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骸繼承者 第33章 底層的呼吸
“希望鄉”空間站的喧囂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滲透進每一條金屬縫隙。但對於生活在它底層結構——那些遠離中心船塢和商業區、深入小行星冰冷岩層深處的區域——的人們而言，這種喧囂並非活力的象征，而是無休止的壓榨與掙紮的伴奏。
淩燁擺脫了那若有若無的跟蹤，並非依靠高超的反偵察技巧，而是鑽入了一條通往下層區域的、彌漫著劣質潤滑劑和回收廢水氣味的狹窄貨運通道。這裡的照明昏暗不定，牆壁上凝結著厚厚的油汙，管道外露，不時滴下冰冷的液體。空氣變得渾濁而壓抑。
與他擦肩而過的不再是形形色色的冒險者和商人，而是麵色疲憊、眼神麻木的工人們。他們穿著沾滿油汙的連體工服，身上鑲嵌著簡陋甚至粗糙的民用義體，步伐沉重，如同生鏽的機器。一些明顯未成年的孩子，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抱著工具或推著沉重的零件箱，在大人中間穿梭，臉上過早地失去了孩童應有的光彩。
淩燁放慢了腳步，眼前的景象與他記憶中的灰燼星墳場產生了強烈的重疊。同樣是掙紮求存，同樣是被遺忘的角落。隻是這裡被束縛在鋼鐵岩壁之內，更加壓抑，更加…看不到天空。
他按照指示牌，尋找著清單上最後一項——一種高能量的壓縮營養膏，是下層工人和廉價傭兵常用的食物。最終，在一個位於巨大通風管道下方的、由幾個廢棄集裝箱改造而成的簡陋市場裡，他找到了賣家。
攤主是個一條手臂換成了生鏽液壓鉗的老者，眼神渾濁，正小心翼翼地用工具刮著營養膏桶壁上最後一點殘留。他的攤位前圍著幾個同樣麵黃肌瘦的工人，正為一點點價格爭論不休。
“老瘸子，再便宜點！這個月的工時又被那群吸血鬼扣了！”
“就是！上麵的大人物天天山珍海味，我們連這點餬口的玩意都買不起了！”
被稱為老瘸子的攤主歎了口氣，聲音沙啞：“進價就這個數…能源漲，運輸費漲，管理費一分不少…我也就賺個餬口錢…”
淩燁沉默地站在後麵等待。他看著那些工人最終用幾乎掏空口袋的零錢換走了幾塊營養膏，眼神中充滿了無奈和憤懣。
輪到淩燁時，老瘸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尤其是他手中質量尚可的揹包和還算乾淨的衣著（雖然普通），聲音平淡：“要多少？整桶買便宜點。”
“一桶。”淩燁遞過現金晶片。
老瘸子熟練地刷了晶片，將一桶灰撲撲、印著模糊商標的營養膏推過來。交易完成，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看著淩燁轉身欲走，低聲嘟囔了一句：“生麵孔…看你不像那些混賬管理隊的。聽句勸，買完東西就回上麵去吧，這下麵…不太平。”
淩燁腳步一頓，看向老者：“不太平？”
老瘸子渾濁的眼睛掃過四周，聲音壓得更低：“還能有啥？活不下去了唄…礦坑那邊，昨天又塌了一小塊，說是‘意外’，死了三個人…撫卹金？屁都沒有！安全域性那幫黑皮狗（指星盟安全域性派駐的少數人員）就知道跟站上的保安隊一起收錢，誰管我們死活…我聽說啊，有些人…不想再忍了…”
他的話音未落，市場入口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和嗬斥聲！
“讓開！都讓開！檢查！”
幾個穿著印有空間站保安標誌製服、手持電擊棍的男人粗暴地推開人群，走了進來。為首的是個麵色倨傲的胖子，腰間彆著能量手槍，目光掃過攤位，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老瘸子！這個月的‘區域管理費’和‘空氣淨化費’，該交了吧？”胖子用棍子敲了敲攤位的金屬板，發出刺耳的聲響。
老瘸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佝僂著腰，近乎哀求道：“巴頓隊長…您行行好…這個月生意實在不好…前幾天剛交過‘攤位安全費’…能不能寬限幾天…”
“寬限？”胖子巴頓嗤笑一聲，“人人都寬限，老子的淨化器喝西北風去？少廢話！拿錢！不然就滾出這個攤位！”
周圍的人群敢怒不敢言，隻能默默地看著，眼中燃燒著無聲的怒火。
淩燁握著揹包帶子的手微微收緊。這種場景，他在灰燼星見過太多。老貓頭有時能周旋過去，有時也隻能忍氣吞聲地上交好不容易攢下的零件。
就在這時，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來歲、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可能是因為害怕，不小心碰倒了旁邊攤位的一個空箱子。
哐當一聲。
頓時吸引了巴頓的注意。
“小雜種！沒長眼睛嗎？”巴頓旁邊一個保安罵罵咧咧地上前，一把推搡在小男孩身上！
孩子驚叫一聲，踉蹌著向後倒去，眼看就要撞上尖銳的金屬桌角！
電光石火間，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小男孩的肩膀。
是淩燁。他不知何時已經跨前一步，擋在了孩子身前。他的動作並不快，卻恰到好處。
