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365章 我不記得你了,但我信你
清明台初開三日,晨霧未散。
石階上已有百姓悄然前來,腳步輕如落葉,生怕驚擾了這方新開的淨地。
他們不焚香,不叩首,隻是默默跪下,將額頭貼在冰冷的青磚上,彷彿隻要靠近這片曾見證終判之地,亡者的冤屈便能透一口氣。
一名老婦蜷坐在最前一階,衣衫襤褸,滿頭白發用一根草繩隨意束著。
她懷中緊抱著一個褪色布包,嘴唇微動,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兒啊……娘不知你死得多慘,隻知你臨走前寫了字,可那紙被人奪了去,連墳都不給立……你若有靈,今日便顯個跡吧……”
風穿廊而過,銅鈴輕響。
一道素影無聲出現,立於老婦身後。
沈青梧不知何時到來,腳步虛浮,眼神空茫,像是被什麼牽引著前行。
她不記得這婦人,也不知她口中所念何人。
可當那低語滲入耳中時,胸口忽然一窒,像有無數細針紮進心脈——那是熟悉的痛,來自千萬魂魄殘存的怨與苦。
她低頭,指尖無意識撫過腕間那枚“清明結”印記。
血痕金釵已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略微清醒。
然後,她蹲下身,金釵尖端點地,緩緩劃出一道符痕。
弧、折、迴旋——三繞一扣,正是清明結的紋路。
刹那間,天地靜了一瞬。
老婦懷中布包猛地自燃,無火無焰,卻騰起幽藍光暈,布帛寸寸化為灰燼,露出半頁泛黃紙片。
紙上血字斑駁,依稀可見:“母勿哀,兒非病卒,實為戶部賬目知情者,夜囚驛中,灌毒三日而亡……姓名列於鐵盒底頁,若有人查,必見此書。”
老婦渾身劇顫,捧著血書嚎啕大哭,聲音撕裂晨霧。
遠處高台上,斷言盤膝而坐,手中竹簡懸空,墨筆自動書寫。
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紙,每一筆落下,都似耗儘心神。
待寫下最後一句,他猛然睜眼,聲音顫抖如風中殘燭:
“心淵之音已化本能,哪怕主人忘了,它仍在聽。”
與此同時,金鑾殿內,蕭玄策高坐龍座,六部尚書分列兩旁。
空氣凝重如鉛。
“即日起,清明司受理第一案。”皇帝聲音冷峻,“貞元七年戶部截餉案,七十二名邊軍將士糧餉被克,致其凍餓死於朔北雪原。舊檔儘毀,涉案官員皆稱不知。誰來破?”
戶部尚書出列,額角冒汗:“回陛下,當年文書庫遭雷火焚毀,卷宗無存,實在……難查。”
刑部尚書附和:“且主官早已調任外放,有的甚至病故,此案塵封已久,恐牽連甚廣。”
蕭玄策目光掃過群臣,唇角微揚,卻無笑意:“那就讓它重新見光。”
話音未落,殿門忽開。
一道素白衣影緩步走入,腳步輕得像魂。
是沈青梧。
她未行禮,未言語,徑直走向殿側地圖牆。
那是一幅巨幅天下輿圖,山川河流皆以金線勾勒。
她的手指停在京北一處廢棄驛站,指尖微微顫抖,彷彿觸到了地下深處某樣東西。
“那裡。”她開口,聲音乾澀如砂石摩擦,“地下三尺,埋著賬本鐵盒。”
滿殿嘩然。
工部尚書失聲:“怎麼可能!那驛站早被雪崩掩埋,十年無人踏足!”
