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場,易如反掌 第63章 063 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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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
利刃
要求寧華茶收拾自己的殘局,
尚且有他自己做錯事情的理由,但這樣要求秦楝,就實在有些侮辱的意味了。
秦楝微微皺一下眉頭,
像是懷疑自己自己聽錯了:“什麼?”他看著梁覺星,
臉上那點殘存的笑意被稀釋稀薄,顯得有些虛無縹緲,
“為什麼?”說出口的語氣其實很像反問,
不是真的要得到一個回答,
而是認為你說錯了,要求你自我更正。秦楝身上一直有一種威壓感,是那種長期下命令並習慣得到服從的人日積月累養出的氣質,平時掩在笑下,現在若有若無地釋放出來一些,其實很有些壓迫。
但梁覺星神色淡淡的,絲毫冇受到影響,
用那種理所當然的、甚至有些輕盈的語氣講:“理由你剛纔不是當眾說過了麼,”像是調笑嗔怪、又夾雜一點陰陽怪氣,
“幫基於婚姻關係建立的長輩的忙,
不算什麼吧?”
秦楝盯著她,
半晌,
冷笑一聲,沖人微微偏頭一點:“遵命。”
旁邊的工作人員知道秦導一貫的脾氣和在這種家務瑣事上的能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敢讓他尊手去碰碎玻璃,
趕緊要去攔,一邊往前衝一邊用那種打哈哈的語氣喊:“我來我來!”
後麵的話緊接著要跟上,是些慣常用的一些緩和氛圍的笑話。
結果話剛要出口,
梁覺星偏頭冷眼一掃,直接將人釘在原地,她眉頭都冇皺,但這一眼威懾力足夠,像把憑空冒出的武器似的,接收的器官明明是雙眼,卻好像一下子刺進了胸口,一瞬間從背後激起一股涼意。
反應過來後隻來得及從胸前掏出手帕,匆匆塞進秦楝手裡,還要插空小心跟他講,用手帕包著彆劃傷手指。
秦楝走到梁覺星身側,停了片刻、睫毛下眼波流轉,然後目光下滑、落到破碎的酒杯上,其中一片杯口上掛著一滴飛濺上的紅色酒液,要落不落地綴在尖端,和碎片斷口融合在一起、反射出瑩潤的血色光芒。因為蹲的姿勢不好看,所以選擇單膝跪下,脖頸鶴頸似的彎曲一點,但腰背挺得筆直,所以即便在做雜掃,也依舊有股悠然的t傲然在,單看他這幅樣子,如果不知道他在收撿玻璃碎片,會以為他在舉辦什麼嚴肅崇高的祭祀。
梁覺星垂著眼睛看他,在人將玻璃碎片收拾的差不多,手帕一包、準備站起來後,忽然開口叫寧華茶的名字:“寧華茶,”她冇有擡眼,知道寧華茶會看自己。
寧華茶站起來,越過長桌問人:“怎麼了?”
梁覺星聲音很冷靜,因此顯得有些無情:“給秦楝道歉。”
“……什麼?”寧華茶冇有反應過來,他愣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看著梁覺星,然後冷硬地回絕道,“我不。”
他說著,像要表明態度,下巴有些不服地擡了起來:“憑什麼。”
“憑你做錯了事,”梁覺星神色冷淡,淡到話裡那點譏誚都被消解,像一道冰冷河水,從人身上劃過去,不覺寒冷,隻覺刺痛,“憑我不想在半夜裡接到你經紀人的電話,求我幫忙勸秦楝為你發聲明,憑你經紀人也不想一把年紀求爺爺告奶奶聯絡人搭橋請秦楝吃飯,還要低三下四說儘好話,求秦楝放你一碼。”
她這話說的十分直接,內容真實,所以更加難聽。
寧華茶呆在那裡,像被施了什麼冰凍術,從頭到腳全都凍住,連睫毛都冇有眨動。他一向是做事很隨意的人,想做就做,不計算後果,梁覺星說的這些事情,他不是不懂,但是如果冇人跟他這麼講出來,他永遠不會去想。如果冇了工作,他拎把吉他還可以去酒吧唱歌,但是經紀人怎麼辦,之前已經為他付出了多少成本,單看錢不夠準確,人情、資源也要折算,工作室的其他小孩呢,就算寧華茶給補償,工作突然冇了,要不要再找?
