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芽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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磅礴的洪水從遠處呼嘯而來,帶著摧枯拉朽的氣勢,沖垮了脆弱的草房,捲走了無力顫抖的人們。巨大的力量讓一切反抗都顯得徒勞,沉沉浮浮間人們隻能伸出一隻手,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
烏芽的身子細細顫抖,她終於直麵天災深切體會到驚駭,前幾日那點隱秘的期待在目睹災禍後居然如此可笑,帶著不經事的孩子的天真惡劣。
她不由縮起腳,害怕正在暴漲的洪水也將她吞吃入腹。
等洪水漸漸平息已經是幾個時辰過後,目之所及除了混濁的水便是星星點點的草屑木屑。他們還要在房頂上呆多久?無助湧上心動,她挨近常懷想要一些安慰。
然而,常懷猛地扶住烏芽的肩膀,無情道:“我要去救人,你好好待著這裡不要動作。過會會有人來救你。”
烏芽惶恐地睜大眼睛,緊緊握住常懷雙臂:“你不要命了嗎?!萬一水又來了呢?你不要走!”到底是擔憂常懷更多還是恐懼獨自一人更多,烏芽說不清楚,她隻是固執地不想讓常懷離開。
常懷不由分說將她的手扳開,語氣決絕:“烏芽,這是我該做的,我做不到將百姓丟在災難裡不管不顧。何太守備了幾條船,我先來救你已經是私心,現在必須要去救人。這水不過我腰不會有事,你好好呆在這。”
烏芽心中一震,手慢慢滑落。
她看見常懷一個躍身落入水中,那水漫過他的腰身,弄臟他的衣裳。而他一步一步走得堅定,顧不得自己的狼狽。平靜的水麵漾起一圈圈漣漪。
烏芽抿了抿嘴,有股莫名的落差感席捲而來。她和常懷似乎從來都不一樣,無關乎身份無關乎性格或者其他,是他們的追求,迥然不同。她會去涼州城不是因為憂心百姓是因為母親留有遺願,會燒燬醉香樓也不是因為大愛是為了自己的性命,她都是為了自己,她從來隻會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在乎的人。因而她不能明白為什麼常懷非要去救那些毫不相乾的人,也不理解母親一定要冒死去涼州城的理由。
“常懷!”
常懷回頭,瑟瑟的風吹拂而過,烏芽坐在屋頂頭上是傍晚夜空寥寥的幾顆星。她說:“我跟你一起去,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行嗎?”
無儘的暴雨終於落下帷幕,從屋頂看去四處一片茫茫,彷彿天地間隻有她一人,烏芽還是害怕了,她不想再被任何人丟下。
常懷不讚同道:“很危險,烏芽你不會水。”
“我會醫啊!如果有人受傷了我可以幫他們包紮!我很有用,你彆丟下我!”
他看著烏芽極儘全力地推銷自己,終於還是心軟了鬆口了。
“好吧。”
烏芽連忙從屋頂滑落,撲通落入水中,土黃色的水漫到胸前,她用手劃開厚重的水艱難地靠近常懷拉住他的衣角。
“走吧!”
川澤城好多年冇有過洪水,不少人家為了省些銀兩房子建的並不牢固,洪水一來有的還冇來得及反應就沉下水底一睡不醒,而有的反應快些能抓住個木板子木棍子得以在水上漂一會兒。常懷帶著烏芽找的就是後者。
找了一圈也冇幾個人,侍衛道:“公子,我們分頭去找找。”
常懷點頭往另一邊劃去,冇過多久耳畔有呼救聲傳來,他尋聲而去,是個女人帶著孩子趴在長木板子上。女人一見他忙撲騰而來。
靠近船,女人托著孩子讓他先上船這才扒著船舷翻身而上。劫後餘生,她感激的涕泗直流帶著孩子連連作揖,最後顫著嗓子問:
“公子,你在這附近有冇有救上個男子?他這兒……”女人指著眼角,“這兒有道疤!”
她滿心希冀望著常懷,攬著孩子的手不住顫抖。常懷頓了頓,最後還是搖頭。
見此,女人捂著胸口轉身抱住孩子,哭得直不起腰。
她道:“我男人要是死了,我活了又有什麼用啊!我一個女人拿什麼養這孩子!”她說著膝行幾步懇切哀求,“公子公子,你要是見著我男人你一定要救他啊!我和孩子真的隻能靠他啊公子!我一個女子如何好活啊!”
這情況在川澤,在長京,甚至整個景國的不少見。對於一個家庭,女子以侍奉公婆丈夫為主,此外再多不過做做針線活,做一兩個月也就幾文錢,主要還是靠男子在外頭做工來維持生計。若是冇了男子,這一家子離餓死也不遠了。
烏芽卻不大理解,既然她孃親能夠獨自一人養活她,為何彆人不行?烏芽扶起渾身疲軟的女人,自覺安慰地說:“不必擔心,人活著總有希望,日後做些零散活計也能活得好好的。”
女人一聽卻驀地發起瘋來,直把船邦邦敲得晃盪,哭得更起勁了:“你個小姑娘懂什麼?!哪有零散活計要女人的?你有這位公子護著便在這說起風涼話來不成!”
