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314章 我的血,比律法更真
劇痛如刀,割裂神魂。
沈青梧站在殘詔墟的中心,雙耳仍在淌血,墨色般的血絲順著頸側蜿蜒而下,在焦土上燒出細小的坑洞。
她的心竅卻前所未有地清明——那道來自銀焰中的幻影還在眼前晃動:玄袍加身,九鏈鎖命,萬魂低泣。
那是她未曾走過的路,還是早已註定的歸途?
四周忽然泛起漣漪般的光暈。
一道道金紋玉帛自虛空中浮現,層層疊疊,如朝堂列陣,莊嚴不可侵犯。
每一份契約上都篆刻著同一句話:
“萬魂免審,直歸輪回。”
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空靈、悲憫,卻又帶著蠱惑人心的溫柔。
“你受萬魂之苦,何必再執刀?”
“簽下它,所有冤屈都將平息。”
“你不就是為這一刻而來嗎?放下審判,便可解脫。”
是嘶啞的聲音。
不是從石像口中發出,而是從這片廢墟的每一寸焦土、每一道裂痕中滲透而出,像是整個墟界在低語勸降。
燼瞳的魂體早已殘破不堪,此刻劇烈震顫,幾乎要潰散成灰。
他撲到沈青梧腳邊,嘶嘶力竭:“彆信!那是噬契之餌!簽了你就不再是判官……你的冥途會被吞噬,連轉生的機會都沒有!”
沈青梧沒看他。
她的目光死死盯著那一片片懸浮的“無罪契”。
金光耀眼,字跡凜然,彷彿承載天道意誌。可她笑了。
嘴角咧開一道近乎殘忍的弧度,鮮血順唇角滑落。
“若真能平冤……”她輕聲道,聲音沙啞得像磨碎的骨,“為何藏在這不見天日的廢墟裡?”
她緩緩轉身。
目光落在織機前那個白發垂地的女人身上——線詔。
她靜坐如枯木,雙手纏繞著無數發絲,每一根發絲末端都係著一枚微弱發光的名簽,像星火般在黑暗中明滅不定。
沈青梧閉上眼,以心竅感知。
刹那間,萬千殘音湧入腦海。
“溫讓……死於冷宮井底,屍身被狗啃食……名字未錄內務簿。”
“嚴閣老之子……因諫言獲罪,誅三族,魂魄禁錮東角門梁……”
“骨研……原為禦藥房奴婢,剖心試毒而亡,名錄焚毀……”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一段段被抹去的記憶。
這些人,她都超度過。
他們的怨念曾纏繞她入夢,她以為隻是孤魂野鬼的執念,卻不知——他們根本從未被記載。
沒有名字,就沒有審判資格;沒有記錄,就等於從未存在。
所以地府不收,輪回不通,隻能滯留人間,化作遊蕩的殘響。
沈青梧猛然睜眼,瞳孔深處燃起赤焰。
原來所謂的天律,並非天生公正。
所謂冥途秩序,不過是建立在無數被抹殺者的屍骨之上。
有人把名字擦去,才成就了今日的“法”。
而她這一路執刀前行,斬奸除惡,竟一直用著一部殘缺不全的律條!
“他們不肯記……”線詔終於抬頭,聲音如斷絲,一字一頓,“所以由我織。”
她抬起手,一根白發斷裂,飄向空中,瞬間化作一道新刻的名簽,微光閃爍,隨即黯淡。
沈青梧呼吸一滯。
這女人不是守墟人,她是補天者。
用自己壽命織補被毀的名冊,用發絲承載亡者真名。
可她一個人,如何對抗整個體製的遺忘?
風停,焰凝。
沈青梧一步步走向織機。
她抽出袖中短刃,毫不猶豫劃破手腕。
鮮血噴湧而出,卻不落地,反被某種無形之力托起,在空中凝聚成字——
“我知你名。”
四個血字懸於半空,熊熊燃燒,如同烙印燙進天地法則。
刹那間,整座殘詔墟震動起來,那些漂浮的“無罪契”光影開始扭曲、崩解,發出類似玻璃碎裂的尖嘯。
銀焰中的幻影再次浮現,這一次,畫麵清晰得令人窒息。
她看見前世最後一夜。
山雨欲來,趕屍棧外雷聲滾滾。
師父老判渾身浴血,將一塊冰冷的玉鎖塞進她懷裡,雙目通紅。
“聽著!”他吼著,不是“焚天”,不是“逃命”,而是——
“護詔!”