“他不是故意的。”淩燁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看著那個動手的保安，眼神冰冷。
保安被他的眼神看得一窒，隨即惱羞成怒：“你他媽是誰？想多管閒事？！”說著，手中的電擊棍就抬了起來！
“夠了！”攤主老瘸子突然嘶聲喊道，顫抖著從懷裡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零錢，塞到巴頓手裡，“隊長…我就這些了…全都給您…求求您，高抬貴手…”
巴頓掂量了一下手裡的錢，嫌惡地皺了皺眉，但似乎也不想把事情哄得太大（畢竟真哄出人命，上麵追查起來也麻煩）。他瞪了淩燁一眼，又踹了一腳旁邊的箱子。
“算你老小子識相！下次再不按時交，就沒這麼便宜了！”他冷哼一聲，帶著手下罵罵咧咧地走了。
市場裡死一般的寂靜。人群默默散開，但看向淩燁的目光中，多了一絲複雜的情緒，有感激，有擔憂，也有提醒他快走的暗示。
老瘸子癱坐在椅子上，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小夥子…謝謝你…但你不該出頭的…他們會記住你的…”他喘著氣說道。
淩燁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從自己揹包裡拿出幾塊高能巧克力（原本是蘇玥清單上給他補充體力用的），塞到那個嚇呆了的小男孩手裡，然後又拿出一些，放在老瘸子的攤位上。
他轉身離開，背後傳來老瘸子低低的、帶著哽咽的道謝聲和小男孩模糊的啜泣。
走在昏暗的通道裡，淩燁的心情異常沉重。這裡的壓迫，比灰燼星更加**和係統化。在灰燼星，至少還有廣闊的廢墟可以躲藏，還有老貓頭那樣遊離於規則之外的存在。而在這裡，底層的人們如同被關在鋼鐵囚籠裡，無處可逃，隻能忍受著一層又一層的盤剝。
他對星盟本就不多的認同感蕩然無存。司徒隱的安全域性，所謂的“秩序”，原來就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嗎？用恐懼和壓迫維持的，算什麼秩序？
一種熟悉的、源自灰燼星廢墟的憤怒，在他心底悄然複蘇。
當他返回相對“上層”的區域，與完成采購的蘇玥在約定地點彙合時，他的臉色依舊陰沉。
蘇玥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情緒不對：“怎麼了？遇到麻煩了？”
淩燁沉默了一下，將下層看到的情況簡單說了一遍。
蘇玥聽完，輕輕歎了口氣，眼神中也流露出一絲不忍和瞭然：“這就是邊境空間的常態…甚至可以說是星盟統治下許多邊緣殖民地的縮影。資源被上層和大型企業壟斷，安全域性和當地勢力勾結維持高壓統治，底層民眾隻能苦苦掙紮。我的研究…也曾觸及到這些社會結構性的問題，但這被認為是‘不必要的風險’。”她的語氣帶著深深的無力感。
“所以他們就視而不見？”淩燁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火氣。
“對於司徒隱那樣的人來說，底層民眾隻是維持‘絕對秩序’所需的、可以消耗的數字。”蘇玥的聲音變得冰冷，“任何不穩定因素，包括同情和質疑，都是需要清除的物件。”
兩人沉默地走在返回泊位的路上。空間站廣播裡正在播放著星盟官方新聞，宣揚著中央星域的繁榮穩定和安全域性的“卓越功績”，與剛才所見的悲慘現實形成了尖銳而諷刺的對比。
突然，淩燁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被牆壁上一處不起眼的、新噴繪的塗鴉吸引了。
那塗鴉的風格粗糙卻有力，畫的是一隻從斷裂的鐐銬中伸出的、緊握成拳的手，拳頭周圍閃爍著星辰的微光。圖案下方，用通用語寫著一行小字：
“呼吸不止，掙紮不息。”
這顯然不是官方宣傳。這是一種無聲的抵抗宣言。
淩燁看著那塗鴉，久久沒有移動。他想起了老瘸子的話——“有些人…不想再忍了。”
蘇玥也看到了那塗鴉，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低聲道：“看來，不滿的火焰並非沒有燃燒。隻是…通常都會被迅速撲滅。”
淩燁緩緩收回目光，眼神中的陰鬱似乎化為了某種更深沉的東西。他沒有說話，隻是繼續向前走去。
但蘇玥能感覺到，身邊這個來自灰燼星的少年，內心某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他不僅僅是在逃避追捕，更是在親眼目睹和親身經曆著這個宇宙冰冷秩序下的殘酷和不公。
這些無聲的呼吸與掙紮，或許將成為未來風暴中，不可或缺的火種。
回到“星螢”號，緊閉的艙門暫時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苦難。但底層那沉重的呼吸聲，卻彷彿依舊在耳邊回響。
淩燁將采購的物資放好，忽然開口：“蘇玥。”
“嗯？”
“修好飛船之後…如果可能，能不能…幫幫他們？”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
蘇玥愣了一下，看著淩燁眼中那抹混合著同情與決絕的複雜神色，緩緩點了點頭。
“如果有能力…我會的。”
在這冰冷的鋼鐵蒼穹之下，兩顆心因共同目睹的苦難而靠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