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368章 我沒忘,是捨不得想起來
清晨的霧氣尚未散儘,清明台已陷入一片死寂。
三道新亡之魂蜷縮在青石階前,麵容扭曲,嘴唇開合,卻發不出完整的字句。
她們的手指深深摳進地麵,像是想用指甲刻出冤屈,可聲音剛出口便如煙消散,彷彿被無形之手掐住了咽喉。
“判官……氣息變了……”其中一人終於擠出半句,話音未落,魂體竟劇烈震顫,隨即化作一縷灰煙,被風捲走。
線清跪坐在殘香之間,指尖撫過空蕩的符位,臉色慘白如紙。
她試了七種引魂陣,畫了九道通冥符,可無論誰執筆、誰結印,冥途入口都紋絲不動。
唯有當她取來沈青梧昨日劃在地上的殘痕——那道淺得幾乎看不見的血線——才聽見遠處傳來一聲低沉的鐘鳴,像是幽冥之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她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
硯台中的墨汁忽然翻湧,自動凝聚成一行字:不是她不能記,是整個冥途……隻認她一個人。
線清猛地抬頭望向皇宮深處,眼中滿是驚懼。
這不止是失憶。
這是反噬。
——冥途不認天下人,唯獨認她。
可她自己,卻正在被自己的權柄所排斥。
與此同時,禦書房內燭火幽幽。
蕭玄策立於窗前,龍袍未整,眸色深不見底。
他手中捏著一枚斷裂的玉片,正是昨夜從欽天監呈報中取出的“命燈共鳴殘片”。
其上裂痕如蛛網,卻隱隱透出一絲溫熱,像還活著。
“斷言。”他淡淡開口,“心獄回響,可會傷主?”
斷言垂首而立,竹簡在袖中無聲滑動,浮現一行又一行古老判詞。
良久,他取出一麵銅鏡,鏡背刻著扭曲符文——識障。
“心淵之音靠痛覺存續。”他聲音低啞,“若痛到極致,神魂便會自封記憶以求生。這不是遺忘,是自我囚禁。”
他說著,緩步走向偏殿寢閣。
沈青梧仍在沉睡,眉心緊鎖,額角滲出冷汗。
斷言將鏡麵對準她識海方位,輕輕一推。
刹那間,鏡中景象驟變——
黑霧翻滾,層層疊疊纏繞成繭,將一團微弱的光死死裹住。
那光中有無數碎片閃爍:雪夜山路、剝皮諫塵、焚儘的燈塔、嬰兒啼哭……每一片都帶著血痕與哀嚎,卻被黑霧強行撕碎、吞噬。
“她在躲。”斷言低聲道,“躲那些她親手審判的人。”
蕭玄策走近,目光落在鏡中那團掙紮的光上,手指緩緩收緊。
他知道那是她的記憶。
他也知道,她不是忘了。
她是不敢想。
夜幕再度降臨。
沈青梧睜著眼,卻沒有意識。
她起身,赤足踏過長廊,裙裾拂過枯草,像一具被絲線牽引的傀儡。
冷宮廢井早已荒廢百年,井口爬滿藤蔓,黑水靜止如墨。
她一步步走近,低頭看向水麵——
倒影不是她。
而是無數張臉在交替閃現:
一個諫臣被活剝人皮,雙目圓睜,嘴大張卻無聲;
一個少年倒在山野,身上蓋著破舊屍布,手裡還攥著半截趕屍鈴;
燼娘抱著繈褓跪在祖燈前,淚流滿麵,口中喃喃:“願以我命換她十世清明……”
“啊——!”沈青梧抱住頭,牙齒咬破唇瓣,鮮血順著下巴滴落,可她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的靈魂在尖叫,在崩潰,在乞求停止。
就在此刻,一隻冰涼的手,輕輕覆上她肩頭。
她渾身一僵。
身後那人呼吸極輕,像是怕驚擾一場噩夢。
“你不是忘了。”溫讓的聲音如同從地底浮起,沙啞而溫柔,“你是不敢想。”
“你想起來一次,就會死一次。”
沈青梧猛然轉身,淚水已洶湧而出,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去,一頭紮進那人的懷中,像迷途的孩子終於觸到了歸途的燈火。
她啜泣,顫抖,指甲深深掐進對方衣袖,卻不抬頭,不問他是誰。
本能認得他,心卻封鎖了一切。
溫讓任她依偎,抬手輕撫她後腦,指尖掠過她發間一道隱秘的灼痕——那是輪回烙印,每一道,都對應一次記憶湮滅。
他閉了閉眼,喉結滾動,似有千言萬語哽在胸口。
最終,隻化作一聲極輕的歎息。
風停了,井水不再波動,連冤魂的低語也悄然退散。
唯有他袖中,一抹幽藍微光緩緩浮現,凝成一枚小小的珠子,通體透明,內裡似有星河流轉。
那是由百年燈油與輪回之淚凝成的核心,藏著一段段被心獄吞噬的過往。
他沒有拿出來,隻是靜靜抱著她,在黑暗中低語:
“你還記得嗎?你已經走了九次這條路了。”溫讓指尖的“憶核”在幽暗中微微震顫,那抹幽藍彷彿有生命般流轉於珠心,映得他眼底泛起冷光。
他凝視著懷中顫抖的沈青梧,聲音低如耳語:“這是你第十次輪回的記憶封存……每一次你開啟冥途、審判亡魂,心獄便吞噬你一段過往。不是地府要你遺忘,是你自己——把痛埋進了骨頭裡。”
他的手緩緩抬起,憶核輕抵她眉心。
可就在觸碰的刹那,一股狂暴的陰流自沈青梧體內炸開!
