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影山前對合同 第7章 7-醉天香
7-醉天香
溫沉與商白景前後拜進薑止門下,曾也是少年意氣、錦繡風發。他雖不比商白景天生異骨,但也是資質上乘、武學奇秀。可歎飛來橫禍,叫他止步於此,如今身手也隻與淩虛閣一般內門弟子無異。幸而他天性溫良淳厚,身邊同門——尤其是師兄——又多看顧開解,他倒也消了尋死覓活的念頭。那時薄雲擁已昏迷多時,溫沉便轉而代替師娘行因緣峰主之責,打理淩虛閣諸多要典內務。隻是再不能同師兄並駕齊驅,聲名漸消。慢慢的,江湖上竟隻知淩虛閣有位商少閣主,而淡忘了他還有一位同門師弟。
一朝折翼,豈能不恨?如此十惡不赦、慘絕人寰,江湖正派哪有一個肯輕易放過?聚力齊心之下,不久便查得真凶,原來又是屠仙穀餘孽。那素縈霜也算是個敢作敢當的,眼見逃不掉,便自己出來坦坦蕩蕩地認了。隨即當著武林眾人的麵,被淩虛閣知客峰峰主、薑閣主的師妹羅綺繡斬於劍下。始作俑者的性命祭奠這場災禍裡含冤而死的無數亡魂,霜凜之禍就此了結。不過在之後的很長時間裡,眾人無不談毒色變。今日見到這化骨奇毒,憂懼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自中毒後,童老爺子雖替溫沉拔除泰半毒素,保得了他性命無虞,但些許餘毒無法儘除,隻能以內力逼至左臂。溫沉不願斷臂,因此留下了難以治癒的難看疤痕。每逢陰雨、秋冬,總如霜結血肉、萬蟻噬骨,隻能用藥強壓疼痛,屬實遭罪。商白景一貫心疼師弟比心疼自己更甚,多年來隻要稍見天氣轉涼,勢必先去關懷溫沉身體。若是需要什麼神藥珍奇,更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此時溫沉見他自己還傷重咳血,但一見自己仍先掛懷舊日傷勢,眼眶一熱:“師兄……”
商白景拍拍他的肩,剛想笑話兩句,卻聽外頭吱呀一聲,似有人聲遠來,忙悄聲道:“有人來了,小沉上梁避避。”
溫沉素來很聽師兄的話,忙拭了淚,騰身而上。片刻後,叩門聲輕響,商白景叫道:“請進!”
明黎推門走進,提著他慣用的藥箱。
“手。”
商白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想是剛才自己在院中咳嗽叫他聽見了。醫師本生了厭,不欲與他多言,奈何敵不過醫者仁心,終究放心不下,還是過來瞧瞧自己。想到此節商白景心頭頗有幾分感動,一麵送上了腕子,一麵道:“明醫師放心吧,我不礙事的。”
明黎沒搭理他。
他把過脈,又借光靠近細看了商白景瞳孔。商白景屏息凝神,瞧著醫師湊近自己,草藥清香襲來,直直對上了他淡漠的、琉璃似的一雙眼睛。那眼睛一貫都沒什麼情緒的,可聯想到前因,商白景竟覺得那雙眸子溫柔得不像樣,像一溪月亮,像一燈燭光,竟還依稀有些像從前自己捱打後,給自己上藥時的師孃的眼睛。他恍惚了一瞬,忽然瞧見醫師後頭,師弟正坐在梁上朝自己暗笑,於是趕忙回了神,將紛擾的思緒收了回來。
“那裡還痛?”明黎指了指他中掌的胸口。商白景老實道:“方纔很痛,現在好些了,隻是還有些悶。”
明黎沒說話也沒點頭,像是在思索。頓了頓他自藥箱裡取出兩丸藥來,遞給商白景示意他服下。商白景問也沒問,就了口茶嚥了下去。
明黎站起身:“傷愈之前,莫再運功。”
他沒說“否則”,商白景也不問後果,隻連連點頭,竟稱得上一句乖巧:“是。”
明黎不再多言,提起藥箱便離開了。溫沉從梁上跳下來,笑道:“美救英雄,這故事妙。值得找個戲班排個話本兒,演來我看個十幾二十遭。”
商白景嗔罵道:“明醫師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小子莫在這胡扯八道!”
溫沉笑著擺手:“好,好!師兄彆惱。不過這位醫師臉雖冷冰冰的,人倒很心軟善良。他醫術甚好,用毒也奇巧,興許很通疑難雜症,何不請他入閣為師娘診治?”
商白景原起過相同打算:“難說。他奉他師父遺命避世隱居在此,恐不肯出診。”
“……師娘如今的狀況也無法千裡迢迢來這兒診病了。”溫沉默了一默,歎了口氣,“師兄恐怕不知:童老爺子駕鶴了。”
商白景大驚:“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前兒是頭七。”溫沉道,“童老爺子年歲大了,這幾年身子都不大好。雖是喜喪,可他這一去,師娘可怎麼辦呢?”
“那藥呢?留了多少?”
