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168章 你忘了名字
地宮最底層,九釘封陣中央,陰風如刀,割裂時空。
沈青梧立於陣心,金釵為柱,玉鎖為基,銀白脈絡自她四肢蔓延至頸項,彷彿冰晶爬滿枯枝。
她的呼吸微弱,卻堅定得如同黃泉彼岸不肯回頭的亡魂。
指尖蘸血,在虛空中劃下第一筆——“生”字起勢,墨跡未凝,已有微光流轉。
可那光芒每亮一分,她眼底的記憶便黯淡一寸。
小鳶最愛的梅花糕……甜香在舌尖消散,連味道都記不清了。
趕屍路上的第一具屍體,腐爛的手指勾住她的衣角,那夜暴雨傾盆,她跪著縫合殘軀,如今隻剩模糊輪廓。
母親的臉呢?
她忽然怔住,心頭猛地一空。
眉目、聲音、懷抱的溫度……全都像被風吹走的灰燼,不留痕跡。
“昭儀!”影七撲上前,聲音發顫,“停下吧!再刻下去,你會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沈青梧抬手,止住了她。
血從指縫滴落,砸在陣紋上,濺出幽藍火光。
“記不住不要緊。”她輕聲說,嗓音沙啞如經千年風蝕,“隻要我還肯認罪,就夠了。”
話音落下,第九根釘子猛然震顫,地喉低吼,九獄共鳴,彷彿天地也在悲鳴。
整個地宮開始龜裂,石屑簌簌而下,遠處八凶靈匍匐顫抖,不敢抬頭。
就在此時——
一道玄色身影踏破煙塵而來,步伐沉穩,每一步落下,皆似踩在命運之弦上,引發無聲驚雷。
蕭玄策來了。
他玄袍未整,發帶鬆散,眸光卻銳利如劍,直刺陣心之人。
手中半枚玉鎖泛著青光,與沈青梧腰間那一半遙相呼應,彷彿跨越三百年的誓約終於重逢。
他緩步上前,無視四周翻湧的陰氣與雷罰餘威,徑直走到她麵前。
兩枚玉鎖相扣,哢噠一聲,完整合攏。
清脆如鐘鳴,又似心碎。
沈青梧猛地抬頭,盲眼空洞,卻似穿透輪回,直視他的靈魂。
“你……是誰?”她問,聲音冷得像冰河下的死水。
蕭玄策凝視她,目光深不見底,彷彿要將她殘存的記憶一寸寸拾回。
“三百年前,你在斷頭台前說:‘若有來世,願有人替我記住罪。’”他低聲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剜出來的,“我說:‘我替你記。’”
空氣驟然凝固。
連地喉的哭嚎都停了一瞬。
沈青梧身形微晃,不是因為傷,而是因為某種更深的東西——那是被遺忘太久的痛楚,正一點點從骨髓裡滲出來。
“你是誰?”她再次問,語氣已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
“我是那個守約的人。”他說,伸手撫上玉鎖,指尖輕顫,“那一夜,你碎魂時,我以帝王龍氣封你半魂於玉,換來三百年等待。隻為等你醒來,親口說出那句話。”
她冷笑,唇角揚起譏諷的弧度:“哪一句?”
