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芽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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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毒發作實在不好受,常懷每日昏昏沉沉,偶爾清醒不是這兒不舒服就是那兒不爽利的。直到逼近忍耐的臨界點,長京的信才姍姍來遲。
陛下應了開戰的請求,要求定西王將整個烏納塔沙漠收入景國的疆土,讓西戎人往後幾十年一隻腳也不敢踩進沙土。
定西王讀信過後又安安好好地折了回去,忽然有封小信從縫隙裡飄落,他撿起一看裡麵隻有寥寥四字:阿懷安好?
他會心一笑,將這封不起眼的小信塞進袖子,緩步踱至常懷的院子,正巧撞見端著空藥碗出來的烏芽。他問:“阿懷如何?”
烏芽:“明日好了,過兩日便可趕路了。“
定西王安心點頭,他對烏芽的醫術已有千萬分的信任,正推開屋門將要進去又想起什麼收回腳,“你考慮得如何?要不要去長京?”
烏芽斬釘截鐵:“去。“
這是個不錯的決定,定西王頗有些滿意。待不多時,兩國交戰涼州必定不安穩,而他也無暇顧及烏芽。與其讓這姑娘在戰火紛亂裡逃竄,倒不如遠遠離開,若是呆不下長京也有何盈水相助,川澤城富裕比之涼州來舒服不止一點。
“待涼州戰火停息,你想住哪兒也不會有人攔著,隻是如今還是走遠些安然。”
定西王所言不虛,烏芽早聽聞涼州城內有些門道的富商小吏跑了個七七八八,生怕戰火無情傷及自身;倒是那些個平頭百姓還無知無覺,正歡慶風雨前的寧靜。
如果我冇有遇見常懷,冇有孃親傳授的醫術,那麼我是不是也隻能無知無覺等候災難的來臨?門前鮮紅的燈籠搖晃,烏芽端著托盤靜立於簷下。
定西王走進屋子,常懷意識已經清醒,睜開眼直勾勾盯著雕花床頂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懷?”定西王放輕聲音將袖口的小信拿出擱至床頭,生怕吵到他,“陛下來了信問你訊息,趁著休息向長京報個平安也好。”
“……”
“阿懷?”長久冇有迴應,定西王猶疑再喚。
“王爺。”常懷終於出聲,卻叫定西王動作一頓,他從來冇聽過常懷這樣生疏叫他,“陛下命我來涼州送軍符,本意叫我吃些苦頭往後安安分分留在長京,可我卻覺得長京之外的人竟如斯可愛。”
他彎起眼睛,語氣裡沾了些笑意,“且不論路途所遇的熱情非常的農戶,隻說烏芽,她的堅韌聰慧耿直難道不可愛?”
常懷又歎息:“長京自視甚高已久,如若多了烏芽這麼個‘異類’該多不一樣?這一路下來,我竟覺得長京無趣更甚。”
長京……定西王自然曉得長京之弊。長京高門林立,官場之風盛行,規矩森嚴,外頭鄉民隻道它的繁華卻不知裡頭的人亦是困死於它的繁華。
居廟堂之高而不聞民憂已是京官常態。
悲也!
常懷厭惡長京早早有跡可循。少年臥房枕頭下寫儘俠肝義膽的話本,前年秋獵時放飛千辛萬苦得來的鷹隼,還有覽儘腐朽毅然辭官的決絕……
定西王勸他:“阿懷,這天下向來是誰位高權重誰說得頂用,我知你心氣高心性佳不屑那些貪官汙吏,隻是事實不爭。“
“回去吧阿懷,長京畢竟是你的家,端王和王妃念你得緊。何況烏芽也要去尋她親人,你如何拋下她一個不諳世事的姑娘?”
常懷悶聲應了聲“嗯”。
定西王知他心情不佳,於是小坐一番便起身留他個清淨。誰知正巧撞見個莽撞侍衛,這侍衛匆匆一拱手,道:“王爺,牢裡那兩名西戎人求見。”
定西王聞言擰眉,輕聲嗬斥道:“嚷什麼,輕聲些隨我來。”
可惜已經遲了,常懷披上外衫出了房間,道:“我也去。”
地牢陰濕肮臟,對常懷的病不好,索性讓人將他們帶來王府正廳。常懷坐在定西王旁側,端起麵前的熱茶,侍衛將他們按跪在地挺立在側,嗬道:“老實跪著!”
因為連日的刑法加上食不果腹,兩人的臉深深凹陷下去,突出的膝蓋骨磕在冷硬的地麵發出咚的一聲,髮絲蓬亂沾在臉側。
“鬆開吧。”常懷開口。
聽見常懷的聲音隻見那兩人渾身一顫將頭埋得更低,侍衛擡眼,得定西王示意便鬆手站遠了些。
定西王:“何事要報?速速道來。”
那兩人一齊將頭磕在地上,道:“忽聞兩國不日開戰,我們兄弟二人願為突襲世子一事作保,隻求王爺放過我們阿姐!“
“哦?”定西王挑眉,“我們已有證據,倒用不著你們。“
那二人渾身一僵,他們早在聽見常懷聲音之時便有了猜測——王府之中怕是已有叛變的西戎人。可是他們在阿姐店裡出了事,這世道混血者本已不易阿姐如今怕是更加艱難,事出他們,他們不得不來求情,否則阿姐如何難過?!
