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196章 我認的是你們不敢背的命
夜風穿窗,吹得骨燈如殘喘的呼吸,明滅不定。
沈青梧坐在冷宮最深處的蒲團上,指尖蘸血,在黃紙之上一筆一劃重描地府律條。
金釵為筆,心頭之血為墨,每一字落下,都像在魂魄上刻刀——她能感覺到,那股潛伏在契約邊緣的異樣氣息正被一點點剝離。
三日前那一幕仍懸在心頭:蕭玄策退後一步,不是畏懼,而是震驚。
他看見了龍椅下的白骨,也終於明白,這深宮早已不是權力的遊戲場,而是無數亡魂堆疊而成的審判之地。
而她,是唯一執掌尺度之人。
可如今,尺度正在崩壞。
“赦”字已轉為“判”,烙印於心口,每見一個文字,皮肉便裂開一道血痕,彷彿天地間所有罪愆都要由她親筆書寫、親手裁決。
她不懼痛,隻怕失衡——一旦審判之權落入邪道,陰陽將傾。
忽地,骨燈劇烈震顫,燈芯爆起一團幽藍火光。
一道模糊虛影自火焰中浮現,斷筆殘念艱難凝形,聲音如同砂石磨喉,斷續傳來:
“……陣成於井底……香奴引魂、影繡織網、骨燈守火、墨刑續錄……四罪歸一……名‘萬魂證道’。”
話音未落,燈焰驟縮,殘影碎成點點星灰,消散在空中。
沈青梧瞳孔微縮。
死罪?
她早知墨刑覆滅之後,殘黨不會善罷甘休,卻沒想到他們竟以曆代被審判者的怨念為基,聚合成“無麵人”這等非生非死的存在,更佈下如此惡陣——萬魂證道陣。
這不是為了奪權,也不是為了複仇。
這是要借她的名字、她的契約、她的審判之力,反過來摧毀地府律法本身!
讓天下再無因果報應,再無輪回秩序,隻餘下怨氣橫行、冤魂噬主的混沌地獄!
她低頭凝視掌心,“判”紋隱隱發燙,似有預警。
魂契之中,一股陰冷的侵蝕感正悄然蔓延——就像有人在契約的縫隙裡種下了毒藤,無聲纏繞,欲取而代之。
就在此時,冷宮門扉輕響。
影七悄然而至,單膝跪地,遞上一封密報。
“近七日,九千冤魂蹤跡異常,皆向皇陵地脈深處彙聚。另有六名宮女夢遊,於牆頭寫下‘謝昭有罪’四字後自儘,血書不褪,且……”影七頓了頓,“字中有銀絲滲出,如活物般鑽入牆體,連通地下。”
沈青梧起身,緩步走向其中一麵牆。
指尖撫過血字,閉目催動“血視”——刹那間,那些猩紅筆畫如活過來一般,浮現出細密銀線,交織成網,直指地底深處。
她猛地睜眼。
——是陣紋的牽引線。
這些冤魂不是自發聚集,而是被人以某種秘法操控,作為陣法的養料。
而陣眼所在……
“地心井。”她低聲吐出三字,寒意刺骨。
百年前,先帝處決三百亂臣於此,活埋於井底,封井鎮魂,從此此地成為禁地。
無人敢提,無人敢近。
可現在,那裡正變成一座吞噬怨氣的巨大祭壇。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如鼓點敲在人心。
殿外燭火齊明,帝王儀仗無聲列立。
蕭玄策來了,竟親自踏入冷宮。
他手中捧著一隻銅鈴,鏽跡斑斑,鈴舌斷裂,唯有一枚刻痕清晰可見:同歸。
“這是謝昭的東西。”他將銅鈴遞出,目光深不見底,“朕翻遍宗人府密檔,才從一堆廢冊中找出它。當年他被定為逆臣,所有遺物皆焚毀,唯此鈴因‘不祥’被棄於庫底。”
沈青梧接過銅鈴,貼於心口。
刹那間,一陣尖銳的悸動穿透胸膛——彷彿有誰在極遠處呼喚她的名字,帶著百年孤寂,穿越生死界限。
“你救了這天下,”蕭玄策低聲道,聲音罕見地少了威壓,多了幾分沙啞,“可誰來救你?”