他逼近一步,氣息拂過她冰冷的臉頰,聲音低沉如咒語:
“‘我罪當罰’。”
刹那間,玉鎖爆發出萬丈青光,一道少女殘魂自其中浮現——素衣小裙,眉眼清秀,正是“小梧”。
她撲向沈青梧,淚水化作點點流螢:“判官姐姐,你終於回來了……可你不能再死了!你答應過我的,你要帶我去看長安的雪……你說過,人間還有春天……”
沈青梧沒有動,也沒有回應。
她隻是靜靜地站著,任那殘魂抱住自己,任那些被抹去的記憶碎片如潮水般衝擊心防。
可她知道——
有些事,比記憶更重要。
有些債,比生死更重。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撫過玉鎖上的裂痕,那是三百年前她親手劃下的契約印記。
如今,它正在重新蘇醒。
蕭玄策看著她,眼中翻湧著複雜至極的情緒。
他本以為自己是來阻止她的,是來用這枚玉鎖喚醒她的過往,讓她明白——有人一直在等她,有人從未忘記她。
可此刻,他忽然意識到。
她不需要被記住。
她需要的是,親手終結這一切。
“你以為,我會因為你這一枚玉鎖,就停下?”她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像夢囈,卻又重得壓垮千山。
他不語,隻靜靜望著她。
她笑了,笑得淒涼,也笑得決絕。
“你替我記了三百年……可你知道嗎?”她緩緩閉上雙眼,血順著嘴角滑落,“有些名字,不該留在世上。”她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像是從屍山血海裡浮出的一朵殘花,淒豔得令人心悸。
唇角揚起的弧度未達眼底,反而將整張臉映得更加冷峻如霜。
風從地宮裂隙中灌入,捲起她破碎的衣袂,銀白脈絡在皮下微微跳動,如同即將熄滅前最後掙紮的火蛇。
“你以為我在乎生死?”她輕聲問,聲音不大,卻壓過了地喉餘鳴、蓋住了九釘震顫,“我在乎的是——誰該活著。”
話音落下的刹那,她猛然抬手,金釵倒轉,刺入心口!
沒有遲疑,沒有顫抖。
鮮血噴湧而出,灑落在合攏的玉鎖之上,瞬間被吸收,彷彿乾涸百年的大地貪婪飲下最後一滴甘霖。
“生”字驟然燃燒,由幽藍轉為熾白,光芒撕裂黑暗,直衝穹頂。
九根封魔釘同時震顫,發出尖銳共鳴,宛如天地悲鳴。
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卻沒有倒下。
意識正飛速剝離,記憶如沙漏傾覆,但她仍死死睜著眼——不是看眼前人,而是看向輪回之外,看向三百年前那場不該有的赦免。
本源冥途,開啟!
虛空扭曲,幻境鋪展。
陰雲低垂,刑場重現。
斷頭台染血,枷鎖遍地,千名冤魂跪伏於塵,淚如雨下。
他們曾是被權貴構陷的忠臣、被後宮毒殺的宮婢、被戰火屠戮的百姓……而當年,站在高台之上的少女判官,因一念之仁,以自身魂魄為祭,逆改生死簿,赦免百死之罪——從此,天律崩壞,冥途斷裂,怨氣積聚成災。
此刻,沈青梧當眾跪下,雙膝砸入虛幻的血泥之中。
她麵向蒼天,聲音穿透三百年光陰,響徹幽冥:
“我沈青梧,代行判官之職,違天律赦無辜,罪無可赦——今日,我認罪!”
一字落下,一道黑氣自九釘中爆射而出,卻被玉鎖牽引,儘數反灌回釘體。
漆黑轉金,鎖鏈重塑,天地震蕩。
夔皇殘魂在光芒中顯現,巨大身影扭曲嘶吼,最終化作清風消散,隻留下一句悠遠歎息:
“你贏了……因為你終於不怕承認自己錯了。”
轟——
地宮崩塌,穹頂龜裂,碎石如雨。
沈青梧力竭倒地,發絲寸寸變白,肌膚失去光澤,彷彿一夜老去十歲。
她瞳孔渙散,呼吸微弱,連指尖都泛著死灰。
小梧的殘魂撲在她身上哭泣:“姐姐,你又忘了我……你會忘了所有人……求你彆再這樣了……”
可她聽不清了。
意識沉入深淵之前,唯一感知到的,是一具溫暖的懷抱將她輕輕抱起。
蕭玄策站在廢墟中央,玄袍染塵,手中抱著那個幾乎燃儘生命的女子。
他低頭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看著那雙曾映過黃泉烈火、如今卻空無一物的眼睛,嗓音低得幾不可聞:
“你不記得沒關係……我會一遍遍告訴你——你是誰。”
風穿地宮,吹動殘陣。
地喉發出最後一次低鳴,深沉如歎息,又似禮讚。
九釘歸位,冥途重凝,彷彿一場浩劫終得安息。
可就在這萬籟俱寂之際,一片碎石之下,玉鎖悄然裂開一道細紋。
血,正從縫隙中緩緩滲出。
窗外,第一縷晨光刺破陰雲,照進昭儀殿殘破的窗欞。
梅香隨風潛入,溫柔撲鼻。
而昏睡中的沈青梧,在夢裡,隻聞到了腐骨之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