二人把頭磕的梆梆作響,淒惶道:“王爺!西戎人陰險,倒不如我們用著安心!隻要阿姐在一日,我們必不會背叛涼州,背叛大景!”
西戎人罵西戎人?有意思。
定西王戲道:“你們就不是西戎人?”
“不是!”二人猛擡頭道,“我們是大景的戶籍,是混血人!實乃一時受騙才幫了西戎做事!我們知錯了!阿姐什麼都不知道,都是我們鬼迷心竅想掙些銀子來!”
定西王一時沉默,城中混血人的境遇他何嘗不知?人數眾多難以救濟其一,兩國交惡存心不理其二,心存偏頗撫慰民眾其三,卻不想一時釀成大禍。
“我見過那姑娘,走前我會去給她些銀子接濟一些時日。”常懷淡淡開口。
二人連忙調轉方向,對著常懷磕起頭,連聲道謝。
侍衛將人押送回地牢,臨走時關了門,正廳隻餘二人。
定西王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隻能說那姑娘命不好你何苦乾涉?”
常懷:“能幫一人便是一人,那姑娘冇什麼錯,於我也無甚損失。”他起身告退,“血脈出身我無能為力,區區幾個銀子我還給得起。”
定西王揉了揉太陽xue,擺擺手。
須知常懷何嘗不是幫他?方纔那可憐相一擺,他不答應是鐵石心腸,他若答應便要兼顧一城的混血人,可涼州邊陲之城哪來的錢?而常懷並非涼州人氏,由他出頭便冇有這麼些顧忌了。這孩子良善依舊,心細也一如當年啊!
當常懷再次踏入這條街道,不過短短幾日肉眼可見地不比前幾日繁華。可大部分人冇有警覺這點變化,仍是同往常一般說笑。
那家店鋪半闔著門,若不是看得仔細還以為裡頭冇有人。常懷是頂著那些若有似無的怪異目光進去的。
裡頭昏暗許多,原先琳琅滿目的衣裳如今也不過寥寥幾件,與其說是賣貨不如說是掛著撐場麵。屋角的矮凳上蜷著個瘦削的人影,聽見響動擡起頭——正是那女店主,她的臉憔悴得有些不成樣子。
不過一眼,她再次低下頭,語氣似乎無怒無喜:“你來做什麼?”
銀子被常懷放在櫃檯上。
店主擡起頭正視他:“什麼意思?”
常懷:“抱歉,那兩位兄弟要我送的。”
店主嗤笑一聲,“他們還能叫得動您麼?殿下。”她抓起那袋銀子,狠狠往外一砸,淡聲道:“滾。我不要。”
常懷不多言語隻是又道了句“抱歉“,空著手離開此處,不礙她眼。
店主倚在門框,胸口起伏幾下,最終踉踉蹌蹌地撿回地上的銀子——有些份量。她的眼淚湧了出來。
四下皆是眼冒綠光,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盯著那袋銀子,碎銀聲實在惹人著迷。可惜送銀子的那位打眼一瞧便是貴人,叫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憑什麼叫這混種的討著好?!”他們憤憤卻無可奈何。
因著戰事將近,涼州城一日有一日的變化,糧草已從官道運至城池,百姓也有了知覺隻是全無辦法。
“陛下有些著急。“
信紙一展,常懷讓風吹乾墨跡,遞給定西王,如今養了些時日他的身子已恢複完全,“隨後便可啟程。”
定西王應聲:
“他向來野心勃勃。”
可冇有野心如何從先帝一眾皇子中廝殺出來?這皇位從來是有野心之人才做得,而天下百姓卻總愛祈求有仁德之人給他們一條生路。
常懷吹落窗欞的花瓣,長廊遠處傳來鞋子噠噠的聲音,烏芽肩上的包裹鼓鼓囊囊,興沖沖從遠處跑來。
“我們什麼時候走?”烏芽眼睛亮亮,她說,“盈水說那楊柳這個時節正綠著呢!”
“於是你便穿了條綠裙子?”常懷含笑看她。
烏芽撓了撓頭,嘿嘿笑了幾聲,轉身與姍姍來遲的何盈水湊到院子裡頭講起小話了。
“王爺,馬車到了。”
“好。“定西王將幾人送至府門,對他們說,“一路平安。”
川澤城位於景國中樞,四通八達商賈雲集,因而富庶非常。涼州城與川澤城有些距離,為了少些辛勞,定西王準備的馬車寬敞舒適,還貼心地備了些吃食。
城牆上的守衛見令牌,一聲哨響城門大開,馬車駛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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