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咒印 盈君
在懸斷山脈的變故驟生的時候,南彌江的一片小洲上,立著個灰衣的女道。
寬鬆的衣袍在江風中飄舞,綰發木簪之下,青絲同樣翻飛。
素淨質樸的裝扮遮不住花容月貌,灰而近黑的暗沈衣色,並不能掩去她身上的靈氣。
她像一尊玉雕的美人像,像一抹潛居的畫中影。
月夜的清光像是薄紗般籠罩下來,當她的眼睛望著江濤、星月、天穹時,那月光也像是蘊進她的眸中,叫黑色的眼瞳流轉出粼粼的碎銀。
不,是真的有銀光。
那星星點點的銀在她周身的空間到處穿梭,顯現、消隱,遊曳、散化,像是藉此將那無儘的虛空都切割得細細碎碎。
她從九懷江而來。
在那金翠灘未拆除的祭壇上站立許久,又循著相似的意蘊到了這裡。
她捕捉到了遊離的道韻,窺探到了悟道者散落的情緒。
這叫她看著這水天相接的景,情不自禁發出一聲歎息。
“真香啊”
她閉上了眼睛,似乎在用心感懷、刻意浸潤進這種氣味。
“你聞到了嗎?”片刻之後她轉過頭,看向落在不遠處礁石上的劍者,“大道的香氣?”
眉眼間並沒有愁緒,或許說,並沒有什麼顯而易見的情緒,她已經過了會自怨自艾、憤懣不平的年紀,即便是對自我的遺憾,都不會輕易展露出來。
“這世道還能出一個有望得窺大道的,著實不容易呢。”她輕聲說道。
悄無聲息落下的青衣劍者,身後斜負兩柄劍。
一柄細劍,著白鞘,外形極為華美;一柄闊劍,著黑鞘,古樸而典雅。
他看向對方,眼神靜默,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與看著這江畔小洲上一塊石頭、一顆枯草也無異。
灰衣女道開口:“你為‘禍’而來?”
姬勝雪不答。
她又問:“你為新的大道種子而來?”
姬勝雪還是不言語。
但他伸手一招,闊劍倏然出鞘,落於他手。
劍鋒晦暗,劍中靈韻也是深沈的、持穩的。
灰衣女道也就歎息,語聲輕幽:“那就是兩個都要了……”
“前輩,”姬勝雪握著劍,終於開了口,“得罪。”
白發劍者,眉心紅痣旖旎,神情卻過分淡漠,整個人的氣機都蕭索肅然,如一支蓄勢待發的箭。
“不行啊,”灰衣女道慢慢道,“我不找你麻煩——你反倒出劍對我,這是什麼道理?”
“瑤含章把你們慣得如此不知死活嗎?”
姬勝雪眉毛都沒動一下,對這話沒有任何表示。
他隻是倒握著劍,微微頓首,自顧自說:“前輩,請。”
沒有任何想要與她寒暄或者交流的想法,直接做好了交手的準備。
有禮數,但不多。
行事的果決與判斷的乾脆利落,叫他看上去毫無人情味,倒像是冷冰冰的兵械。
灰衣女道眸光一銳,她一動怒,瞳中點點亮銀就有擴散的趨勢。
“我話還沒說完,給我老實聽著!”
姬勝雪擡眸。
眼前的身影叫他覺得奇怪。
多年未見,依然美貌,依然強大,依然偏執,卻不知為何,透露著一種異樣。
似乎有什麼東西打破了她無懈可擊的偽裝,於是自那裂隙處,就不可攔阻地滲透出一種近乎於腐朽的沈沈暮氣!
於是姬勝雪沒有出劍。
他放下手,將重劍拄地,劍尖落在礁石上,即使沒有用任何力,憑借著大劍自身的重量,仍然刺進石中,如入土泥。
“請。”他還是這麼說。
灰衣女道表情並沒有變得好一點。
天元山出來的人,都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氣,隨心所欲到了極點,從不管實力差距,也不在乎境界高低,隻有想戰就戰,沒有退縮妥協。
一個個天資悟性可怕至極就算了,還有瑤含章兜底,無可攔阻的銳氣恰是以天下為砥磨出來的——這種認知叫她更加厭惡。
“我不信瑤含章沒遭天譴。”她忽然說。
姬勝雪仿若冰封般的眼瞳終於出現一絲波動。
“已經開始壓製不住了嗎?”她抓住了稍縱即逝的那瞬異樣,“離他最近的你,怎麼可能發現不了?”
灰衣女道臉上終於有了些許笑意,似乎聽到了很令人愉快的訊息。
“我們——可是付出了那樣的代價啊——”她幽幽地說,“他怎麼可以逃脫得那麼乾淨?”
