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246章 罪,不該是燈油
三日後,沈青梧在一片潮濕的寒意中醒來。
窗外細雨如織,簷角滴答聲不斷,像極了前世趕屍途中山間荒廟的夜。
她緩緩睜開眼,視線尚有些模糊,可就在目光掃過床前紗帳的一瞬——她猛地頓住。
帳鉤上垂落的流蘇,竟泛著幽幽黑焰。
她心頭一震,坐起身來。
那火不灼人,卻詭異地纏繞在一切活物之上:窗欞邊掠過的雀鳥,羽翼邊緣跳動著灰燼般的火星;廊下經過的小宮女,頭頂一團猩紅如血的火焰搖曳不息,彷彿隨時會爆燃;就連牆上投下的影子,也像是被烈火舔舐過的殘骸。
她抬手撫額,指尖微涼。
可當她凝神內視,識海深處,一道全新的視界悄然開啟——照罪視界。
每個人身上燃燒的“罪火”,皆由執念、冤屈、殺業所化。
輕者如螢,重者似雷。
而她,從此再不能視眾生為凡胎。
她閉了閉眼,苦笑浮上唇角:“原來從今往後,我看誰都像待焚的柴。”
門扉輕響,燼瞳端藥進來。
少年低眉順目,腳步沉穩,可沈青梧一眼便見他身上燃著極淡的青藍之火——那是守護之念所凝,微弱卻不滅。
“主上醒了。”燼瞳將藥放在案上,聲音清冷如石泉擊玉。
沈青梧望著他,忽然問:“你恨過嗎?”
燼瞳一頓,抬頭看她,
她沒等回答,隻道:“若有一天你心火轉赤,記得告訴我。”
燼瞳沉默片刻,輕輕點頭。
她接過藥碗,熱氣氤氳中,她取出銅鏡自照。
鏡中女子麵色蒼白,眉心一道淺痕尚未消儘,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頸側蜿蜒而上的黑蛇紋,已爬至下頜,如同第二顆心臟般緩緩搏動,與她的脈搏同頻共振。
那是契約反噬的烙印,也是她每一次動用冥途之力後,生命被吞噬的印記。
她放下銅鏡,正欲開口,殿外忽有腳步聲傳來。
玄色龍紋靴踏過濕漉漉的青磚,一步一步,沉穩得像是踩在人心之上。
簾幕掀開,蕭玄策走了進來,肩頭還沾著未乾的雨珠,眸光深不見底。
他手中握著一份黃絹卷軸,遞到她麵前。
“七人暴斃。”他聲音低沉,“皆是當年邊關圍剿的老將,屍身無傷,唯眉心一點焦痕,似被無形之火灼穿。”
沈青梧接過名單,指尖輕劃過每一個名字。
刹那間,照罪視界開啟——
那些名字背後,驟然浮現出滔天罪火!
每一簇火焰深處,都隱約映出一個少年身影:麵容蒼白,眼神執拗,手中緊握一支斷筆。
正是霍沉殘魂的投影。
她眉頭微蹙,搖頭:“不是冤魂索命……是骨鏡崩毀時殘留的‘鏡意’在自行點火。”
她起身走到案前,取出一枚琉璃盞。
盞中封存著昨夜從自身經脈析出的一絲墨色毒霧——那是骨鏡碎片融入血脈後析出的殘穢,帶著執念與審判的餘燼。
“這火,還在傳。”她低聲說,“一旦點燃,便會順著罪業蔓延,燒儘所有相關之人。它不再是工具,而是……疫病。”
蕭玄策眸色一沉:“你能止住嗎?”
“能。”她抬眼,目光如刃,“但代價不小。”
她轉身喚燼瞳:“帶上石燼碑,去邊關舊址設壇招魂。我要讓那些不該被遺忘的名字,重新被人記住。”
燼瞳領命而去。
當夜,邊關廢墟之上,風沙嗚咽。
石燼碑立於殘陽斷壁之間,碑麵吸收天地怨氣,竟緩緩浮現新字——
“罪不可掩,亦不可燃。”
與此同時,沈青梧執筆立於祭壇之前。
筆尖蘸的不是墨,而是她心頭逼出的血。
每一筆落下,都伴隨著一陣劇痛,彷彿靈魂被撕開一道口子。
她寫下一個又一個名字——張遠之、李承業、趙九郎……九千將士,九千冤魂。
每寫一字,空中便有一縷殘魄顯現,無聲顫抖,淚如雨下。
最後一筆終成。
寂靜降臨。
忽有星火自天際飄落,如螢飛舞,漸漸聚成一行虛影文字:
“謝判官,放過我們。”
沈青梧仰頭望天,雨水混著血水順頰滑落。
她唇角微啟,聲音輕卻堅定:
“我不放過你們——我送你們走。”
她雙手結印,引動體內僅存的“赦”字訣,將整座祭壇化作銀焰之引。
烈火升騰,不焚皮肉,隻渡亡魂。
九千名諱隨火昇天,化作漫天流光,歸向彼岸輪回。
大地震動,碑文更新。
而她終於支撐不住,單膝跪地,一口鮮血噴灑在碑前。
黑蛇紋再度蔓延,幾乎纏上左眼。
因為就在意識即將潰散之際,她聽見了——
幻境深處,一聲極輕的呢喃,穿越生死邊界,落在她心上:
“這支筆……還能寫嗎?”夜風穿廊,吹得殿角銅鈴輕響如泣。
沈青梧盤坐於蒲團之上,冥圖自她眉心緩緩鋪展,如墨入水,無聲蔓延。
四周宮燈驟滅,唯有她周身浮起一層銀灰色的光暈,像是從幽冥借來的呼吸。
識海中“照罪視界”全開,萬千罪火在虛空中搖曳,而她的目光,隻鎖定那一縷藏匿於地脈深處、尚未散儘的殘魂——霍沉。
幻境開啟。
天地蒼茫,大雪紛飛。
一片廢墟之上,少年跪在凍土之中,衣衫襤褸,雙膝早已被寒冰割裂,血跡凝成黑紅冰棱。
他手中緊握一支斷筆,筆尖朝天,彷彿要刺穿這無情蒼穹。
雪落在他肩頭,不化,堆積如山,可他的身體卻始終未倒。
“我不甘心……”他喃喃低語,聲音嘶啞如砂石摩擦,“九千人埋骨邊關,史書無名,連鬼都不記得他們是誰。我燒了那些人的罪,隻為讓他們看見——看見我們曾存在過!”
