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220章 我的筆蘸的是你們的命
太廟火熄三日,宮中風平浪靜。
可這平靜,像是一層浮在屍水上薄冰,輕輕一碰,便會裂開,露出底下翻湧的腐血與殘骸。
沈青梧躺在偏殿冰冷的榻上,身下墊著素麻褥子,連床帳都未掛。
她不需要溫暖,也不配擁有安寧。
七竅乾涸的血痂尚未洗淨,左臂自肩胛以下已徹底發黑,皮肉如枯樹般龜裂剝落——那是《真史錄》焚毀時反噬的餘燼,順著契約紋路燒進了她的骨髓。
每閉一次眼,識海便燃起一場看不見的火。
火焰裡,是千卷詔書化作灰雨墜落,而每一粒灰中,都鑽出一條猩紅血蟲,細若遊絲,狀如蝌蚪,在虛空中扭曲爬行。
它們啃噬紙張,也啃噬她的靈魂契約,彷彿要將“真實”二字從這世間徹底蛀空。
謊言不會消失,隻會蟄伏,等待下一個被書寫、被誦讀、被相信的時刻。
果然,就在子時三刻,她殘存的魂識微微一顫。
一股陰寒之氣,自皇陵方向悄然蔓延而來,不帶怨恨,不挾煞意,卻比萬鬼哭嚎更令人窒息——那是“字燼之息”,由無數被焚毀的偽詔殘灰凝聚而成的死文之息。
有人來了。
帶著九千詔書最後的灰燼,正逼近太廟地庫。
她猛地睜眼,瞳孔深處閃過一道幽藍微光,那是冥途之力殘存的印記。
她咬牙撐起身體,指尖觸到枕邊一支冷鐵金釵,毫不猶豫刺入掌心。
鮮血湧出的瞬間,痛感如針紮進神識,驅散了混沌。
她不能倒。
隻要她還活著一天,就絕不能再讓“偽史”紮根於這片土地。
小蟬殘念尚存一線,那是她昔日收服的一縷宮女執念,如今隻能依附於銅鏡與夜風之間。
她以血為引,低聲喚其名:“小蟬,看路。”
片刻後,鏡麵泛起漣漪,映出一條幽暗宮道。
月光灑在青石板上,照見一道佝僂身影緩緩前行。
那人背負一隻巨大漆匣,通體烏黑,表麵刻滿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字竟在蠕動,如同活物呼吸。
每走一步,地麵便留下淡淡的灰痕,彷彿拖曳著整座墳墓的重量。
是墨燼。
影詔門最後一任守卷人,墨虛子親傳弟子。
他不曾修煉高深法術,也不懂權謀爭鬥,一生隻做一件事:抄錄、保管、傳承那些不該存在的詔令。
他曾跪在焚天火前,親眼看著師父身形消散,卻未流淚,隻默默拾起散落的殘灰,封入漆匣,背負而行。
他不信天理昭昭,不信因果報應,隻信一句話:“言成即真。”
隻要有人讀,影就在。
隻要文字存在,曆史就能被重寫。
此刻,他正走向太廟地庫——那裡埋著大胤龍脈節點,曆代先帝靈位之下,藏著能影響國運的風水命樞。
若將“影詔殘灰”埋入其中,不出三年,整個朝廷的文書係統都將悄然染上虛妄之毒。
一道聖旨發出,可能已被篡改;一份奏摺呈上,或許早已失真。
而無人察覺。
沈青梧冷笑,唇角再次溢位血絲。
她當然明白墨燼的目的。
她也清楚,自己現在幾乎是個廢人——冥途之力幾近枯竭,陽壽因多次動用能力而大幅縮減,左臂腐爛無法醫治,行動全靠一口意誌吊著。
但她還有腦子。
還有身為趕屍人學徒時學會的東西:符引屍步。
以血為引,借魂為線,控敵如傀,千裡牽絲。
她緩緩扯下裙裾一角,咬破舌尖,用血在布上畫下“逆聽符”。
這不是攻擊性符咒,而是擾亂心智、喚醒潛意識執唸的禁術。
再取來一小撮太廟主棺焚燒後的灰燼——那曾是鎮壓影詔的核心聖物,混入自己的血中,灑向太廟方位。
風吹過窗欞,帶著腥甜氣息盤旋一圈,隨即沉寂。
片刻後,守廟老宦官突然抱住頭顱,發出一聲悶哼。
他本已在值房昏睡,此刻卻猛地起身,眼神渙散,雙耳不斷流出細小血珠。
他喃喃自語:“聽見了……有人說話……說字要曬太陽……”
話音未落,他機械般抓起掃帚,踉蹌奔出房門,直衝地庫入口。
哢噠——
門閂被生生撬開。
墨燼正欲開啟地庫石門,忽覺身後異樣,猛然回頭,隻見那老宦官立於月下,雙目翻白,嘴角淌血,手中掃帚指著漆匣,聲音沙啞如誦經:
“判官說……字要曬太陽。”
墨燼瞳孔驟縮。
他知道這個名字。
他知道那個女人還沒死。
他更知道,一旦“虛言”暴露在光下,就會失去力量。
可他已經沒有退路。
他低吼一聲,雙手緊扣漆匣,準備強行開啟地庫封印。
就在此時,一陣極輕的笑聲,自風中傳來。
“你說‘言成即真’?”
