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養狗
養狗
她不再事無巨細地檢查每一個螺絲的扭矩,而是更關注試驗方案的框架設計和關鍵節點的把控。
她開始主動召集技術討論會,鼓勵團隊成員提出想法,哪怕有些聽起來很離經叛道。
雖然過程磕磕絆絆——她還是會忍不住追問細節,偶爾也會因為某個環節的疏漏而控製不住脾氣——但整個團隊的能動性,卻像被壓抑許久的彈簧,開始釋放出驚人的能量。
王世鈞負責的載入速率梯度小試驗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捕捉到了一種合金在快速載入初期的特殊位錯滑移模式,為理解其高溫下的塑性變形機製提供了新視角。
何沁對實驗資料的整理和交叉比對達到了近乎苛刻的精確,她敏銳地發現了不同爐次樣品在相同應力下蠕變速率微小的係統性差異,最終追溯到熔煉時氬氣保護流量的一次微小波動,為優化熔煉工藝提供了鐵證。
新來的技術員小張在陸向真的鼓勵下,大膽改進了樣品標記和裝夾流程,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和安全性。
向真開始理解,領導力並非事必躬親的疲憊,而是凝聚團隊、把握方向、激發潛能的藝術。
高溫蠕變持久試驗機最終發出一聲代表試驗結束的、清脆的蜂鳴,儀表盤上代表時間的數字定格在令人震撼的1024小時——遠超設計指標!
王世鈞用特製的長柄鉗,小心翼翼地從熾熱的爐膛中取出那根經曆了煉獄般考驗、最終在設定應力下達到規定變形量而“安全”終止試驗(非斷裂)的合金樣品時,整個實驗室沸騰了!
“成了!我們成了!”王世鈞激動得滿臉通紅,揮舞著手中的金相照片。
何沁緊抿的唇角也終於笑了,她將厚厚一疊試驗報告輕輕放在陸向真的辦公桌上,上麵蓋著鮮紅的“機密”印章。
連一向沉穩的孫繼廷組長,也特意來到實驗室,用力拍了拍陸向真的肩膀:“小陸,好樣的!這份報告,是咱們所,也是咱們國家高溫材料領域的一個裡程碑!”
勝利的喜悅如同暖流,衝散了專案組長久以來的疲憊和緊繃。
陸向真站在歡呼的人群中,看著那張凝聚了團隊無數心血的報告,心中百感交集。
專案取得了重大突破,後續的優化和工藝固化工作按部就班。
緊繃了幾個月的神經驟然鬆弛,陸向真第一次感覺到了久違的空閒。
雖然她依然忙碌於報告撰寫、資料歸檔和後續研究方向的規劃,但至少,不用再日夜釘死在轟鳴的機器旁了。
這份空閒,立刻被研究所裡一群熱心的老大姐捕捉到了。
這天下午,陸向真正在食堂吃飯,手裡還攥著一張報紙,上麵有一處新聞引起了她的注意——是首都的貪官落馬被槍斃處決了。
她吃完飯,仔仔細細地把報紙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惜沒有想看到的那些可惡的故人。她還記得那次北京之行的凶險,可惜該抓的人還沒抓住。
這種感覺,就像在家裡遇到蟑螂,都把它用拖鞋拍住了,眨個眼又不見了。
那很恐怖了。
想起北京之行,她就又想起已經冷戰幾個月的沈屹。
其實他是對的,可是要她這麼低頭麼……
向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糾結什麼。
就在此時,她被材料製備車間的劉大姐和後勤科的李阿姨笑眯眯地給逮住了。
“哎喲,陸主任!可算逮著你了!大忙人!”劉大姐嗓門洪亮,一把拉住陸向真的胳膊,親熱得彷彿失散多年的姐妹,“飯吃完了吧?走走走,跟大姐們去活動室坐坐,喝口水,嘮嘮嗑!”
陸向真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點懵,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被兩位大姐一左一右架著,半推半就地拉到了工會活動室。
活動室裡暖氣很足,已經坐了好幾位其他科室的阿姨,桌上擺著瓜子花生和幾杯熱茶,儼然一個小型茶話會。
話題的中心,自然很快落到了陸向真這位年輕有為、卻個人問題懸而未決的副主任身上。
“陸主任,你看你,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副主任,立了大功,模樣啊長得又這麼俊俏,個人問題也該考慮考慮啦!”李阿姨開門見山,笑眯眯地抓了一把瓜子塞到陸向真手裡。
“就是就是!”另一位阿姨立刻接話,“所裡好小夥多的是!咱們技術處的小羅,根正苗紅,黨員,技術也好,踏實肯乾。家裡三代貧農,成分好得很!”
“後勤科新分來的大學生小錢也不錯。斯斯文文的,有文化!”
“我看啊,一車間那個八級鉗工洪師傅的徒弟小葛也挺好。身板結實,技術過硬,以後過日子實在!”
阿姨們七嘴八舌,熱情洋溢地介紹著各自心目中的良配,條件無外乎根正苗紅、踏實肯乾、技術過硬、成分好、身板結實這些標簽。
向真聽得一個頭兩個大。在鞍鋼時忙於生存和改進工藝,在沈陽所又一頭紮進科研,她從沒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現在被圍著,她更不想去考慮了。
在這個年代,結了婚幾乎就那麼一個物件了,萬一遇到婚前裝得好的壞人呢?而且這個年代,結了婚也幾乎必須要生孩子。
一說到生孩子,她便想起了前世刷到的生產分娩的後遺症科普,還有那種撕心裂肺的、達到疼痛十級的痛苦,還有自己忙碌的、決心奉獻一生的事業……她心下一凜。
她放下瓜子,清了清嗓子,臉上露出笑容,說:“謝謝各位阿姨關心!不過……我喜歡的型別,可能跟大家想的不太一樣。”
阿姨們頓時來了興趣,催促道:“哦?陸主任喜歡什麼樣的?快說說!”