烏芽僵著手,乾乾道:“我……我不是……”
常懷摁住她的手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話。他安撫那女人道:“夫人,我定會儘力尋找,您丈夫吉人自有天相。”
將人送到官署的救濟地已經很晚,水位也下退些許。救濟處很小,隻是簡單地壘了處高地搭了個遮風避雨的棚子,女人帶著孩子縮在裡麵,四周滿是或哭或顫的可憐同命人。好像是早市上待賣的兔子,擠在一起抱團取暖,烏芽看著他們靜靜想。
何太守同彆的官員一塊給他們分發糧食,這會隻是多看了烏芽一眼便擺擺手,疲憊道:“殿下回去歇息吧,我就不回去了,要有什麼事也好早些處理。”
常懷看了看四周,卻不見陳郡長的影子。他皺眉問:“陳揚呢?出這麼大事情他不來官署嗎?到底還知不知道自己是個郡長?!”
何太守慘淡一笑:“他向來如此,這城裡有些什麼事情能推則推。這會我也冇有精力與他糾纏。”
常懷怒罵:“屍位素餐!”
幾日後潮水退去,久違的日光衝破雲層落在川澤狼藉的土地上,露出泡發腫脹的屍體。官署的救濟處不過方寸,密密麻麻擠滿了無家可歸的人,此時陽光一照他們如鳥獸一般飛向來處——好像僅存的那點盼望隻有被完全打破才安心。
“當家……當家啊——!”那女人一出官署,便在這遍地的屍體上一一辨認五官辨認衣著。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找見丈夫,隻是盲目地一味地尋找,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在一具身形扭曲麵目全非的屍體上找到那天丈夫的衣著。
她清楚記得,這件衣服是她晾曬很久才乾的,拿下來的時候女人還與丈夫抱怨雨季太過綿長,孩子的書塾都停課多日白白交了好些錢。
丈夫隻是攬過她,溫吞笑著道:“冇事冇事,雨季過後我去多掙些銀子來。”
而現在,
女人伏在地上不敢上前,隻是與身旁的其他女子一般痛哭不止。她的丈夫膨脹得好像一個風吹草動就要爆炸的氣球叫她不敢相認。
節哀兩個字無論怎麼說都太過無力,誰也無法改變她們漂泊如浮萍的未來。
何太守沉默看著眼前煉獄般的景象,為自己的束手無策自責。他已經連續幾日冇有睡過完整的覺,麵容蒼老許多,如今雨停公事卻如山傾軋下來。
他儘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挽救這座城池。
第一件事是讓城裡剩下的男人們去修築決堤的壩,如果雨季重返他們也好有準備。接著就是設置粥場,災後百姓家裡的糧食大多被水浸泡腐爛,隻能靠官署裡備好的米熬點粥過日。
粥場是何夫人帶著何盈水和烏芽在準備,領粥的隊伍排了長長一條,一眼望去都是孩子們。
烏芽疑惑道:“怎麼都是孩子?”
何盈水歎息:“大人都在醫館裡呢,這些孩子被差使來領粥領完了就要去醫館了。可憐,有的冇了爹,有的去了娘,有的就此成了孤兒。”
方纔曝在青天白雲之下的屍體被醫館的人一個個擡進,準備不日就埋下。洪水過後的屍體越早埋越好,否則易生疫災,現下蒐羅整個川澤城也冇有多少藥材,若是發生疫災後果不堪設想。
陳郡長是在一切重新變得井井有條的時候出現在官署的。
他搓著手遠遠看著縮擠在救濟處的災民們,一邊搖頭一邊心疼道:“真可憐啊。”他咧著嘴去瞅何太守,難得有幾分小心翼翼,“要不是這水太大我連門都出不來,我也能給何大人搭把手不是?哈哈哈哈辛苦何大人了辛苦了,改日我送些禮上門賠罪?”
何太守冷著臉淡淡道:“不必,陳大人能給官署送些米麪他們就感激不儘了。”語罷,甩了臉子轉身就走。
陳郡長點著腰,打了個哈哈:“是是是,這是自然這是自然!”看著何太守遠去的背影,他蠕動嘴巴小聲咕噥,“就你為國為民!”不過因為理虧,他四下看了看灰溜溜地又走了。
“快走快走,要是有病染我身上了可怎麼辦!”
天有不測風雲,醫館裡上報有學徒身體發熱嘔吐不止,恐怕有疫病的征兆。
何太守靠在椅背上,儘管再三避免,這個結果還是意料之中。屍體泡在水中多日將河水汙染,他已下令不可使用潤方河的水,可潤方河為川澤城供給了灌溉用水、生活用水,或許醫館的哪口井就是被洪水汙染了而不知,一時入了口。
何太守起身往醫館去。
到了醫館,屍體已經被處理乾淨,病榻上哀哀躺著幾個學徒。他再打眼一瞧,居然在裡頭看到烏芽和他女兒的影子!何太守一驚,連忙上前拉住何盈水,怒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不去布粥在這兒搗什麼亂?還嫌你爹不夠忙嗎?!“
何盈水生平第一次被老好人何太守凶,嚇得站在原地腦袋空白。烏芽一把將她護到身後,道:“大人,我稍微懂點醫術,這醫館人手不夠便自告奮勇來幫忙,盈水也是好心。”
何太守憋著一口氣,不敢衝這位來曆不明的姑娘撒,真是氣急,道:“你……你們這是胡鬨!誰允許你們來這兒的?!”
“我。”
常懷適時進來,答道:“涼州疫病便是烏芽找到法子,她雖年紀輕卻有足夠本事在醫館幫忙。洪水過後,人手稀缺,我便喊她來幫忙。”
何太守壓低聲音道:“她一個姑娘,怎麼可以!”
“隻要有本事,姑娘又如何?”烏芽鏗鏘道,“如今城內還有多少男子?會醫又有幾人?捨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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