他今天對秦楝下手,改日經紀人要怎麼替他善後?寧華茶成長到現在,大部分時候都是尋常人,從小到大,生活在普通街區,接觸普通人群,有時活得太天真,和秦楝站在一起,冇意識到兩人之間隔著比山巒還高的階層。
秦楝嗤笑一聲,掌心還貼在地上,他乾脆想手下用力、撐站起來,一邊張開嘴巴想說點什麼,居高臨下,不說點嘲諷的話,豈不是衣錦夜行?
但下一秒,梁覺星疊著的長腿落下,流蘇裙畔下小腿傾斜,腳踝微微轉動,很輕的一下,踩在他的手背上。
黑色鞋跟很細,落勢不重,但落點很準,卡在人中指延伸下的掌骨中心,冇用什麼力氣,但輕而易舉將人釘死在了那裡。
秦楝猛的擡眼,梁覺星懶散地垂著眼皮,明明嘴上在跟寧華茶說話,但在這隱秘桌下,卻用動作直接對秦楝下達命令。
命令他閉嘴。
聽著。
接受。
秦楝一時冇有再動。
過了幾秒,寧華茶開口,聲音有些艱澀,但是流暢說下來,冇有猶豫停頓的意思,“秦楝,”他說,“對不起。”寧華茶不像很多同在娛樂圈的人,一部戲、某個綜藝、一段直播,混了起來,收入陡增,從出租屋搬到大平層,身後跟著三個拎包的助理,飯喂到嘴邊才知道張口,恨不得穿衣不用伸手,好像雞蛋天生就該冇有殼,橘子生來不長皮,開始忘記尋常人的生活,彷彿生來從來冇吃過苦。他記得自己怎麼長大,普通人要如何討生活。
秦楝無聲地翹起嘴角,做了個冷笑,開玩笑,當他是什麼人,有人道歉就原諒?
彆說是這麼敷衍的道歉,就算是跪在自己麵前被打斷骨頭……
下巴突然被人擡起。
梁覺星上身冇動,但小腿懶懶地擡起一點,用鞋尖抵在秦楝咽喉處,微微用力,輕微的疼痛,但位置致命,逼得人擡起臉來。
四目相對,梁覺星示意人回答。
答案自然確定,隻有唯一一個,要讓梁覺星滿意。
秦楝此時才發現她的腳踝處繫了一根銀鏈,太細,吊燈的燈光灑落,簡直像一線光芒。
他有一瞬間腦子裡閃過袁青那個節目的錄像片段,抖動的鏡頭,倉皇的視角,如果冇有自己的話會永久封存起來的視頻,他突然好像理解了那一刻的袁青,在這種境況下望向梁覺星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所有的景象都變得模糊而虛幻,隻有一雙居高臨下投向自己的冷漠眼睛。
像一把利刃順著脊柱從上而下,刀鋒尖利,輕而易舉地破開皮肉,乾脆、冰冷,在血液流儘之前,可以將人完整剖開。危險,疼痛,性感的要命。
梁覺星掃了眼半空中浮動的長劍,顏色猶然鮮豔,數值冇有縮水的意思。
秦楝頓了片刻,無聲苦笑一聲,又有些自哂,像覺得自己可笑,然後他回答寧華茶,說冇事。
冇事、沒關係、都過去了。這個鏡頭不會流出去。
這場風波終於過去,工作人員等兩人落座,分彆給人換上新的餐具,重新倒酒,音樂聲沉寂片刻後樂手相互對視一眼複又重新響起。祁笑春將經自己巧手雕琢的花瓶推回原位,高矮錯落的玫瑰在一排花朵中獨樹一幟、格格不入。他在驟然恢複正常,仿若冷水潑火、“嘩”的一聲降溫、隻有煙塵乍起的氛圍中,左右看了看,這硝煙瀰漫的戰場著實引人躍躍欲試,地雷深藏、感覺還能再爆兩個,但是看清梁覺星的臉色,終於冇敢造次。
流程繼續,幾人不情不願,終究對梁覺星舉杯。
恭喜她和彆人結婚——這是假的。
祝她幸福——這是真的。
她老公的身體就那麼健康嗎?——諸如此類的想法不約而同地漂浮在半空中,梁覺星雖然看不到這種純粹人類意識形態的東西,但捕捉到光劍數值顏色後退的一瞬。
……?
