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261章 你不認我名,我自立碑文
夜風穿廊,捲起庭院中一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沈青梧腳邊。
她仍端坐於石凳之上,素白衣裙被月光洗得近乎透明,像一尊未落塵的玉像。
麵前那本攤開的《宮規》,墨字早已不成章法——每一筆、每一劃都在蠕動,如無數細小黑蛇相互纏繞,朝著她雙目緩緩遊移。
她不懂。
不是不能動,而是不敢。
心口那塊無形的碑沉沉壓著五臟六腑,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裂舊傷。
三日前焚詔歸碑的代價尚未退去,陽氣枯竭,魂體皸裂,連指尖觸碰紙頁都會滲出血珠。
可她知道,此刻若閉眼,便是認輸;若退避,承罪碑便不再是她的意誌,而會反噬其主。
“凡篡律者,皆現蛇形。”
低啞的聲音自虛空響起。
一道灰影從碑影中剝離而出——石噬現身,半身嵌於虛無,臉上裂開一張布滿碎石紋的嘴,雙眼是兩團幽暗的空洞。
他抬起手,指向那本《宮規》:“你看的不是宮規,是偽詔餘毒。天筆翁以天律之名,篡改陰司成法,此等文字入目即蝕心,閱久則失神。”
沈青梧輕輕點頭,唇角勾起一絲冷笑:“所以……我不讀它。”
她抬手,執筆。
狼毫尖懸於紙上,卻遲遲未落。
可就在那一瞬,記憶竟出現了空白——她忽然想不起“律”字該如何寫。
不是遺忘筆畫,而是靈魂深處對“律”的認知正在崩塌。
從前的地府律令是鐵則,如今她成了立碑之人,舊律已破,新律未成,天地之間,再無準繩可依。
這短暫的遲疑,幾乎讓她神識渙散。
“鐺——”
清越鈴音忽起,如寒泉灌頂。
燼瞳自簷角躍下,單膝跪地,雙手奉上一枚銅鈴——那是由九千血巡使殘魂凝結而成的律印鈴,每一聲響,都是亡魂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證詞。
鈴音震蕩,九道血影在空中盤旋嘶鳴,齊聲低誦往生判詞,助她穩住將潰的神誌。
沈青梧深吸一口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落筆。
第一劃,破空而出。
墨跡未黑,反而泛出銀焰般的冷光,在紙上燃燒般蔓延:
“凡以天命壓人者,其詔**。”
話音落,紙麵轟然震顫!
那些原本蠕動前行的黑蛇發出淒厲慘叫,身軀扭曲炸裂,化作點點灰燼飄散。
整本《宮規》劇烈顫抖,彷彿有無形之力在內部崩解,最終“啪”地一聲合攏,焦痕遍佈,再無法翻開。
她做到了。
不是修補舊律,而是親手寫下第一條屬於她的審判之律。
石噬咧開石口,發出砂石摩擦般的笑聲:“好!吞赦者見新律,亦當戰栗!”
就在此時,西山方向,烏雲驟聚。
千裡之外,歸墟祭壇之上,狂風怒號。
蕭玄策一身玄甲,披著龍紋鬥篷,率三千禁軍踏夜而來。
火把如星河傾瀉,照亮了荒蕪山頂那九根直插天際的黑柱。
中央高台之上,天筆翁手持斷裂的天律筆,周身環繞八道懸浮偽詔,第九道正在凝聚成型,墨光滔天,似要強行敕封整個後宮為“無赦之地”。
“朕不管你是地府舊臣,還是瘋魔判官——”蕭玄策聲音冷得如同北境寒鐵,“敢動朕的宮妃,便是動朕的江山。”
天筆翁仰天大笑,須發飛揚:“凡人,你也配談江山?這世間,唯有律不可違!你寵她、護她,不過是**迷心,怎堪承載秩序之重?”
話音未落,八道偽詔化作漆黑鎖鏈,挾雷霆之勢撲向皇帝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
通冥台方向,銅鈴驟響!
一道銀焰自天而降,落地成碑。
承罪碑虛影跨越空間,投射戰場。
石噬之口自碑麵裂開,巨口如淵,迎著八道偽詔猛然一吸!
嗚——!
鎖鏈哀鳴,儘數被吞入碑腹。
碑身劇烈震顫,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痕,卻始終屹立不倒。
蕭玄策眼神一厲,手中趕屍鈴脫手飛出,鈴舌如箭,直貫天筆翁心口!