然後刀光落下,頭顱滾地。
原來他不是背叛地府,而是守護一份被禁止傳承的真相。
而她,從一開始就被選中,不是繼承能力,而是繼承責任。
沈青梧低頭看著流淌的血,忽然低笑出聲。
笑聲越來越響,混著血沫噴出,染紅衣襟。
她拖著傷軀,一步步走向那尊鐵鏈纏身的石像。
每踏一步,腳下血霧升騰,便有一幕前世碎片浮現:
她在屍堆中背屍三年,隻為換一本《幽律殘篇》;
她跪在地府邊界,以心頭血叩問因果;
她親手將第一個害她之人送入煉魂池,聽著他在火焰中哭喊求饒……
記憶回來了。不是零碎,而是完整如刀鋒。
她站在石像麵前,仰頭望著那張被黑線縫合的嘴。
“你說我是替身……”她抬起染血的手,指尖滴落的血珠在空中劃出弧線,映照石像輪廓,“可替身……怎會流你的血?”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猛地伸手——
血手即將觸上那道封住唇縫的黑線。
血手觸上黑線的刹那,時間彷彿凝滯。
那一道漆黑如墨的縫合線,在沈青梧指尖落下時劇烈震顫,像是被喚醒的毒蛇,猛地抽搐。
緊接著,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哀嚎撕裂殘詔墟的寂靜——那不是來自石像,而是從天地四極、從每一寸焦土之下、從萬卷殘破詔書的灰燼中同時爆發!
“啊——!!!”
音浪翻湧,如同億萬冤魂齊哭,震得整個墟界搖晃崩塌。
金紋玉帛織成的“無罪契”光影紛紛炸裂,化作流火四散,宛如天罰降臨前的餘燼。
沈青梧沒有退。
她站在原地,手腕仍汩汩淌血,可那血不再墜落,而是逆流而上,纏繞指尖,順著她按在石像唇縫的手掌,滲入那道崩裂的黑線之中。
血與線交融的一瞬,石像開始緩緩低頭。
塵灰簌簌滑落,鐵鏈發出沉悶的呻吟。
一張臉,自厚重石殼下顯露出來。
眉骨高聳,眼窩深陷,唇薄如刃——那是一張屬於死者的臉,卻與沈青梧有七分相似。
更確切地說,是她前世記憶深處,那個隻存在於《幽律殘篇》扉頁畫像中的身影。
師祖。
也是……詔啞。
“你……”沈青梧喉嚨發緊,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不是名字被抹去的人……你是第一個判官。”
話音未落,織機前的線詔猛然抬頭,白發狂舞如旗。
她抬手一扯,竟生生從頭頂拔下一縷長發,那發絲根根染著暗紅,似浸透了千年血淚。
她將發投入空中那四個燃燒的血字——“我知你名”。
火焰驟然暴漲!
一道名字自火中浮現,筆劃由血絲勾勒,由怨念鑄就,由遺忘反噬而成:
謝無咎。
三字一出,萬詔齊鳴。
四麵八方,那些殘破不堪、早已焚毀大半的詔書殘頁,竟無風自動,一頁頁騰空而起,烈焰自紙角燃起,不是毀滅,而是覺醒。
火光中,字跡重新浮現:溫讓、骨研、嚴氏三族……所有曾被抹去的名字,皆在灰燼中重生,如星河倒懸,環繞墟心旋轉不息。
而在那團最熾烈的銀焰中央,一枚古印緩緩升起。
青銅斑駁,九螭盤踞,印鈕雕著雙生冥花,一朵盛開,一朵枯萎。
印麵刻著兩個字——代命。
而在那二字之下,赫然烙印著一張麵容:正是沈青梧前世的模樣,閉目端坐,手持律尺,身披玄袍,九鏈加身。
初代判官印。
它懸浮於空,微微震顫,彷彿在呼喚它的主人。
沈青梧仰頭望著它,心口那個“生”字突然爆發出刺目銀光,直衝雲霄。
一股無法言喻的力量湧入四肢百骸,不是溫暖,不是狂喜,而是一種近乎神性的確認——
她不是繼承者。
她是歸來者。
“三千年了……”
一個真實的聲音響起,不再是虛空中回蕩的幻音,而是從石像口中,從謝無咎的唇間,帶著千年的乾涸與哽咽,一字一句落下:
“終於……有人記得我。”
與此同時,藏於她懷中的玉鎖輕輕一震,表麵浮現出一道新刻的痕跡,蜿蜒如血脈,冰冷如宿命:
契已重連,歸墟將醒。
風止,火靜,萬音歸寂。
沈青梧緩緩抬頭,望向那枚懸浮於頂的判官印,嘴唇微動,似要說什麼。
可她張了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喉嚨裡像塞滿了燒紅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與灼痛。
她怔了一下,隨即冷笑——原來如此。
聽得越多,說得越少。
每聽一道“遺音”,便失一分人聲。
但她依舊盤膝坐下,麵對織機,背對廢墟,銀焰如雨,垂落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