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342章 替我活著,也替我恨著
井底之下,並非黑暗。
沈青梧墜落的軌跡彷彿被時間拉長,四周不是泥土與石壁,而是無數流動的記憶殘片,如碎鏡般懸浮在虛空之中。
她看見自己六歲那年跪在荒廟前,瘦小的手掌按在血書之上,師父說:“趕屍人不問生死,隻送歸途。”她聽見溫讓在雨夜裡嘶吼著撲向刀鋒,替她擋下那一記本該斬斷她命脈的冷刃。
她看見自己站在黃泉渡口,指尖滴血,簽下地府契約——而就在她的身後,站著另一個“她”。
那個女孩穿著同樣的粗布衣裳,麵容與她一模一樣,卻眼神空洞,雙手緊攥在身側,沒有伸出去。
“你偷了我的人生。”冰冷的聲音自虛空中響起,如寒針刺骨。
初代身從一片破碎光影中走出,腳步無聲,每一步都讓周圍的記憶碎片震顫崩裂。
她與沈青梧容貌相同,可那雙眼睛,像枯井深處永不流動的死水,沒有光,也沒有恨,隻有徹底的虛無。
“我不願做判官。”她說,聲音像是從千年冰層下傳來,“我拒絕了那條路。可你呢?你欣然接受了,還披上黑袍,宣稱為正義執刑。你說你是審判者?不,你隻是比我更會偽裝的劊子手。”
沈青梧未答,她的心跳卻猛然一滯。
因為她知道,這並非全然虛假。
她確實接過契約,她確實走上這條路,她也確實在一次次裁決中,親手將魂魄打入煉獄。
她曾告訴自己那是報應,是秩序,可此刻,那些被她鎮壓在心底的疑問,竟隨著初代身的話語,悄然翻湧。
就在這時,四周光影驟變。
線憶出現了。
她是個身形縹緲的女子,手中銀絲穿梭如織,輕輕一拉,記憶的經緯便被篡改。
沈青梧看見“自己”在亂墳崗冷笑,將溫讓推入屍群;看見“自己”主動向貴妃獻媚,換取晉升之機;看見“自己”站在冥途中央,十指染血,狂笑著將冤魂一條條釘死在輪回之外。
“這纔是你。”線憶輕語,絲線纏上沈青梧的腕脈,“你從來不是被迫的。你享受權力,享受複仇,享受成為神明的感覺。你背叛了初心,也背叛了他。”
沈青梧呼吸一窒。
她的手指微微發抖。
那些畫麵太過真實,真實到讓她開始懷疑——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如果她根本不是那個堅守誓言的趕屍人學徒,而隻是一個被**吞噬的瘋子?
她的膝蓋緩緩下沉,彷彿要跪在這片扭曲的記憶海中。
可就在意識即將潰散之際,一道低沉卻清晰的聲音,穿透層層幻象,直抵心核:
“聽!你體內還有誰在哭?”
是斷身。
他的聲音遙遠,卻如鐘鳴貫耳。
沈青梧猛地一震。
她閉上眼,在萬千虛假記憶的洪流中,去捕捉那一聲微弱卻真實的呼喚——
來了。
一個稚嫩的女聲,帶著解脫般的笑意:“謝謝你……叫我一聲名字。”
那是她重生後第一次超度的宮女。
小小的魂魄蜷縮在冷宮角落,被人遺忘至死。
她蹲下身,輕輕握住那孩子冰冷的手,說:“彆怕,我叫你阿阮,帶你回家。”
那一聲“阿阮”,是她在這深宮裡,第一次不為利益、不為複仇,純粹因憐憫而給予的名字。
記憶如刀,割開幻網。
沈青梧睜開眼,眸光凜冽如霜雪劈落。
虛假終歸是虛假。
她可以被扭曲,但無法被取代。
因為她記得每一個冤魂的名字,嘗過每一滴他們留下的淚。
她不是為了成為神明而走這條路,而是因為無人肯走,她不得不走。
回我出現了。
是個瘦弱的童子,頸間掛著一枚殘破玉鈴,鈴聲微弱,卻與她心跳同頻。
他抬頭看她,眼神清澈得近乎悲憫。
“每一任判官,都有一個被換下的‘我’。”他說,“他們恨你,因為你活了下來,背負了本該由所有人分擔的罪。”
他指向初代身:“但她最怕的,不是你取代她。而是你比她更像‘她’——那個本該承擔一切的人。”
初代身終於動容,眼中第一次掠過一絲驚懼。
沈青梧望著那個拒絕伸手的自己,忽然笑了。
那笑裡沒有嘲諷,沒有勝利,隻有一種穿越千山萬水後的平靜。
“你說我沒資格?”她緩緩抬手,指尖劃過心口,彷彿觸控那根貫穿前世今生的宿命之線,“可我背過每一個冤魂的名字,嘗過每一滴怨毒的淚,走過你不敢走的路。你隻是‘不想’,而我是‘必須’。”
風起,幽藍火光自她掌心燃起,逆聽陣的餘韻在血脈**鳴。
她凝視著初代身,一字一句,如鐵釘入骨:
“你說你要真相?”
