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咒印 祭祀
酉時,金翠灘
暮色剛至,夜還未來。
今日的夕陽色澤格外濃重,霞光在雲層之間鋪陳,彷彿天空身負重傷,被撕裂出密密麻麻的血痕。
四野十分靜寂,連樹葉婆娑的聲音都輕得近乎不聞。
祭祀的場地佈置得井井有條,牛羊豬活牲口中帶枷,眼前綁著黑繩帶,來來回回的侍從躬身穿梭,就像腳底綁了棉花似的悄然無聲。
一種極肅穆大氣的氛圍彌漫此間。
人心難免惴惴不安,天地卻靜謐邈遠,不見絲毫陰沈。
彆說那夜南乩卜問時的詭譎可怖沒有蹤影,就算知曉這浩浩江水之下水靈與惡蛟正纏鬥不已,眼前空茫而遼闊的江麵也沒有什麼奇特的跡象。
桑妙蘭已經站在祭壇之上。
她頭頂金冠,腰佩琳琅玉石。
身上厚重的祭服,是以玄黑為底、飾以絢爛羽衣的著裝。
張揚、明堂,色彩斑斕。
未到吉時,她閉著眼,調整身心狀態,負責禮器與舞樂的隊伍也已準備妥當,靜靜端坐於祭壇邊上,等待祭祀開始的時刻。
桑采薇站在招秀身邊。
招秀今日看了一天的大江,她也陪著看了一天的大江。
祭儀司副司李佳正匆匆上前來:“大人,“百姓'與“百齡”之人已經湊齊。”
穿著白色禮袍、戴著銀色鬼麵的雲台主轉過頭來。
李佳正躬身行禮,恭恭敬敬地說:“除卻無知小兒外,您吩咐教導的話,下屬已命人教習妥當。”
“很好,”她平靜道,“請諸位列席觀禮。”
陳敏抱恙隻能靜修後,李佳正自扶風樓匆匆趕來,接手了大部分工作。
他現在進行的是招秀今日才下達的命令。
“百姓”指的是一百種姓氏的人,“百齡”指的是一百種年齡的人,兩者合一,意為天下生民——現今渚陰多疫病,要找齊這些人並不簡單,索性背靠扶風樓,春秋苑各項急務都要先為水神大祭繞道,棄群力之下進展快了不少。
副司匆匆離去,桑采薇麵向招秀,心有諸多困惑,但依然沒有開口詢問。
反倒是招秀自己開了口:“九懷江之水靈,非龍。”
“那是一尾大黑魚。”
桑采薇聰慧非常,一點就通:“魚與蛟……”
按照常理來說,魚必然扛不過蛟,既然戰況激烈,若非魚的主場之勢,就是蛟有不言之恙,這點無可厚非,但招秀為何多添這一番動作纔是重點。
她很快倒抽一口涼氣:“大人納‘百姓’與‘百齡’,是想要……令九懷江……”
她不敢將話說出來,生怕辱沒神靈。
“試試。”招秀意會。
她不斷摩梭著腰間的長刀,心緒實難平靜。
戌時差一炷香,除卻主祭人依然站立不同,祭壇之下所有祭祀參與者皆從袖中掏出了黑布,捆綁到了臉上。
這纔是今晚這場祭祀最大的難度所在——除了生民與主祭人之外,雲台主不允許其餘任何人直麵祭祀!
鼓樂者尚好,祈舞者就很有挑戰性了,殺生的祀者為了準確抵達預定地點,今日更是排演了數十遍。
沒人敢提出異議,誰都知道這是保護措施,相反,睜眼的主祭人纔是最危險的。
離吉時越近,桑采薇越是心焦,難以安寧。
“大人,”她說,“‘惡蛟’從何而來?”
水靈與蛟龍之類的東西,更多的是天地元氣的擬化之形,並不是會為人的肉眼所能直觀的,隻有藉助於夢境、祭祀這樣的特定途徑才能看到。
這些存在如果真正轉換為現實中的載體,水靈自然就是九懷江浩浩江水——至於蛟龍,在桑采薇看來,不是水亂漩渦,就是傳染惡疫,其作亂的惡果,也許會扼斷江流,也許會改道泛濫,總之生靈塗炭。
招秀聽著心下歎息。
是吧,沒人會想“蛟”會是個人吧!
她現在都還覺得匪夷所思至極!
她也不好解釋,主要連她自己都不能去思考。
她在夢中,遭遇的一切匪夷所思都隔著幾層夢境,既有夢這種東西作為緩衝,又有九懷江水靈這樣的“神靈”作為緩衝,所以她能看能聽能思考。
可一旦回到現實……
這方天地不允許她去深思那些東西!
