦海——玄冥子沒死。
他不是操控鐘,他是把自己,釘進了鐘核。
她轉身便走,黑袍獵獵,腳踝符印泛著幽幽金青光暈。
影七早已候在偏殿,跪伏如影。
“密道直通鐘基,足印尚新,間距規整,是活人行走痕跡。空氣中有腐乳般的甜腥味,與井底夔聲同源。”他低聲稟報,“屬下未敢深入,恐驚動地底之物。”
“不是‘物’。”沈青梧冷笑,“是人。一個比鬼更難纏的瘋子。”
她獨行入地宮。
石階盤旋向下,越深,陰氣越重。
牆壁滲出黑水,滴滴答答,像誰在哭。
走到儘頭,眼前豁然一開——
一口巨大的倒置銅鐘懸浮於地穴中央,鐘口朝天,如噬魂巨口。
鐘臍處,赫然嵌著一具人體:四肢被玄鐵鎖鏈貫穿,釘入鐘壁;長發垂落如簾;胸口微微起伏,竟還有呼吸!
正是玄冥子。
他雙目緊閉,麵容枯槁,唇間銜著一枚銅舌,與頭頂八十一具枯骨共振,發出低頻嗡鳴。
每一聲震動,都讓整個地宮微微顫抖。
沈青梧走近,袖中指尖凝出一縷幽火——“人心之影”。
火焰騰起,映照玄冥子心竅。刹那間,識海劇震,畫麵奔湧而出:
三百年前,地府九判執法嚴苛,誅殺枉死冤魂無數。
一日,陰司下令,將九名觸律判官煉製成“斷契鐘”鎮魂,永世不得超生。
時任“觀契使”的玄冥子目睹全過程,悲怒交加,趁夜盜鐘逃世。
然鐘乃地府至寶,反噬即至——他的魂魄被撕裂,一半封入鐘內,化為“影使”,另一半殘魂墮入人間,輪回百世,皆不得善終。
畫麵最後定格在他最後一次重生前的誓言:“我不求超脫……隻願這鐘,能再響一次。為他們,也為我。”
沈青梧收回火焰,指尖微顫。
她終於明白——這瘋子不是要毀鐘,不是要破契,他是想用這口吞噬了三百年人命的邪器,完成最後一聲鐘鳴,送所有被困之魂歸去,包括他自己。
“所以你就用萬人怨血,煉鐘殺後來者?”她冷聲質問,聲音在地宮回蕩。
玄冥子依舊閉目,嘴角卻緩緩扯動,似笑非笑:“我隻想讓鐘響最後一聲……然後,我們一起消失。”
沈青梧沉默。
她看著這個被釘在鐘心三百年的人,看著他枯瘦的軀體仍維持著最後一絲生機,隻為等一個能聽懂鐘語的人出現。
她忽然笑了,笑得極冷,也極痛。
“我不讓你死。”她說。
玄冥子睫毛輕顫。
“我要你活著。”她抬手,抽出腰間短刃,毫不猶豫劃開手腕,鮮血滴落,順著鐘臍裂縫滲入,“我要你親眼看著——我如何把這座吃人的鐘,變成引路的燈。”
血入鐘體,刹那間,鐘臍裂痕迸發青光。
一道殘影緩緩浮現,年輕、清瘦,白衣如雪,正是三百年前的“影使”玄冥子。
他眼中含淚,望著沈青梧,輕聲道:
“你可知為何選你?因你和我一樣——寧背契,也不願看無辜者死。”
沈青梧不答,隻是冷冷注視著他,彷彿要看穿這三百年執念背後,究竟藏著多少不甘與悔恨。
鐘體再次震顫,這一次,不再是哀鳴,而是一種近乎期待的悸動。
她緩緩後退一步,目光掃過地宮四壁。
那裡,陰影蠕動,似有無數雙眼睛在注視她。
她轉身,走向階梯。
身後,鐘聲未響,但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已在黑暗中悄然蘇醒。
沈青梧踏出階梯的那一刻,風停了,霧卻更濃。
她立於鐘樓之外,黑袍染塵,右耳血痕蜿蜒如蛛網,可眼神卻比深淵更冷、更亮。
她抬手,指尖劃破空氣,一道幽光自腕間溢位——是冥途之契的殘紋在震顫。
