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251章 筆尖上的刑場
永昌十三年,春寒料峭。
殿試前三日,六部接連上奏——尚書、侍郎十餘人,夜夜驚魘,夢中執筆判案,墨落名成,那人便七竅流血,倒地而亡。
有人驚醒時,手中竟似還握著一支無形之筆,指尖滲出血絲,浸透枕巾。
太醫束手,隻道是“心火攻神”,可那些大臣自己知道,那不是夢。
那是判決。
紫宸殿早朝,金階玉列,百官肅立。
沈青梧垂眸立於妃嬪末席,素衣如雪,神色不動,唯有眼底掠過一道幽光——照罪視界悄然開啟。
她目光掃過群臣,瞳孔微縮。
十七人頭頂,浮起淡淡硃砂火,如香燭將儘時的最後一縷火星,微弱卻持續燃燒。
那火色腥紅帶黑,與她曾在幾位暴斃妃嬪身上見過的“契病”征兆,一模一樣。
這不是巧合。
是傳染。
是某種以文字為媒介、以人心為爐灶的邪契,正在朝堂之上悄然蔓延。
她的視線緩緩上移,順著那十七道微弱火線,逆流追溯——火線如蛛絲,隱沒於虛空,最終交彙一點:內閣值房,文淵閣最深處,律刑堂禁地所在。
原來,他們連朝臣都不放過。
當晚,月隱雲後,宮禁森嚴。
沈青梧換上灰袍,麵覆輕紗,借尚工局巡查之名,潛入文淵閣暗道。
這條密道,原為前朝藏書避火所設,如今早已廢棄,唯有蟲鳴窸窣,塵灰厚積。
她腳步無聲,識海緊繃,照罪視界如刀,割開黑暗。
忽然,前方拐角有微光。
一名老仆佝僂著身,枯手翻開一卷泛黃冊子,舌尖輕舔封口火漆,動作詭異而虔誠。
他口中喃喃,聲如磨砂:“簽了……都簽了……名字入卷,魂歸律下……”
沈青梧屏息凝神,悄然啟動“人心之影”。
刹那間,那老仆魂體顯現——通體慘白,卻被數千道硃砂符文纏繞,層層疊疊,如鎖鏈絞殺。
更駭人的是,他背後負著一卷無形巨冊,壓得脊柱寸寸斷裂,頭顱低垂,幾欲貼地。
每一道符文,皆由極細的偽契文構成,密密麻麻,竟似整座王朝的冤獄總錄!
石語的聲音在她識海響起,低沉如遠古回響:“此乃墨奴,曆代罪契守卷人。他吞下了所有偽契副本,以魂飼契,以命鎮文。”
沈青梧心頭一震。
所謂“守卷人”,不過是活祭品。
這些人被律刑堂選中,以秘法抹去神智,強迫其吞噬偽契文書,成為行走的“罪契容器”。
他們的存在,隻為讓那些尚未生效的判決,在冥冥之中積蓄力量——一旦萬筆同書,便可借眾生執念,強行扭轉因果!
她不能再等。
指尖凝力,一道赦字訣悄然成型,如清泉滴落,輕觸墨奴額頭。
刹那——
無數虛假判詞如洪流倒灌,衝入她識海:
“沈氏青梧,勾結陰鬼,亂政惑君,當誅九族!”
“北境九千將士通敵叛國,證據確鑿,無需重審,即刻抄斬!”
“先帝駕崩係因丹毒,查無外因,結案歸檔。”
一道道“擬判文”如刀鑿斧刻,帶著律令威壓,瘋狂烙印她的神魂。
她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鼻腔滲血,意識幾近潰散。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聲碑鳴自虛空炸響!
石語顯化虛影,石燼碑橫空出世,碑麵裂紋迸發金光,震退識海濁流。
沈青梧猛然睜眼,冷汗浸透後背。
她終於明白了。
這些不是記憶,不是過往卷宗——這是未來判決。
律刑堂早已寫下結局,隻待時機一到,九千支朱筆同步落墨,便能以“眾意成獄”之勢,將偽契化為真律,讓本不可能成立的罪名,強行生效於天地法則之間!
他們不是要審判她。
他們是想用九千人的筆,把她釘死在紙上,死在尚未發生的曆史裡。
她抬手,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出,反向催動冥途之力。
識海深處,一道真契文緩緩浮現——源自地府本源,承載因果正律。
她將這道真契,狠狠烙入墨奴殘存的識海。
老仆身軀劇顫,雙眼驟然清明,渾濁的瞳孔中閃過一絲久違的人性。
他望著沈青梧,嘴唇顫抖,嘶啞擠出幾個字:
“他們在……選孩子……寫你的名字……”
話音未落,嘴角猛地溢位粘稠硃砂漿液,如同熔化的血蠟,順著下巴滴落。
他雙膝一軟,撲倒在地,再無聲息。
沈青梧跪坐於地,久久未動。
她低頭看著自己染血的手指,又望向牆上那具逐漸冷卻的軀殼,心中寒意如冥河奔湧。
選孩子?