聲音虛弱,卻清晰得如同貼耳低語。
“可你忘了——第一個說出這句話的人,已經化成了灰。”
墨燼渾身一震,抬頭望向太廟飛簷。
那裡空無一人。
但空氣中,似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蘇醒。
沈青梧閉上眼,指尖顫抖著按在心口。
她不能阻止他開啟地庫。
但她可以,在他動手之前——
讓她記得的那個聲音,重新響起。
沈青梧閉目盤坐於冷榻之上,識海深處卻已掀起滔天波瀾。
她不能動,不能戰,甚至連呼吸都像是刀割肺腑。
但她的神魂,早已掙脫肉身桎梏,沉入那片幽冥與人間交界的灰霧之境——冥途殘域。
“生”字之力,是她唯一能握在手中的光。
那一日育嬰堂的啼哭,清亮如泉,穿透了紫宸宮最深的暗夜。
一個剛落地的嬰兒,不知恐懼、未染執念,他的第一聲哭,是最純粹的“存在之音”。
那時她曾以冥途為引,將這聲音封入契約本源,作為對抗虛妄的最後一道符咒。
現在,它必須醒來。
她咬破舌尖,鮮血滴落眉心,沿著額角蜿蜒而下,浸入耳後一道早已龜裂的契約紋路。
劇痛如雷貫腦,但她嘴角竟勾起一絲冷笑:“墨燼,你說‘言成即真’?可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孩子第一次喊‘娘’時,那聲音裡,從來不需要誰來認證真假。”
冥途之力自心口炸開,雖如風中殘燭,卻帶著不容褻瀆的審判意誌。
一道微弱卻剔透的金光自她掌心升起,凝成一枚虛幻金釵,釵尖懸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嬰啼之音——那是“醒神咒”的具象,專破一切迷心惑誌的邪文偽言。
“去。”她低語,將金釵擲向虛空。
寢宮銅鏡嗡鳴震顫,小錄殘念自鏡麵浮現,是個七八歲的小童模樣,雙眼蒙著灰翳,唇邊卻掛著天真笑意。
他是千詔祭童,一生未曾執筆,隻負責誦讀詔書前的淨心禱詞,最終卻被活生生釘在焚詔台柱上,魂魄碎成殘念。
此刻,他接過金釵,輕聲道:“姐姐,我還能走一次嗎?”
“能。”沈青梧閉眼,“這一次,不是為了他們……是為了以後,再不會有孩子,被文字吃掉命。”
小路殘念笑了,身影化作風中細塵,穿牆而去。
太廟地庫前,月色慘白。
墨燼雙目赤紅,十指深深摳進漆匣縫隙,精血順著指尖流淌,浸潤那些蠕動的文字。
殘灰翻騰,血蟲嘶鳴,彷彿有千萬個聲音在低語——“重寫!重寫!重寫!”
地庫石門上的封印符文開始剝落,風水命樞的脈動隱隱可聞。
就在此時,一道瘦小身影攀上高牆,竟是個閉目童子,雙目無神,卻穩穩踩著瓦礫滑下,直撲地庫石縫。
“誰?!”墨燼猛然回頭,卻隻見那孩童將金釵狠狠插入石縫!
刹那間——
天地失聲。
一道清越啼哭自地底迸發,如晨鐘撞破長夜!
金光自石縫蔓延,瞬間爬滿整座地庫。
那聲音不似人語,不似鬼嚎,而是生命最初的那一聲呐喊——純粹、原始、不可否認。
漆匣劇烈震顫,轟然炸裂!
九千影詔殘灰騰空而起,化作漫天黑霧,無數血蟲扭曲掙紮,發出刺耳尖嘯。
它們懼怕這聲音,本能地退縮、潰散——因為“生”是“虛”的天敵,真實從誕生那一刻起,就無需證明。
“不可能!”墨燼怒吼,撕開胸膛,以心口熱血潑向殘灰,“我以血飼言,以命續詔——影詔門永不絕!”
黑霧翻湧,竟在半空凝聚成一道模糊聖旨虛影,龍紋隱現,赫然是先帝筆跡!
可還未等成型,那嬰啼之聲再度響起,三遍,九遍,十二遍……層層疊加,宛如天律降世。
血蟲哀鳴崩解,虛影寸寸碎裂。
墨燼跪倒在地,眼中儘是癲狂與不甘:“你們燒得了紙……可燒不了人心中的怕!隻要還有人信,影詔就會重生!”
話音未落,禁軍鐵靴踏碎寂靜。
朱紅宮門轟然洞開,玄甲列陣,刀鋒映月。
蕭玄策緩步而來,黑袍獵獵,手中長劍直指墨燼心口,聲音冷得像從地底傳來:
“朕說過——宮中再無‘替生’二字。”
他目光微轉,落在那根插在石縫中的金釵上,眸底幽光閃動。
這是她的筆。
蘸著命寫的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