無形之力如怒龍反撲,將溫讓狠狠掀退數步,背脊撞上井沿,喉頭一甜,鮮血順著唇角滑落。
憶核脫手飛出,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被風卷至枯草深處,光芒驟斂。
斷言藏身十丈之外的老槐樹影下,手中竹簡劇烈震顫,符文寸寸斷裂。
他瞳孔猛縮,失聲低呼:“她的靈魂在拒絕救贖!因為她知道……一旦想起,就要重新經曆所有痛苦——剝皮之刑的慘叫、焚塔時燼孃的哭喊、少年死在雪夜時掌心融化的血冰……每一段記憶,都是淩遲!”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她親手送入輪回的惡魂,也曾用同樣的手段折磨無辜。
而她,既是審判者,也是共犯。
風止,夜寂。
沈青梧緩緩鬆開緊抓溫讓衣袖的手,身體搖晃著後退一步,赤足踩在冰冷石階上,像一具被抽去神識的殼。
她沒有看他,也沒有拾起憶核,隻是轉身,一步一步,踏碎月下殘影,走向寢殿。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籠罩宮闈。
寢殿內燭火未燃,唯有窗外微光勾勒出她孤瘦的身影。
她跪坐在地,從發間拔下一支金釵,毫不猶豫刺入掌心,任鮮血順著手腕滴落,在青磚上畫出一道逆向的符紋——拒契·返印。
這不是尋常陣法,而是當年她在地府門前立誓反噬契約時所創的禁忌儀式。
如今,她竟以自身精血為引,主動加固記憶封印。
每一筆落下,眉心便裂開一絲隱痛,彷彿有無數冤魂在顱內嘶吼,催她記起,逼她崩潰。
簾帳之後,蕭玄策靜靜佇立良久。
他看著她咬牙忍痛、一筆一劃寫下那足以斬斷重生之路的符咒,看著她額頭冷汗涔涔,卻始終未曾停下。
他的指節捏得發白,終於邁步而出,玄色龍袍拂過地麵,無聲無息。
“你可以不想起他們。”他聲音極輕,像是怕驚碎一場瀕死的夢,“但至少,讓我告訴你——你有多勇敢。”
沈青梧猛地抬頭。
那一瞬,她眼中浮起一絲清明,如同沉湖乍現月光。
她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微啟,卻又戛然而止。
那抹光很快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茫然與疲憊。
她低頭,望向自己的左手。
無名指毫無征兆地開始灰白,麵板如枯紙般龜裂,血肉悄然剝離,竟在無聲中脫落,墜地如塵,不見血跡,唯餘一抹陰寒氣息嫋嫋升騰。
她神色未變,彷彿早已預料。
可就在此刻——
皇宮最北端的清明台,突生異動。
供奉終判卷的玉案之上,千年不動的卷軸竟自行展開,墨跡翻湧,似有萬千冤魂在紙麵掙紮欲出。
九百道虛影自地底浮現,齊齊跪伏,叩首於空,無聲呐喊。
與此同時,線清懷中的“清明結”銀牌驟然發燙,烙得她掌心生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