陸向真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瞳在燈光下流轉著光,掰著手指頭,用一種輕快甚至帶著點夢幻的語氣說道:
“嗯……我呢……喜歡年輕的,最好年紀比我小一點的。”
“要長得可愛,嗯……像小動物那種,眼睛要亮亮的,會笑。”
“性格嘛,要聽話,會順著我,不能大男子主義,一點也不行。”
“哎!對了!最好啊……還會撒嬌!”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畫麵,嘴角彎起,“受了委屈會哼哼唧唧地蹭過來,要哄哄才行。”
“心思要單純一點,彆整天琢磨那些彎彎繞繞的。我們大女人可沒工夫琢磨呢。”
“還有啊,要愛乾淨,身上不能有汗臭味煙臭味酒臭味……哎,其實,也不隻是這方麵的乾淨……”
她越說越興奮,彷彿眼前已經有這麼一個百依百順、十全十美的結婚物件在招手了。
阿姨們的表情也從開始的興致勃勃,漸漸變成了目瞪口呆,最後麵麵相覷,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困惑。
劉大姐忍不住打斷她,一臉茫然:“陸主任,你這……你這說的,除了最後的乾淨,聽著怎麼……怎麼不像找物件,倒像是想養條狗啊?”
活動室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陸向真臉上。
向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連點頭:“哎呀,劉大姐您可說到點子上了!可不就是嘛!”
她笑容明媚,帶著點沒心沒肺的促狹,伸出一隻手,屈起手指計數,“不過,真要是養條狗,我還得操心給它弄吃的,得給它搭窩,得騰出時間遛狗、逗它玩,它生病了得帶它看醫生,它心情不好我還得想辦法哄它開心……想想也怪累的。所以啊,連狗我暫時都不想養,更彆說找物件、生孩子了!太麻煩!”
她兩手一攤,做了個誇張的敬謝不敏的表情:“我現在啊,就想著怎麼把咱們的合金效能再提上去,怎麼用好那些新裝置。搞物件?實在沒空啊!”
這番驚世駭俗的養狗論徹底把阿姨們震住了。活動室裡一片寂靜,隻有爐子上水壺發出輕微的咕嘟咕嘟聲。
阿姨們看看彼此,再看看眼前這位笑容燦爛、眼神清亮卻說著胡話的年輕主任,最終都無奈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種理解不了又拿她沒辦法的表情。
“唉,到底是國外回來的嬌小姐,想法就是跟咱們不一樣。”
“養隻狗都這麼精細……這哪是過日子的人哦……”
“算了算了,陸主任心氣高,一門心思搞科研,咱們啊,就彆瞎操心了。”
阿姨們放棄了,話題很快轉到了年節的物資供應和誰家孩子要上學的事情上。
陸向真悄悄鬆了口氣,拿起茶杯掩飾性地喝了一口。
啊,總算把這關糊弄過去了。
其實,她也沒說謊呀。她就是喜歡年下熱情乖巧小狗。
誰不喜歡聽話的狗狗呢?
然而,她並不知道,就在剛才,活動室虛掩的門縫外,一道高大的身影在走廊的陰影裡,靜靜地站了很久。
沈屹是來找工會主席詢問一批勞保用品發放事宜的,剛走到活動室外,就聽到了裡麵傳來的向真的清亮嗓音,正興致勃勃地描述著她理想的物件——年紀小、可愛、聽話、會撒嬌、心思單純……
每一個詞,都像一根針,精準地紮在他心上。
年紀小?他比她大了整整五歲。可愛?會撒嬌?他冷硬、沉默……簡直是兩個極端。也隻有乾淨他是符合的……
結果門內傳來陸向真歡快的笑聲和那句“連狗都不想養”。
門外,沈屹插在口袋裡的手,緊緊攥著幾顆下午剛從一位老戰友那裡寄來、準備送給她的蘇聯進口酒心巧克力。它們酒精濃度很低,甜度剛剛好,正好讓她在放鬆的時候吃。
他發現了,向真不討厭喝酒,雖然沾酒就臉紅,但是思維邏輯都在,而且醉後的她更隨性開心,像是忘卻平時沉重的壓力。
隻是現在,堅硬的糖紙在他掌心被捏得咯吱作響,瞬間扭曲變形,黏膩的酒心糖漿從裂開的錫箔紙縫隙中滲出,沾了他滿手。
他低頭看著掌心那團狼藉的、散發著甜膩酒香的糖紙,一言不發。
連日來的冷戰讓他苦不堪言,他不想再看到她除了公事公辦外一句也不和他說話的冷漠;他不想看到她除了嚴肅、什麼其他笑容都沒有的臉;他不想,與她漸行漸遠。
可當他聽著門內陸向真輕鬆自在的笑語時,一股莫名的沮喪和前所未有的自我懷疑,瞬間將他淹沒。
他默默地收回準備推門的手,悄無聲息地轉過身,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裡顯得有些僵硬和落寞,一步步地,遠離了工會活動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