老判官身體劇震,殘魂虛影浮現半空,望著那鈴,喃喃低語:“你寫的不是律……是執念。”
天筆翁麵容扭曲,彷彿聽見了最可怕的真相。
他的身軀開始寸寸龜裂,如同乾涸大地,最終轟然崩解,化作飛灰。
最後一道偽詔墜落塵埃。
一名盲眼老者悄然上前,拾起殘詔——他是啞律,守更三十年,從未開口。
此刻,他抬起枯瘦的手,撫摸那焦卷的紙頁,忽然喉間滾出沙啞一字:
“我聽見了……真正的律。”
風停,雲散。
黎明將至。
蕭玄策立於廢墟之中,手中握著一支殘破的天律筆——筆杆斷裂,墨芯枯竭,唯有一縷微弱律光仍在閃爍。
他轉身,踏上歸途。
當他再次踏入那座寂靜小院時,晨光初透,沈青梧正坐在原地,目光空茫。
她已記不得他是誰。
卻在他靠近的刹那,本能地伸出手,接過那支斷裂的筆。
然後,緩緩起身,走向胸前那塊隻有她能看見的承罪碑。
將筆杆,插入碑身裂縫之中。
刹那間——黎明時分,天光如薄紗覆在宮簷之上,晨霧未散,整座紫禁城仍沉在一片靜謐的灰藍之中。
蕭玄策踏著露水歸來,玄甲染塵,龍紋鬥篷邊緣已被山風撕裂,掌中緊握的,是那支斷裂的天律筆——筆杆焦黑如枯骨,墨芯早已燃儘,唯有一縷微弱銀光在斷口處遊走,彷彿垂死之魂的最後一息。
他一步步走入小院,腳步沉重卻堅定。
庭院中央,沈青梧依舊端坐石凳,素衣染霜,發絲淩亂披散,雙目空茫,像是靈魂被抽離了軀殼,隻餘下一具守碑的容器。
她不認得他了。
三日焚詔歸碑,心神俱焚,記憶如沙漏傾覆。
她的腦海裡不再有“蕭玄策”三字,沒有過往交鋒、沒有暗夜對弈、沒有那一次次在生死邊緣彼此試探又彼此救贖的瞬間。
她甚至記不起自己的名字。
可當他的影子落在她身前,當那支殘破的筆遞到她指尖——
她動了。
手指顫抖著,卻異常堅決地接過筆杆,彷彿那是她命脈唯一的延續。
她緩緩起身,步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陽氣幾近枯竭,生命力正一絲絲從五臟六腑中剝離。
但她沒有停。
她走向胸前那塊無形的承罪碑。
隨著她的靠近,空氣驟然凝滯,一道銀焰自心口炸開,承罪碑虛影浮現半空,裂痕縱橫如蛛網,碑麵斑駁,似隨時會崩塌。
她將筆杆,穩穩插入最深的一道裂縫。
刹那間——
銀光衝天而起,如江河倒灌,席捲四野!
整座通冥台震顫不止,銅鈴狂響,九千血巡使殘魂齊聲低誦,天地間響起古老的判詞迴音。
碑麵劇烈波動,舊律褪去,新文自生,一行蒼勁銀字緩緩浮現:
“陰陽共審,罪由心定。”
風止,鈴息。
石噬的聲音從碑影深處傳來,砂石磨骨般低啞:“判官不在名錄,而在人心。”
話音落,燼瞳自虛空躍出,雙手結印,承罪碑虛影碎裂成六道流光,如銀蛇穿行宮牆,分彆沒入六宮地基之下。
自此,凡有冤屈之地,磚石微鳴,銀符自現;凡有偽詔黑律之處,黑蛇初動,即遭焚滅。
數日後,春寒料峭。
一名小宮女捧著新抄《宮規》路過長廊,忽地驚叫出聲:“娘娘!這字……怎麼自己改了?”
眾人圍攏,隻見冊頁之上,“不得妄言”四字竟悄然扭曲,墨跡翻湧,最終化為四個嶄新字型——
“不得欺心。”
更詭異的是,整本《宮規》的紙頁邊緣泛起淡淡銀痕,觸之生溫,彷彿有了呼吸。
訊息未傳,異象已起。
沈青梧立於廊下,朝陽光芒刺破雲層,照在她雪白的發絲上,宛如覆了一層霜月。
她雙眼幽深如淵,映不出人影,隻藏萬千魂語。
她抬手輕撫心口,那裡曾布滿冰裂般的傷痕,如今,一道新生的銀線靜靜跳動,如同第二顆心臟,在血肉深處與承罪碑共鳴。
她閉眼,聽見無數細碎的哭訴自宮牆各處湧來——未死的冤魂、將墮的執念、藏在歡笑背後的刀鋒……
她睜開眼,唇角微揚,聲音輕若耳語:
“下一個案子……是誰?”
鏡頭拉遠。
通冥台上,銅鈴無風自響,一聲,兩聲,不疾不徐。
而宮牆最深處,一座新建的殿堂悄然落成,匾額高懸,青銅鑄就,其上四個大字熠熠生輝——
陰陽共審庭
風過處,鈴音未絕,匾影微晃。
忽然,禦河水麵輕輕一蕩,漣漪無聲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