求存者短命,求愛者孤老,求道者失道,殺身殞命隻是最低階的天譴,最高階的罪罰是奪走你最珍視之物。
“我被隔絕了十六年……”
大道就在那,觸手可及之地——她知道它的存在,卻無法捕捉;她能感受到它的模樣,卻無法辨識出它的真諦。
她被從根源與大道隔絕。
就好像網中的魚,明知道網外有廣闊無邊的天地,卻怎麼也無法突破那層束縛自己的網。
“我能破解這世上一切武學,可我窺不到大道;我能看到每一條道途的去向,可我自己的道途被困死了。”
她喃喃道:“天命可欺,氣運可奪,我是對的,我做到了——可它讓我走得更快,更輕鬆,卻沒有告訴我,我走的是一條死路。”
“這就是屬於我的天譴啊。”
她停頓了片刻,聽得江濤拍岸,層層疊疊。
“可這殺不死我。”她忽然笑道,“我魏盈君,絕不會向它低頭。”
“我苦苦思索破解之法,後來我想,既然一切是因祭天而起,那麼,是不是撥亂反正,解鎖開館,天地重回,我就能解開桎梏,洗脫罪愆,重新有擇道的機會?”
姬勝雪終於又開了口:“你瘋了。”
“或許吧。”
她臉上的笑意更深:“你知道嗎?我剛又捱了遭天雷。”
“我自找的。”
“我等啊等,終於等到他出來,總在他麵前找點存在感,免得他將我忘記。恨也不失為一條好路徑。”
她說:“‘禍’亂九懷江——你看看,這種大逆不道之舉,天命都捨不得給他天譴,一個紫微之名,當真能遮掩一切,連對怨念都有餘蔭可給——天不給,我給。”
“被反噬,我也沒什麼怨言。”
“可你知道我在被雷劈的時候摸到了什麼嗎?”
她看著天元山的劍者,一字一頓地說:“我摸到了大道的氣機!”
“我竟然,重新摸到了,那種氣機!!”
“那一個人,能破天命,能觸大道——那一個人,或許能解我囚牢啊。”
魏盈君唇角帶笑,眼中卻落下眼淚。
連淚水中都似乎帶著那點點銀屑,顯得光華四射。
姬勝雪忽然持劍警惕。
半人寬闊的大劍微微錚鳴,嘯音擴散,四維虛空中的銀點被刺激,閃爍得更加淩厲。
“今日話或許多了一些,我實在太高興了,總得找個人說道說道。”
她伸手輕輕抹了抹眼角的淚:“喜笑於形,倒叫小輩看笑話了。”
她身側穿梭的銀光陡然變密、擴張,就好像月光照在某種鏡麵上倒映出的反光,霎時連這一片地域都給覆蓋。
那些密集流竄的光點叫她看上去更有種不在人間的璀璨迷幻。
她放下手,一簇銀光團聚起來,忽然凝合成一柄拂塵落她手上。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道啊大道,負我良多,我卻終究不悔。”魏盈君持拂塵含笑擡眸,“我說完了,你也聽完了,那就留下命吧。”
“禍端、道種我都要了,”她說道,“在那之前,先取你項上,奉送天元山,該叫瑤含章也分享我之喜悅。”
姬勝雪麵無表情,淩冽到極點的劍勢倏忽襲去。
風吹拂塵,銀光點點,魏盈君含笑間,千絲萬縷的銀光放射而出。
交手一觸即發之際,懸斷山的堪稱喧囂的震動卻打斷了雙方的動作。
劍擡,拂塵止,兩人不約而同轉過頭。
天上月隱沒,人間風淒厲,大江波濤暗湧,茫茫山脈被罩進突如其來的漆黑天幕。
下一刹,山開始崩裂!!
兩人都沒有動作。
“怨海滔天啊,”魏盈君忽然低喃,“這是要做什麼?複仇也不該複在懸斷山……”
緊接著山河圖起,龍脈之靈遮天盤旋。
大山岌岌可危的崩塌聲沿江震鳴,草木枯敗,鳥獸崩亡,剛散了靈的九懷江沒有水神庇佑,江上波濤間騰起白花花一片死魚。
姬勝雪:“……”
覺察到他想要掙脫銀光的瞬間,魏盈君側眸:“不許動。”
她的眼睛已經銀了大半,這叫她呈現出一種非人般的空高感。
“老實待著,彆打擾我看熱鬨。”
姬勝雪恍若不聞,一招大開大合。
大劍劈下,霎時如巨石投江,擊破水麵光潔。
閃爍的銀光如星屑一般掉落,虛空就如銀瓶乍破,密不透風的陣勢領域中陡然破出一個大洞。
魏盈君拂塵一動,更多的銀光橫七豎八連線起來,形成千萬根銀線,如電般朝著劍者縱橫而去。
姬勝雪卻在瞬間收劍換劍——當那柄白鞘的長劍離鞘的刹那,清泠一聲劍鳴,劍光落處,冰封江濤洲岸,連同那些銀光銀線都像是被封住。
“‘獨釣寒江雪’,”魏盈君忽然看了眼江麵,“這地方倒適合你發揮了。”
“但跟我玩封禁的把戲,你還不夠格。”
她捏著拂塵在心中冷哼,紫微大帝還是我封的呢!
下一刹,卻又是不約而同,劍者止劍,道者按下拂塵,兩人齊齊擡頭。
懸斷山脈的崩解之勢已然停止,怨潮褪去,天月又現。
世間又似一片祥和。
這莫名其妙的景象,不僅沒叫人心臟平和,反而更有可怕的危機感。
因為未多久,就有一個身影踏月而來。
他一腳踏入對峙場中,沒有絲毫作為不速之客的羞愧。
‘故人相見,可喜可賀。’
鴉青色大袍的身影仿若夢幻,那人擡起頭,依稀是當年氣蕩山河的煊赫霸道、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