“禍端”的名字與血火困蛟的形貌確實在她的腦袋裡,無法磨滅,但是她不能去思考其由來,不能聯想多年前的那場儀式,就連再度思考“天柱”“紫微星”這種概念,都會叫她驚悸哆嗦。
就彷彿這些東西早就被天地烙下塵封的禁製,不允許任何人觸碰。
當她無知無覺的時候,不會引起那種警覺,最怕的就是這種窺探到半知半解的情況,她往哪裡撞都是無形的牆。
可怕的是她不知道周身全是牆,還是說哪裡有縫隙可容通身。
她在江邊站了一整天,可這一天她唯一能想的,隻有九懷江的大黑魚化身與秦錚。
到後來,眼睛恢複正常了,她的腦子與心臟卻被割裂開了。
大腦努力摒棄思維,不去想那些禁製之物,胸腔中因此而產生的激蕩情緒卻波濤洶湧,實難平息。
意外的是,在這種複雜又矛盾的狀態下,她反倒契合了“逆旅”這把刀的心境!
今天這一日,刀都在她掌中微微震鳴。
人與刀的契合度突飛猛進。
聽著桑采薇的困惑,她也隻能搖了搖頭:“不可說。”
桑采薇努力遏止自己的焦躁,控製住不再多話。
戌時差一刻,天地昏黃,暮色四合。
偌大的祭壇上升滿祭幡,火把高燃,江風獵獵間吹動幡布與火光,照出影影憧憧。
場麵卻極為靜寂,連人的呼吸聲都不可聞。
生民之間本有竊竊私語,此時此刻連嬰孩啼哭都消失不見,就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壓下來,迫得人無法動彈、無法思考。
所有生民都睜大了眼睛,牢牢盯著祭壇上羽衣翩躚的祀者。
戌時到!!
靜止的畫麵驟然動起來。
“嘭——嘭——嘭——”
鼓聲喧天!
**著脊背的鼓手掄起錘棒,一下一下交替著狠狠撞擊在巨鼓之上!
鼓點奏響,再是號聲齊發,雄厚而威嚴:“嘟——嘟——嘟——”
倘若這鼓與號是在清早卯時,那便是宣告晝起日升、萬物生發之意,彰顯神靈如日煊赫——現下戌時,鼓號難免有陽門畢、陰門開之意。
既然兩次卜問,得到的都是“戌時”之喻,招秀也沒打算違背——時辰屬陰,主祭人屬陰,但江水也屬陰——無論這個時辰是誰給出的,究竟是水靈本意還是妖邪越俎,至少她們也不會徹底失卻主動權。
祭祀已經準備了舞樂,隨時可作調控,升合陽氣。
且見祭壇之上,主祭人睜開眼,仰起了頭,雙臂張開高舉,於鼓號聲止之後,開口唱道:“維年月日,我域東垂,敬祀九懷江廣源君尊神——”
祭文開篇,道明時間為這一日,道明祭祀者為東域,道明祭祀物件,為九懷江水神廣源君。
主祭人對著天地、四方均唱了一次。
風止,雲停,四圍安寂,彷彿天地靜默,正欲傾聽人言。
六次之後,主祭人重又麵向江流的方向,雙手交握,平舉過身。
“敬香——”
九位灰衣祀者上壇,點燃香燭。
主祭人唱道:“百香百燭,香火昌昌,敬饗廣源君尊神!”
“敬酒——”
九位玄衣祀者上壇,傾倒醴酒。
主祭人唱道:“百醴百釀,源源不息,敬祀廣源君尊神!”
“敬牲——”
九位紅衣祀者牽著牛羊豬上壇,殺牲取血取肉奉上祭台。
主祭人唱道:“百牲百肉,饗宴豐豐,敬犒廣源君尊神!”
血淋淋的場麵並不見邪異,反倒莊重肅穆叫人敬畏。
恰在此時,江水浪濤驟然高漲,天地之間忽有急劇氣流旋轉,彷彿水神神靈已降,正居高臨下睥睨此間。
“維年月日,我域東垂,敬祀九懷江廣源君尊神——”主祭人立在祭壇中央,仰麵念祭文,“懷彼九江,萬物之始,諸生之祖!”
“潤澤而物種始生,豐足而百象昌盛……”
滾滾的水,滔滔的浪,桑采薇本來提心吊膽地聽著妹妹念祭文,忽然見到身側之人也在同一時間低聲喃喃著什麼。
她離得近,勉強從模糊的風中辨認出字眼。
“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鴟龜曳銜,鯀何聽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然後是那一句清晰有力的話。
“洪泉極深,何以窴之?”
招秀猛地擡頭,看江水破浪,升雲騰霧,一尾大黑魚躍出江麵!
祂在空中拚命掙動著,背部被一個鮮紅的東西壓著,無數金光還自江下射出,有如鎖鏈般捆綁著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