“頂多夠一年之數。”溫沉又歎了口氣,“所以師兄啊,我們能指望的隻有無影劍譜了。”
“劍譜……”商白景沉思道。
師兄弟秉燭夜談,細細將分彆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一一講來聽。原來當日不止商白景,連帶薑止明麵上的那路人手,淩虛閣數隊人馬竟皆遭了暗算。領頭襲擊薑止一行的正是斷蓮台的玉骨。薑止思及斷蓮台如今武功最佳者既在己處,商白景那邊便能更順遂,心中甚喜。但誰都沒料到出了胡冥誨這個變數,以至一敗塗地。如今看來,玉骨倒像是聲東擊西的。
“師兄下落不明,閣中萬分憂心,便知情況不妙。後來慢慢竟聽得江湖傳言,說是師兄是被斷蓮台抓走了。師父性子急,當即帶了我和向師叔,還有十幾位內門弟子一道去斷蓮台問個究竟。那日對峙不下,一則是尋你,一則是尋劍譜。”
“出來與師父對峙的是雲三娘子,師兄還記得麼?”商白景點點頭。七年來斷蓮台實際掌事的兩個姑娘,一個是玉骨,另一個便是這雲三娘子。玉骨冷淡,隻專武學,那雲三娘子纔是真正話事的。商白景見過她兩回,隻記得她武功雖平庸,人卻嫵麗圓滑,輕易不叫旁人占得到半分便宜。溫沉見他還記得,便續道:“……中間爭執我也不贅言,總之雲三娘子道,說無影劍譜並不在斷蓮台。”
商白景立刻道:“這女子胡說!眾生無相的傷還在我身上,劍譜怎可能不在他們手裡?難道那夜裡偏巧還遇到了什麼不世出的高手,不費吹灰之力把劍譜再從他手上奪走麼?”
溫沉點頭道:“聽你遭遇,我自然知她說的假話,其實當日也不信她。他們得了劍譜,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隻是你下落不明,我們當時並不曉得胡冥誨現身。斷蓮台是對無影劍譜虎視眈眈,但難保其他人不會覬覦,是矣隻能無功而返。”
商白景懊惱道:“唉!這都怪我!”
“不能這麼說,師兄。”溫沉寬慰他,“師兄不是好奇為何遲遲無人回應你的信煙麼?其實彧州分閣一早便收到訊息了,隻是閣中近日大事頻出,一時沒能顧上。所以我直到今日才來。”
商白景疑道:“還有什麼大事?”
“童老爺子過世是一,與斷蓮台爭執是二。”溫沉道,“還有一件,師父已經查實,你攜真劍譜遭襲之事,乃是閣中出了叛徒。”
這話石破天驚,商白景跳起來:“叛徒?誰?”
當日相關種種佈置皆是閣中機密,知曉者無不是淩虛閣中位高權重之人。這些人中若出了叛徒,實在是令人驚心。溫沉搖搖頭,道:“師父雖已有猜測,但尚未查實。事關長輩名譽,我不能胡說。師兄,待你養好傷回家時,興許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他說得不錯,商白景理解,是矣也不逼問。既然有叛徒,那麼當日胡冥誨直衝自己而來也就有了答案,算是解了商白景一點疑惑。他隻恨不得趕緊衝到斷蓮台,將劍譜從胡老兒手上搶回來給師娘治傷。溫沉和他一同長大,太熟悉自家師兄的脾氣秉性,寬慰道:“我知師兄生氣。那劍譜明明是咱們花重金買回來的,他們說搶便搶,實在甚無理。不過師兄啊,這也在意料之內……那可是無影劍譜!千金閣本已是鬼市裡最隱秘的商行,拍賣劍譜的訊息更隻有不多幾家曉得,尚且鬨成如今這樣。真不知如若訊息放開來,江湖會成什麼樣子。”又道,“如今師兄你一切平安,咱們也沒折損人手,這就很好。待你好了,劍譜總會有辦法的。對了師兄,光顧著說話,我都忘記了:我給你帶了天香湯,你嘗一嘗。”
他一麵說,一麵笑著從桌下提出個黃花梨木食盒出來,揭開蓋子,端出一碗猶帶熱氣的天香湯。碗蓋一掀,馥鬱桂香衝麵而來,商白景深嗅一口,果將煩惱暫時拋卻了:“好香!如今夏日裡,哪來的山桂做天香湯?”
溫沉笑道:“山桂是去年收的。我密封在罐中,因要來看你,才啟封用了一些,做了這些來。師兄,味道好不好?”
商白景一氣喝了大半碗:“好,自然好!這天下做天香湯最好喝的,除了師娘便隻有你了。”
溫沉看他喜悅,自己也歡喜。他生得一張溫雅麵容,眉間紅痣一點,端文似菩薩:“小時候你我習武後,師娘總會做天香湯來給我們,年年都要采好多好多的桂花。幸虧因緣峰後有半座山的山桂,否則哪裡夠我們喝的?”
商白景一麵喝一麵道:“是啊,我那時最不耐煩去采山桂了,師娘囑托,大半都是你一個去。如今也好了,你采了因緣峰的桂花,如今就做因緣峰的峰主,這不是很好的因果輪回麼?”
“師兄胡說,我隻是暫代師娘掌事。”他頓了頓,“我這樣的人做峰主,誰會服氣呢?”
商白景一愣,橫眉立目,眼看就要罵些話出來。溫沉急忙攔他:“那也不妨事!如今我師父是閣主,將來我師兄是閣主,誰敢說我什麼,師兄給我出氣好了!”說著自己先笑起來。隻是笑著笑著,眼見商白景怒色稍減,自己便又沉默下來,許久,又看向商白景,“方纔那大夫說,傷愈前不可再運功。師兄,你務要好好養傷。”
商白景點點頭:“我曉得。你放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數的。少則七八日,多則半月餘,我必然能大好。你接下來預備如何?”
溫沉道:“我身上還有樁門令,雖不費事,但也需得去瞅瞅。來往一趟,也就十數日功夫。既如此,師兄再委屈在此多修養幾日,等我事情辦完,就回來接師兄回閣。”
商白景擺手:“何須你接,我自回便是了。”
溫沉笑:“我若不看著你,你必不老實遵醫囑。好師兄,你就當是等我,老實再待幾日罷。”
被師弟一口戳穿,商白景笑笑,沒好意思再反駁,隻好道:“嘿嘿,小沉說得是。那望你早去早回,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