蕭玄策卻隻盯著她背影,眸光深不見底。
他緩緩起身,拂袖下令:“掘地三尺,朕要親眼見和。”
當夜,京北驛站廢墟之上火把通明。
士兵揮鎬鑿土,寒風刺骨,忽然一聲悶響——鐵器觸到硬物。
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盒被挖出,表麵刻有“貞元七年度支密檔”字樣。
開啟後,七十二份貪墨憑證赫然在列,每一份都蓋著鮮紅手印,名單末尾,竟還有當朝兩位重臣的私印。
訊息傳回宮中時,已是子時。
蕭玄策立於窗前,望著遠處偏殿那一盞孤燈,久久未語。
她是靠痛——靠那些冤魂至死未能吐出的最後一口氣,在血脈裡留下的灼痕。
她的身體還記得,哪怕意識已空。
次日深夜,清明司偏房。
線清伏案疾書,麵前堆滿謄抄中的《終判卷》副本。
墨跡未乾,她忽然瞳孔一縮——
紙上一名冤魂的名字正在褪色,由黑轉灰,幾近透明。
她心頭一震,急忙翻閱其他卷冊,發現越是無人祭奠、親屬離散的亡者,名字消逝越快。
有的隻剩下一個輪廓,彷彿即將徹底湮滅於世間。
“原來如此……”她喃喃,“亡魂存在,不止靠終判,更靠‘被記住’。若無人念其名,無人訴其冤,他們終將真正死去。”
她猛地合上卷冊,衝向沈青梧寢殿。
推門而入時,隻見沈青梧坐在榻邊,手中金釵不斷在掌心描摹那個“清明結”。
她的手腕已被劃出數道淺痕,血絲滲出,又被她無知無覺地抹去。
嘴裡反複低語:“不能丟……不能忘……不能丟……”
線清眼眶驟熱。
她終於明白,沈青梧雖失記憶,但靈魂深處仍固守著某種執念——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些再也無法發聲的人。
三日後,九百枚銀牌製成,刻有亡者姓名。
線清親自奔赴各處,尋訪倖存親屬,一一交付:“你們若念一聲,他們就能多留一日。”
可就在第四夜,更深露重。
沈青梧悄然起身,赤足踏過冰冷宮磚,如同夢遊。
她穿過長廊,走過禁地,一步步走向皇宮最隱秘的地宮入口。
風拂動她的發絲,金釵在月光下泛著幽紅微光。
最終,她站在一口古井前。
井口無碑,唯有石壁上四個深深刻入的字,漆黑如血:
贖罪榜
她俯身,目光落在榜首第一行。
呼吸,驟然停滯。第365章
我不記得你了,但我信你(續)
夜風如刀,割過地宮幽深的廊道。
沈青梧赤足前行,足底踩在千年寒石上,竟無一絲痛覺。
她的意識像沉在深海,被某種古老而沉重的召喚牽引著,一步步走向那口無碑之井——贖罪榜。
井口漆黑如墨,彷彿通向地心深淵。
四壁刻滿名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是無數冤魂擠在生死邊緣,爭搶著最後一絲存世的痕跡。
而榜首那一行字,赫然刺入她的眼:
蕭氏皇族,欠命三千二百一十七
她呼吸一滯。
指尖不由自主撫上腕間“清明結”,血痕金釵已悄然滑入掌心。
沒有思考,沒有猶豫,她猛地一劃——掌心綻開一道深痕,鮮血如珠,滴落榜文。
“嗤……”
血珠觸紙的刹那,整口井劇烈震顫,石屑簌簌落下。
一股陰冷之氣自井底噴湧而出,帶著腐朽與哀鳴,捲起她的衣袂,將她裹入一片混沌。
耳邊響起低語,千萬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卻又清晰可辨:
“判官歸來……請續審。”
眼前景物驟變。
她站在一座崩塌的朝堂之上,梁柱傾頹,血染丹墀。
一個身影跪在殘階前,白發披散,雙手銬著鏽跡斑斑的魂鏈——是孫玉衡,內閣首輔,早已“病逝”三載的老人。
他抬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如裂帛:“沈判官……我不是為了權……也不是為私利……當年戶部截餉案,我壓下卷宗,是因為若查到底,牽出的是兵部、吏部、內廷三大黨爭,整個朝廷會一夜崩塌!邊關將士凍死,是罪;可天下大亂,萬民塗炭,更是滔天之禍!”
他顫抖著叩首,額頭撞地,發出悶響:“我是貪生,也是怕死……可更多時候,我隻是想穩住這艘將傾的船……你判我吧,讓我也能說一句真話……讓我……也能乾淨地走一遭。”
沈青梧靜靜看著他。
她不記得他是誰,也不記得這場朝局風雲。
她隻感覺到胸口翻湧的痛——那是七十二具凍骨在雪原中哀嚎,是老婦抱著血書慟哭的迴音,是千萬亡魂在冥途邊緣掙紮的嘶吼。
她緩緩閉眼,再睜開時,眸中無恨,唯有深不見底的疲憊。
“你說完了,就夠了。”
話音落,幻境碎裂。
她猛然驚醒,渾身冷汗浸透寢衣,躺在熟悉的床榻上。
燭火搖曳,映出一道高大身影靜坐於側——蕭玄策。
他未穿龍袍,隻著墨色常服,手中攥著一方染血的素巾,正低頭凝視她掌心的傷口。
見她睜眼,他並未解釋為何在此,也未問她去了何處。
隻是握住她那隻沾血的手,力道堅定得近乎執拗。
“你是那個讓死人能說話的人。”他嗓音低沉,如夜霧覆耳,“而我,是答應幫你記住一切的那個活人。”
沈青梧怔怔望著他。
眉眼陌生,氣息卻熟悉。
她不知他是敵是友,不知他是帝王還是囚徒。
記憶如沙,從指縫流儘,唯餘本能深處的一縷感應——此人,不會害她。
她靜靜看他許久,終於,輕輕點頭。
然後,她抬起手,將那柄染血的金釵,緩緩遞入他掌心。
“那你……替我拿著。”
窗外,一隻銀蝶自地宮方向飛出,翅上映著月光,盤旋三圈,悄然南去——似傳訊,似引路,最終消失在南方某處微弱燈火之下。
那一盞燈,孤懸於偏院角落,彷彿等著什麼人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