她抬眸看他。
帝王眼中竟有動搖,那是屬於“人”的情緒,而非君王的算計。
“朕查到了,地心井底有座隱陣,每逢月圓,便會吸走城中怨氣。而今夜……正是月圓。”
風拂過兩人之間,銅鈴無響,卻似有萬千魂語低鳴。
“若你去,”他緩緩道,“朕陪你入陣。”
沈青梧搖頭,唇角微揚,笑得淒然:“這不是您的戰場。他們要的不是江山,不是權柄,是我的‘認罪’——隻要我承認自己是錯判之人,審判秩序便會瓦解,地府律法則不攻自破。”
她握緊銅鈴,指節泛白。
“但我欠一個人一句回話。”她望向虛空,彷彿穿過千山萬水,看到那座荒礁上的燈塔,“我還不能死。”
蕭玄策久久不語,最終隻留下一句:“若你墜井,朕不會讓你獨自沉淪。”
他轉身離去,背影挺拔如刃,卻第一次顯得……無力。
殿內重歸寂靜。
沈青梧點燃骨燈,取出一枚硃砂符紙,以血為引,焚於燈前。
火光中,她看見井底岩層的輪廓,隱約浮現一座巨大陣法的雛形——扭曲的符文如蛇蟻爬行,層層疊疊,深不見底。
子時將至。
她披上黑袍,袖藏金釵,腰係骨燈,一步步走向地宮秘道。
通往地心井的路,長如冥途。
越往下,陰寒越重,呼吸凝霜,足下結冰。
井壁開始出現刻痕,起初零星,後來密佈,全是殘缺的律條、倒寫的判詞、扭曲的人名……像是有人在這裡瘋狂書寫又瘋狂抹去。
她的“判”紋開始灼痛,彷彿在警告:前方所見,非人間之物。
終於,腳踏實地。
她站在井底,抬頭望去,井口如星點,渺不可見。
而前方——
岩層豁然洞開,一座龐大得令人窒息的陣法鋪展於黑暗之中,符文流動如血,緩緩旋轉,似在等待某個名字的降臨。
陣心處,一根斷裂的朱筆插在石台上,筆尖滴血,字跡未成,卻已有萬千魂影在四周盤旋低語。
風從地底深處吹來,帶著腐香與鐵鏽味。
沈青梧站定,輕聲開口,彷彿回應那跨越生死的呼喚:
“謝昭,我來了。”子時三刻,地心井底的空氣彷彿凝成黑冰,每一步踏下都似碾過亡魂的骨髓。
沈青梧站在陣眼中央,腳下是扭曲如蛇的符文脈絡,蜿蜒向四麵八方,如同大地裂開的一張巨口,正無聲咆哮。
九千冤魂懸浮半空,雙眼空洞,四肢被銀絲貫穿,像提線木偶般靜止不動——他們的怨氣被抽離、織入陣法,化作推動“萬魂證道”的薪火。
那座石像就在她麵前,冷光幽幽,竟是她前世趕屍人學徒時貼身佩戴的玉鎖!
鎖身斑駁,刻著一道早已遺忘的契紋,此刻卻與她心口的“判”紋隱隱共鳴,痛得她幾乎窒息。
那是她最初立誓守序之證,如今卻被供奉於邪陣中心,成了瓦解律法的祭品。
“此乃‘萬魂證道陣’。”聲音從四壁傳來,低沉如畫中呼吸。
岩層上的壁畫緩緩流動,墨淵的身影在筆觸間浮現,雙目緊閉,意識沉眠卻仍執掌殘陣,“以你所判之罪為基,以萬人之恨為薪。隻要你親口承認——‘我罪當罰’,契約即崩,陰陽失衡,輪回無序,眾生皆得自由。”
自由?
沈青梧冷笑,唇角溢位血絲。
這些魂魄所謂的“自由”,不過是撕碎因果、吞噬活人的混沌狂歡。
他們要的不是救贖,是毀滅。
黑霧驟然翻湧,自陣心升起一尊無形之影——無麵人現身,麵容如煙霧流轉,千張臉孔交替浮現又破碎,每一張都是她曾審判過的罪魂:弑母逆子、毒殺親夫的妃嬪、屠村滅口的將領……萬千怨念彙聚成一聲怒吼,震得岩層簌簌落塵:
“你判我們有罪?可你呢——動用鬼神之力、操控生死界限、以凡軀代天行罰!你就不該存在!”
話音未落,四道殘影自陣角騰起!
東南角,香奴殘煙嫋嫋,纏繞鼻尖,幻出無數悲泣女子之形;
西南指,影繡銀線如蛛網蔓延,指尖勾動魂絲,竟能牽引她腳步遲滯;
西北處,骨燈餘火跳動,那火焰竟是斷筆殘念被強行點燃,發出淒厲哀鳴;
正北高台,墨刑朱筆懸空滴血,每一滴落地,便有一道偽律生成,妄圖篡改她體內契約真文。
四大殘黨齊聚,合圍之勢已成。
沈青梧卻不動。
她望著那枚玉鎖,眼神漸漸清明,像是穿越了生死、跨過了百年孤寂。
指尖撫過金釵,冰冷刺骨,卻是她唯一握得住的真實。
風起,不知從何處吹來一片焦葉,邊緣捲曲如死蝶,輕輕落在她腳前。
她垂眸,隻見葉背微光一閃,一行小字浮現:
“若我還醒……第一個要見的,不是皇帝,是謝昭。”
她的呼吸一頓。
那一瞬,所有痛苦、掙紮、懷疑都被壓進心底最深處。
她不是為了這皇權後宮而來,不是為了誰的青睞或憐憫而戰。
她是沈青梧,是執筆寫判之人,也是那個曾在荒礁燈塔下,聽著老趕屍人講完最後一句“冤有頭,債有主”的徒弟。
她緩緩跪下,動作堅定,沒有一絲遲疑。
金釵抵住心口,尖端已滲出血珠。
她抬頭,直視無麵人那萬魂嘶吼的虛影,聲音輕如耳語,卻穿透整個地底深淵:
“你們要我認罪?”
她笑了,笑得淒豔如血蓮綻放。
“好啊。”
“但我認的,不是你們說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