她低語,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卻似引動天地法則:“鳴骸,聽召。”
刹那間,地宮上方陰風驟起,一縷殘魂自鐘體裂隙中浮出,形如枯枝纏繞的鐘靈,通體泛著鏽銅般的光澤,正是“鳴骸”——百魂聚合、執掌鐘語的斷契之靈。
它聲若砂石摩擦,嘶啞道:“……你竟敢召我?此鐘未毀,契未斷,你強行啟陣,會死。”
“我知道。”沈青梧冷笑,“所以我不是請你們幫忙——我是命令你們,為我鋪路。”
她再揮手,七道紙灰般的虛影從四麵八方飄來,皆是昔日巡守冥途的紙巡使殘魂,早已散逸無蹤,卻被她以識海十三席之力一一勾回。
此刻,七魂環繞,結成北鬥之位,與“鳴骸”共構八極,大陣初成。
她轉身,望向角落裡那個瘦小的身影——“小錘”。
那孩子跪坐在地,雙手緊攥衣角,眼中滿是恐懼。
他是啞更之孫,天生聾啞,卻能在夢中聽見鐘語,是百年來唯一被鐘選中的鳴鐘童。
可他從未敲過鐘,也不敢。
沈青梧蹲下身,血跡斑斑的手輕輕覆上他的頭:“你不怕,因你聽過的,從來不是鐘聲——是他們在哭。現在,讓他們……終於能說話。”
她割開手腕,鮮血灑落,在地麵繪出古老的契紋。
血光映照下,大陣轟然啟動,青焰騰空,如鎖鏈般纏繞鐘樓根基。
“觸它。”她低聲命令。
小錘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輕碰鐘體。
——霎時間,天地失聲。
鐘內八十一具枯骨齊齊抬頭,眼窩燃起幽藍鬼火,張口發出無聲咆哮。
一股毀天滅地的震蕩自鐘核爆發,直衝九霄!
若這一聲鐘鳴響徹,整個皇宮都將化為怨窟,萬魂失控,生死倒轉!
但就在那音波即將破空而出的刹那——
沈青梧猛然欺身向前,右耳對準鐘臍,冥途青光自她全身經脈倒灌而入,儘數彙聚於耳竅。
她張開嘴,彷彿要吞噬雷霆!
“給我……嚥下!”
劇痛如億萬根鋼針刺穿顱骨,她的識海幾乎炸裂,十三席虛影劇烈晃動,白骨王座崩裂一角。
她咬碎舌尖,鮮血狂湧,硬是以肉身作容器,將那一聲足以撕裂陰陽的鐘鳴,生生吞入體內!
“嗚——”
聲音沒傳出去,隻在她體內瘋狂衝撞,像要把五臟六腑都碾成齏粉。
她跪倒在地,卻仍挺直脊背,如同一柄插入地獄的刀。
鐘體轟然炸裂!
青銅碎片如雨飛濺,玄冥子慘叫一聲,自高空墜落,銅舌脫落,口中噴出黑血。
鐘內殘魂如煙散逸,不再哀嚎,而是緩緩凝聚,向她躬身一拜,隨後化作點點微光,消逝於晨風之中。
廢墟之中,沈青梧癱坐血泊,右耳不斷滲血,耳邊卻傳來最後一句低語,溫柔得不像這世間之音:
“謝判官……我們回家了。”
她抬手,抹去血淚,唇角微揚,輕聲道:“鐘沒響,是我嚥下了。”
而在她識海深處,第十三席虛影終於緩緩落座於白骨王座之前。
那盞搖曳千年的微弱青燈,忽然明亮三分,燈火映照出一條從未顯現的幽暗路徑——彷彿冥途之外,另有織路。
地底裂隙中,一片未燃的紙灰悄然飄起,輕如無物,卻帶著某種不可違逆的意誌,悠悠然,朝著北方深淵……飄去。
鳳鸞宮晨霧未散,沈青梧忽覺右耳轟鳴——
不再是亡魂低語。
而是千萬道聲音,齊聲誦念,如潮如獄,如命如詔:
“焚契……焚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