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咒印 可喜
嶽元朔坐起來,以手托著頭,彷彿從一場昏昏沈沈的長夢中蘇醒。
他在那沉默了片刻,驀然睜開眼睛,眸中仍舊沈澱仇怨的血紅,那就像是頑固深入他本質的東西,難以變更。
-顯誠君。”
寂夜中的玉壺山穀,飛燕草熒熒如星。
緊張盤旋在山穀上的風在他呼喚的瞬間,彷彿遇到特赦,倏忽而至。
懸斷山脈雖然蘇醒,但被啟用的靈性並不多,又被他掠奪了一部分,剩下的並不夠凝聚出形態,隻能勉強化作山間的風。
“你的運氣也不好。”
他的言語沒有譏誚,隻像是在陳述某種事實一般平和。
大山靜默無聲,但那沈謐柔軟的風,在得到他的允許之後,輕輕落在招秀耳畔。
如一張無形的網降下,小心翼翼撫平她眉間的丘壑,收去她麵上淩亂的淚痕,降下沈眠的氣息,叫她睡得更沈、更深。
她願意保護這座山,山自然也願意給予她山的溫柔。
嶽元朔垂眸看她的臉。
睡著的時候,如畫顏容靜美至極,絲毫顯不出能夠氣到人發瘋的倔強尖銳。
可他比誰都更深地觸控到她內心的頑強與堅韌,她骨骼裡的驕傲與不屈—因為他真正被她捅過無數刀。
“我還是喜歡她渾身都是尖刺。”“哪怕刺傷的是我自己。”
山風婆娑花枝,窸窸窣窣的聲音連綿一片。
他側耳聽完,竟像是自嘲般輕笑了一下:“隻是我犯賤。”現在想來,他對她的容忍似乎真的有道途的因由,但他更覺得喜歡不是假的。
出離憤怒的時候也不想真傷了她,放再大的狠話、最後落到的實處的也不過輕輕放下;惱透了她的驕傲與頑固,到底也不想看到有誰折斷她的傲骨——包括他自己。
心慈手軟從來不是他的風格,哪有那麼多的鬼使神差,如若沒有這一層喜歡在,就算不能殺她,他也可以叫她生不如死。
他閉了閉眼。
隨後,這點輕薄的人情味就從他身上被剝離出去,冷謐的涼意自這副化形中氤氳而出。
‘陪我賭這一把。’
他沒有給予懸斷山拒絕的機會,當他以“紫微大帝”身份現世的時候,天下山河皆隻有順從的權力——當時的九懷江,若他不是被秦錚所阻,哪來水靈掙紮的餘地。
‘以你為錨,定我此時此刻。’他冷酷道,‘山靈不夠,龍脈來補!’
這纔是他所說的“你運氣不好”的緣由。
他要懸斷山兜底來解封自己的記憶!
他隱約能窺到招秀失常的緣由,但對於祭天真相並無清晰記憶的他,並不能準確摸到她懼怕的源頭——他要觸及它,掀開它,明瞭它!
但他並不願意被瘋狂所挾製,淪落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怨鬼,所以他需要藉助懸斷山的力量。
命令施發的瞬間,群山應諾,浩浩蕩蕩的森野泉穀都開始嗡然作響。
山風掠過森林,草木頓首;山風掠過山穀,泉流應答;萬千野獸月下俯拜,萬千禽鳥枝梢靜默。
山靈擬化的動物在各自的山頭顯現。
嶽元朔擡起了頭。
下一個刹那,血紅的眼睛裡真的傾瀉出了血液!!
那近乎虛與實之間的幽深血色帶著極端暴戾和扭曲的意味,洶湧而出的頃刻,天地沈暗!
圓月驟然隱沒,星辰無光,此間彷彿罩上了一層漆黑的幕布,伸手不見五指的淵色中湧動著何其可怖之物!
那些怨毒的嚎哭與妄圖吞噬一切的貪婪糾纏得密密麻麻,堆疊成實質,並不斷向外擴散。
以玉壺山穀為中心的大山開始震動,無數的生氣聚集起來。
一頭通身發光的白鹿毫不猶豫躍入嚎叫的黑色怨海,緊接著是一隻花斑的大老虎。
豹子與狼嘶吼著衝入其中,兔子停止蹦跳,立在原地等怨氣淹沒……
山靈前赴後繼以自身的靈性來阻止怨氣蔓延。
天穹雷霆驟現,但連天雷都被怨氣所遏,竟似啞了一般,即刻消亡。
嶽元朔自體的意識搖搖欲墜。
他的腦中被億萬聲音交織——仿若有億萬生靈在他腦中說話!
血火熊熊,燃著恨恨恨,燒著怨怨怨!
山脈無法攔阻怨海,沈壓壓的地底發出轟然悶聲,隨後有熒熒藍光在群山之間鋪展,懸斷山不得不祭出了山河圖!
在那縱橫交錯的陣圖之上,龍脈之靈展現出完整的身姿。
祂以遮天蔽日的偉岸身形,遊走著捲住黑紅怨海。
山在開裂,地在震動,草木凋敝,禽獸殞命,龍脈之靈的軀體上也裂出無數近乎於崩解的裂紋!