她從懷中取出那枚布滿裂痕的玉鎖,指尖摩挲著溫潤的表麵,彷彿還能感受到那人最後的體溫。
然後,她高高舉起。
“那我就給你最痛的真相——”她取出玉鎖,狠狠砸向心口——
“你說你要真相?”沈青梧的聲音撕裂了淵底的死寂,像一道驚雷劈開萬年陰雲,“那我就給你最痛的真相——我恨命運,恨地府,恨那些害死我的人,也恨你這個懦弱的影子!”
玉鎖撞上胸口的刹那,並未碎在地麵,而是如熔鐵墜入寒潭,竟生生嵌入她的血肉之中。
劇痛如蛇噬骨,順著經脈瘋狂蔓延,可她沒有退後半步。
那不是普通的玉石,是溫讓臨死前攥在掌心、被她從屍堆裡扒出來帶進輪回的信物,是他最後一點魂魄殘唸的寄托,也是她簽下契約時,地府允許她保留的唯一“人間之執”。
此刻,她親手將它獻祭。
“啪——”
一聲清脆的裂響,彷彿天地都在顫栗。
玉鎖崩解,碎片四散飛濺,每一片都映出一段燃燒的記憶:荒廟雪夜,師父倒下時手中仍握著引魂幡;亂墳崗中,溫讓渾身是血卻笑著把她推開;黃泉渡口,判官筆落紙,墨跡化血……所有她曾背負、壓抑、封鎖的過往,此刻儘數化作洪流,逆衝而上!
冥途在她腳下展開,不再是虛幻的投影,而是由千萬冤魂低語編織成的真實通道。
幽藍火焰自她指尖燃起,沿著記憶之河奔湧而去,照亮深淵每一寸腐朽的角落。
那些被封印的呼喊、被遺忘的名字、被掩蓋的罪孽,全都隨著火焰複蘇,在空中回蕩成一首悲鳴的審判之歌。
沈青梧立於中央,黑袍無風自動,雙眸如寒星墜世。
“我以代罪之名,承萬念之苦——這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債!”她聲音不高,卻穿透時空,“你不敢走的路,我走了。你不願背的罪,我背了。你說我是替身?不。”她抬手指向初代身,指尖滴血,“我是走完這條路的人!”
話音落下,六道銀光驟然閃現。
初代身怔住了。
那雙千年冰封般的眼眸,第一次泛起波瀾。
她看著眼前這個“自己”,看她滿身傷痕卻不肯跪下,看她滿心仇恨卻仍記得為一個宮女取名,看她明明可以逃避,卻選擇一次次踏入冥途,把彆人的歸途扛在肩上……
原來,真正的判官,從來不是天選之人。
而是明知前路煉獄,依舊踏步前行的瘋子。
她緩緩上前,指尖輕觸沈青梧的臉頰,冰冷的手竟微微發顫。
“……替我……好好活著。”
一句話,輕如歎息,卻似山傾。
下一瞬,她的身影開始消散,化作點點微光,融入沈青梧的魂魄深處。
沒有怨恨,沒有不甘,隻有一聲極輕的呢喃:“也替我……恨著。”
虛空震顫,六隻銀蝶自虛無中重生,通體流轉幽光,翅翼薄如月紗,每一隻都承載著一段被放逐的“我”。
它們繞她三圈,翩躚飛舞,似在朝拜,又似在低語。
忽然,其中一隻振翅稍頓,發出一聲極輕的笑——
那笑聲清澈少年氣,帶著幾分熟悉的戲謔,竟與溫讓當年在山道上回頭喚她“青梧姐”時一模一樣。
沈青梧猛地抬頭。
頭頂之上,深淵裂口正緩緩開啟一線,一縷清冷月光垂落,如銀線牽魂,輕輕覆在她的肩頭。
她仰望著那束光,眼中沒有欣喜,隻有深不見底的平靜。
風停了,記憶靜了,連心跳都彷彿與那六隻銀蝶的振翅同頻。
而在皇宮最高處的觀星台上,蕭玄策猛然睜開眼。
他掌心躺著半塊碎玉鎖,原本沉寂多年,此刻竟微微震顫,透出一絲溫熱。
他凝視著深淵方向,唇角緩緩揚起,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原來……真正的變數,從來不在棋盤上。”
深淵裂口緩緩閉合,六隻銀蝶在沈青梧周身盤旋,羽翼流轉幽光,似有低語呢喃。
她仰頭望向那一縷垂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