殿試貢士,皆為天下英才,尚未入仕,心性未染,正是最佳“執筆之人”。
他們不知自己即將書寫的,不是策論,而是死刑令;他們以為自己在考取功名,實則已被選為行刑的劊子手。
而她,就是那個將被九千支筆共同判處“有罪”的人。
她緩緩起身,取出金釵,蘸取心頭一點精血,在密室斑駁的牆上,一筆一劃,繪出陣圖破法。
紅線蜿蜒,如血脈搏動。
唯有在“萬契歸心陣”未成之前,以真契之言,覆蓋偽契之根,才能逆轉乾坤。
否則,當九千支筆同時落下,她的名字被萬人共判,哪怕她是冥途判官,也難逃被天地法則裁定為“罪人”的命運。
她閉眼,深吸一口氣。
然後睜開,眸中再無猶豫。
她轉身走向暗道出口,腳步堅定。
燼瞳已在地脈節點等候,石燼碑靜臥如眠。
石語的靈影盤旋不散,隻待一聲召喚。
而她,將親自踏入那片藏匿著所有試卷與命運的禁地。
深夜將至,文淵閣萬卷沉寂。
但有一雙眼睛,正悄然窺視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夜色如墨,文淵閣萬卷藏書在燭火下投出層層鬼影。
風未動,簾自搖,彷彿有無數看不見的筆尖,在虛空裡悄然書寫著既定的結局。
沈青梧立於暗處,呼吸幾近無聲。
她指尖微顫,不是懼,而是怒——那怒意如冥河底火,燒得她五臟六腑都在震顫。
方纔所見,九千支朱筆被血雨浸透,每一滴都承載著“偽契”之力,而那些執筆之人尚不知曉,他們明日寫下的,不是治國策論,而是她沈青梧的死刑狀。
她不能等天亮。
燼瞳已按她指令,攜石燼碑潛入地脈節點。
碑體沉眠於龍脈支流之上,如同蟄伏的巨獸,隻待真契引鳴,便可撼動整座文淵閣的氣運根基。
石語附碑顯形,靈光隱現,低語回蕩:“此地文煞成陣,因果倒置,若不以真契破之,你一入卷庫,便會被萬筆同判,魂銷籍滅。”
“那就讓他們看看。”她眸光冷冽,“什麼叫——以血還契。”
她褪去妃嬪常服,換上謄錄宮女的灰藍短襖,發髻壓得極低,麵覆輕紗,身形融入夜巡隊伍之中。
守衛森嚴,可沒人會注意一個低頭走路、提燈抄錄的小婢。
她的腳步穩得可怕,每一步都算準了巡更間隙,如同幽魂穿行於生死縫隙。
卷庫重地,鐵鎖三重。
她卻隻輕輕一吹,唇間吐出一道赦字訣,如清泉漫過鏽鎖——哢噠,應聲而開。
內室陰冷,滿架試卷整齊碼放,尚未拆封的考題靜臥檀木匣中,像九千顆即將跳動的心臟。
她閉目凝神,照罪視界再度開啟。
刹那間,天地變色。
眼前不再是紙頁,而是無數扭曲的符文鏈條,從每支備用朱筆的筆杆蔓延而出,細若蛛絲,卻密佈整個空間。
她走近第一支筆,指尖拂過木質表麵,觸到一行極細微的刻痕——逆咒浮現:
“書者無罪,被書者償。”
她冷笑出聲。
多可笑的律法!
讓執筆之人逍遙法外,卻要被寫之名背負滔天罪業?
這哪是審判?
這是篡改天道!
她取出九支樣本,逐一拆解筆杆,從中摳出米粒大小的心魂砂。
那是律刑堂用活人精魄煉製的媒介,專為引導群體執念共鳴。
當九千人同時書寫同一罪名,心魂砂便會引爆連鎖反應,使偽契強行登記,連地府都無法否認其“合法性”。
琉璃盞中,砂粒漸聚。
就在最後一粒落入的瞬間——
盞中驟起漣漪,水光未生,人臉浮現。
九張、十八張……數十張年輕的麵孔在光暈中輪轉,皆是宮女模樣,眉眼含怨,口不能言,唯有淚水無聲滑落。
她們曾是謄錄官婢,因窺見偽契殘文而遭滅口,魂魄被煉入心魂砂,成了這場大陣的養料。
沈青梧跪坐於地,掌心托盞,目光掃過那一張張絕望的臉。
“你們的血,不該謝罪。”她聲音極輕,卻如驚雷滾過識海,“該寫我的戰書。”
她咬破指尖,一滴心頭血墜入盞中。
刹那,所有幻影齊齊抬頭,眼中燃起幽藍火焰。
那是冤魂認主,是亡者歸刃。
她起身,衣袂帶風,將琉璃盞收入袖中。破陣之引,已成。
殿試前夜,文淵閣最高處。
嚴閣老身披玄袍,立於焚書台前,手中那支祖傳朱筆泛著妖冶紅光。
他將《罪契總綱》投入青銅爐,火焰騰起三丈,灰燼竟化作血雨,紛紛揚揚灑落在九千支朱筆之上。
“今夜之後,世間再無無契之判!”他仰天狂笑,聲震屋瓦,“沈青梧,你縱通幽冥,也逃不過萬人共書之罪!曆史由筆寫成,而我——便是執筆者!”
話音未落,一道白衣身影緩步走入閣中。
無聲無息,似雪落塵。
沈青梧抬手,輕撫第一排書架。
犯罪視界全開。
整座文淵閣,在她眼中轟然崩塌——典籍腐爛,紙頁化膿,每一卷都爬滿偽契文,宛如血肉滋生的惡瘤。
空中浮現出千萬條紅線,交織成網,正緩緩收攏,欲將她的名字絞殺於未來。
她嘴角微揚,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又清晰如刀:
“你說筆能定罪?”
她指尖輕點,一滴血淚自眼角滑落,墜地無聲。
下一瞬——
窸窣……窸窣……
萬千紙葉開始低語,像是蘇醒的冤魂,齊聲呢喃。
紙也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