沈青梧緩步走近,足下無痕,雪花在她身前自動分開。
她靜靜望著那支斷筆,望著少年眼中燃燒的最後一絲執念。
然後,她蹲了下來,與他平視。
風雪刹那靜止。
“你想讓他們被記住。”她聲音很輕,卻像鐵律落地,“可你用錯了方式。罪,不該是燈油。用彆人的痛苦去照亮真相,那你和那些掩蓋曆史的人,又有什麼不同?”
霍沉猛地抬頭,瞳孔劇烈震顫。
“他們該死!”他嘶吼,“那些下令焚檔、篡改軍報、剋扣撫恤的權貴——他們都該被燒成灰!”
“他們確實該罰。”沈青梧點頭,眼神卻如寒潭深水,“但不是由你來燒。更不是用無辜者的冤氣做薪柴。你不是判官,你隻是個……想回家的孩子。”
最後一句落下時,她抬手,指尖凝聚一縷溫潤銀光——那是“生”字訣的本源之力,源自她以心血點燃的赦令,本可延己命三日,如今卻毫不猶豫渡入對方心口。
霍沉渾身劇震,彷彿有暖流衝破千年冰封。
他低頭看著胸口那點微光,像是第一次感受到心跳。
眼中的恨意如潮退去,隻剩下無儘疲憊與茫然。
“家……”他唇齒微動,“我已經……回不去了吧?”
“可以。”沈青梧輕聲道,“放下這支筆,你就不再是執念之靈。你可以忘記戰爭,忘記仇恨,忘記所有不該屬於孩子的重擔。你隻需記得——你曾被人愛過。”
霍沉怔住,眼角滑下一滴淚,落地成晶。
他緩緩鬆開手,斷筆墜入雪中。
身影開始透明,如霧消散。最後一瞬,他嘴角竟揚起一絲極淡的笑。
風起,捲起雪與灰燼。
一隻紙鳶自雪原升起,素白如新,斷筆係於尾端,隨風飄向星河儘頭。
冥途關閉。
沈青梧猛然睜眼,一口逆血湧上喉頭,硬生生嚥下。
她抬手抹去唇角血痕,指尖微顫。
黑蛇紋已攀至耳後,每一次動用“生”之力,都是對自身契約的背叛——地府不容偽善,救一人,便折己壽。
但她沒有後悔。
數日後,皇陵地井。
玄鐵閘門徹底封閉,符咒封印層層疊加,鎮壓著曾吞噬無數冤魂的骨鏡陣核心。
一座無字碑立於井口之上,碑身冰冷,刻痕未落,卻自有萬魂低語環繞其側。
沈青梧獨自佇立碑前,雨剛停,天光灰白。
她閉目,照罪視界悄然掃過宮牆內外——千百罪火映入識海,忽而,一道熟悉的背影掠過長廊儘頭。
蕭玄策。
她瞳孔微縮。
那曾熾烈如烈陽般焚燒在他頭頂的罪火——屠戮兄弟、逼死母妃、鎮壓言官、血洗舊黨——如今竟有一線,緩緩熄滅。
她怔住。
隨即冷笑出聲:“你以為這就完了?”
袖中暗處,一枚泛黃命紙殘片悄然滑落,隱沒於泥濘。
紙上血跡斑駁,依稀可見“南疆巫祭,摹寫天子命格”八字,而最觸目驚心的是——那原本被硃砂圈定的“死”字邊緣,一抹嫩綠芽痕正悄然爬行,將“死”字侵蝕、重塑,竟隱隱生出一個“生”字雛形。
風過,殘頁翻卷,如同命運低語。
她轉身離去,腳步沉穩,卻不自覺按住心口——那裡,銀焰微跳,似有所感。
三日後,她閉門不出。
銅鏡置於案上,塵封已久。
她靜靜坐下,指尖輕撫鏡麵。
現實中的她,紋絲未動。
可鏡中倒影,卻緩緩抬起手——
不是模仿,而是……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