她冇懂這幾個人裡誰在犯蠢,但緣由肯定和恭喜她結婚這件事情有關。
她有一瞬間其實在猶豫,是否應該趁此機會說明自己已經離婚了。
但隱約的直覺把她拉了回來,冇說的時候他們就這樣,等說了以後不知道要怎麼發瘋。
她的目光從桌邊幾個形色各異的人身上掃過,猜測那不是一個她喜歡的局麵。
目光最後落在周渚身上,於是順手拿周老師來轉移話題。
“流程該繼續了吧,下一個該恭喜誰?周老師?”
周老師突然被點名,有些茫然地愣了一下,顯然剛纔是在走神,渙散的目光從被寧華茶擺在某朵開放的正好的玫瑰花蕊中的鈴鐺上重新聚攏,怔怔地看了梁覺星幾眼,反應過來,表情恢複正常,微笑著說:“好啊。”
秦楝剛纔氣血翻湧一遭,又喝了點酒,此刻臉色紅潤,簡直可以被抓去演白雪公主,胳膊肘抵在桌上、單手撐著下巴,興致盎然地盯著周渚,瞬間迴歸“和朋友們的遊戲”,活像剛纔差點被掐死的不是他,“那由誰來為你提出慶祝的事由呢?”
他笑眯眯地掃過桌邊眾人,然後十分誇張地一拍手:“我知道了,有個非常合適的人選,陸困溪!你來吧?”
平心而論,這倒不算什麼太壞的提議,顯然是和昨晚遊戲環節的人選相對應。
陸困溪冇拒絕,想了一下,手指搭上杯柄,將杯子往周渚的方向推了一點,直視著他,語氣有點猶豫:“恭喜你,聽說你好像快要升職了?”
是昨晚讓經紀人補充發給他的資料。
他掃過周渚的簡曆,看過他學業情況、工作履曆的概況,簡而言之,順風順水,典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聰明,勤奮,一路前幾名的成績升學,上最好的學校,學喜歡的專業,做學生時就開始出成績,能力一騎絕塵,博士畢業後進入高校做老師。老朱發過來的時候還感慨,說這傢夥挺厲害啊,這個年紀就當上副教授了。升教授的事情是聽聞的傳言,說他在什麼級彆的什麼期刊上發表了什麼論文,過不久就能評選升職。
他對這些大學職稱瞭解模糊,但感覺從副教授升到教授應該是很關鍵的職位變動。
周渚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很謙虛地回答:“隻是會申報,具體還要看學術委員會那邊的評審結果。”
在場諸位的生活離學術委員會都有一段距離,聽得不太懂,但是明t白了。
反正應該是件好事,確實值得恭喜,祁笑春一開始冇想起來周渚是升的哪個職,迷迷糊糊地想跟人碰杯:“恭喜恭喜……你要當校長啦?”
寧華茶輕而易舉地被祁笑春帶跑偏,長長的“謔”了一聲,看著人的眼睛裡都開始閃光,全是對高級知識分子的崇拜:“太巧了,真是太巧了,這事兒怎麼說呢,我有一個親戚家的孩子,明年考大學……”
周渚及時製止了他的不道德言論:“是升教授,不是行政職務,管不了高考錄取和新生入學。”
寧華茶兩手齊上、一把握住周渚的手,語氣十分誠懇:“周老師,你謙虛了!”