懸斷山脈已經變成漩渦,而玉壺山穀作為漩渦的中心,卻呈現近乎恐怖的安寧。
億萬生靈的呼號嘶叫聲中,嶽元朔聽到了最大聲的一個。
天崩地裂、山河破碎的祭天台上,他看到了最清晰的一張臉。
白金祭服殘破,旒冠垂珠散落,通身染血,怨氣滔天——奄奄一息的氣運化形竭力撐著祭天台不叫它墜落。
祂被斷去龍尾,剜走龍鱗,裂下龍角,割去龍須,活生生降格為蛟的劇痛也同等降臨到祂的本體之上。
四麵八方都是縱橫的鎖鏈,那人在桎梏中問天,撕心裂肺,歇斯底裡。
“你要我祭天稱帝,又要我捨身應劫!天命!!你所求為何?所求為何?!!”
那是……他自己。
他在意識被瘋狂吞沒之前,想道:哦,原來我最恨的是天命。
此時此刻,群山都陷入不可遏製的崩解之勢,一座山脈怎可能攔阻“紫微大帝”的怨氣!
但是有一縷小小的風漏進裡麵,落在招秀的耳邊。
小心翼翼推了推沈睡中的人。
她發出一聲隱約的啜泣。
最後一次做得太狠,即使睡夢都不安穩。
這聲低低的啜泣落入了血濤怨海之中。
好似有千鈞之力,驟然砸起萬丈狂瀾——嶽元朔在這番衝擊之下,竟感覺自己的瘋狂都有片刻的凝滯。
無數關於她的畫麵關於她的聲音在億萬的碎片與囈語之間浮沈。
從此時此刻倒帶回梧山,又從梧山順走至……梅坡。
他聽到了鐘聲。
書院的鐘聲。
那個曾鎮殺他一個寄體的書院大陣,啟動時的鐘聲。
她是沒有能力憑借一己之力啟動那個大陣的,但她當時借了全書院人的信仰,短短幾句其實完成了一個小型的祭祀,這才彙聚足夠的力量啟動陣勢。
嶽元朔在這一刹的清醒中,又意識到了什麼。
他坐在那。
山脈發出岌岌可危的震鳴,懸斷山的靈性正打算殊死一搏,忽見局勢變換。
失控的怨海驟然停止了擴張,漆黑領域中恐怖的一切就好像被什麼力量抽取般,失去了原本叫世間生靈絕望的危險。
自玉壺山穀而來的怨海又重新退回,自他身上釋放的那些瘋狂重又被封進他體內。
可怕的黑暗正在消散。
龍脈之靈重新隱沒於山河圖,山河圖重新隱沒於群山,經此一遭,尊主留下的這陣勢喪失了極大的效力,就算剛被解封“關過門”,對於這種等級的衰弱也是杯水車薪。
但這比之前設想的毀滅要好太多了!
山風期期艾艾地捲回玉壺山穀的時候,看到崩潰狼藉的山穀。
豈止花海毀於一旦,連穀地都失了地氣。
而在這近乎於變成一塊小死地的山穀中,那唯一仍開著花的平整土地,就顯得分外顯眼。
招秀仍睡得人事不省,他坐在她邊上,扶著頭擰著眉,身上竟沒有任何瘋狂扭曲之感!
是成功了,還是未成功?
山風悄然落在一朵綻放的藍紫色花朵上,不敢驚動任何人。
但是嶽元朔已經睜開了眼睛。
瞳底仍是血紅怨憎,甚至更濃烈、更深沈。
‘我最恨的,原來不是天命——是我自己。’
他喃喃自語。
‘山巔太高了,高得看不到山腳下的人。’
‘我以為站得越高,擡頭仰望的人就會越多,可原來山腳下的人,也看不到我啊。’
他何其愚蠢。
所以祭天台上,他會輸得一敗塗地。
他不是輸給修道界,是輸給天下生民。
就算沒有那些陰謀算計,他也會敗!
嶽元朔看了眼招秀——那一眼,穿透她蜷縮的軀殼,窺到了更深層更隱秘的東西。
‘我知道你怕什麼了。’
‘沒什麼好怕的。’
他彎下腰將白金的祭袍細致地披到她身上,卻撿起旒冠遠遠丟下山穀的地隙。
‘氣運,就不給你了……見過大道的人,不會想要被天命困住。’
他起身的時候,看了一眼落在不遠處的寄體。
土地翻滾著,將漁女的屍體吞沒,葬到了深處。
而他就這麼頂著這具氣運的化身,邁開了步——身上再顯現的衣飾變作了一身鴉青色大袍——恰是那年他登臨懸斷山時所穿的模樣。
走了兩步,卻又停下。
他又轉回過去,在招秀身邊蹲下來,掐著她的下頜,狠狠吻住她的嘴唇。
‘虎變在西州瀚海城。’
‘要不你就登大道成仙成聖,要不你就持虎變改天換地!’
‘怕什麼——你要叫彆人怕!’
“紫微大帝”的瘋狂洶湧擴散的時候,懸斷山脈都未有懼色,可如今,他隻這幾句話,竟連大山都開始畏縮。
嶽元朔很快直起身,放開人。
他在虛空跨出一步,就到了一個未開始的戰局邊上。
兩個正在對峙的人驀然擡頭,視線觸及到他的存在,便神色各異。
‘故人相見,可喜可賀。’嶽元朔說。
‘不如拿命來祭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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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字加贈還是給“令窈”寶子!嗚,好幸運,好幸福~有讀者能這麼細致這麼認真地分析文字,從世界觀講到思想核心都能頭頭是道,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叫作者興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