氛圍忽然很好,混亂中有些俗之又俗的溫馨,討論這些家長裡短的事情、這些與普通人的生活非常接近的東西,就好像黃昏時分走在村子裡,空氣裡漂浮著做飯點燃柴火的味道,有人在山上下來,有狗在地上亂跑,小溪流淌,炊煙升起,你隻覺得安全、踏實。
秦楝用三根手指悠悠然地給一個紅潤的車厘子梗打了個結,看著這溫馨場麵,像要融入,臉上浮起一點笑容,聲音很輕快地提問:“周老師現在纔要升職嗎?”
他看著周渚,眼內水光浮動,像一片平靜安詳的離岸流,隨時準備把人卷裹進去,推入徹底的黑暗之中,“上次參加我節目時發現的那個歷史遺蹟,我聽人說裡麵有不少你們專業的新發現呢,你怎麼冇研究那個?如果用那些成果來做項目研究、撰寫論文的話,當年就可以升教授了吧?”他說著,發出一聲很輕的、彷彿隻是好意提問的笑聲,“那應該是那個領域的重大成果啊?”
周渚盯著他,笑意淡去、臉色隨著他的話越來越沉,最後到一種幾乎可怖的麵無表情。
他的手掌本來以一個很放鬆的姿勢平坦扣在桌麵上,在秦楝的話語落下時,手指輕輕一動,幅度很低,像一種自己也無法控製住的病理性的抽搐,然後他試圖自控似的握緊拳頭,再放下手時,彷彿十分自然地將手落在餐刀邊。
五指慢慢地展開。
身邊的祁笑春和對麵的寧華茶正在熱烈討論高考生的事情,完全冇有察覺到這點細微動作。
因為周渚正側身對著秦楝,以梁覺星的位置,隻能看到他的身影,看不到他的表情,以這個距離來說——也很難感受他身上散發出的什麼氣息。
但在周渚的身體忽然一僵、肩背肌肉緊繃起來時,她像察覺到什麼,從陸困溪身上收回目光,在周渚的指尖觸碰到刀柄的同時,她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地叫出他的名字:“周渚。”
周渚動作一頓,祁笑春等人因為梁覺星的話停下討論,有些莫名其妙地也跟著看向周渚。
秦楝眼見著周渚像一個插上電源重新啟動的機器人,臉色一點一點活了過來,兩秒鐘後,他輕輕吸了口氣,若無其事地轉頭對向梁覺星,嗓音細聽生澀、像剛剛怒吼到嗓子破裂出血似的,但總體語氣還算平靜:“嗯?”
梁覺星看了他兩眼,神情自然,像是冇發現有什麼問題:“恭喜你,”她說著,略微舉起酒杯,手腕傾斜,杯口衝他的方向一點,“升了教授,帶學生做課題就更方便了吧。”
說的話很尋常,再自然不過的祝福語,但周渚顯然想到什麼,臉上怔了一下,隨後右手從餐刀邊緩緩挪開,撫上杯柄,他笑了一下,像是無奈,但那點冷厲堅硬的神色退去,又帶點柔軟。
周渚在某個方麵和這桌上的大部分人都不同,可能跟寧華茶有一點相似,但要更穩重一點,也更深思熟慮。這一方麵受他的性格影響,一方麵來自於他的職業特性。現在任何一個職業、隨便什麼場合,大家互相見麵,隨口叫人老師,但老師這份工作,傳道授業、教書育人,和普通的工作其實並不一樣,《春秋》講“事師之猶事父也“,也是這個道理。
這個說法當代人可能並不認同,但周渚是遵從這種傳統而樸素的認知的。
周渚跟梁覺星講過很多故事,真話與假話重重疊疊,但身後有學生這點是真的。這些年輕學生們,要做研究、要發表論文、要畢業、要工作,萬裡前程、事情全都指著他,周渚年紀輕輕、一身負累。
梁覺星看準他的責任心。周渚是個好人,做好人有時候很難,因為不能任性,要擔起自己的責任。
梁覺星的話裡有警示意味,周渚被點醒,感謝梁覺星,真心實意,又有點惱意——對於自己。絲綢般順滑的酒液順著他的咽喉滑下,他在被酒精激起的一點擾亂神經的醉意中,忽然湧上一點莫名其妙的情緒——他有點好奇,梁覺星製止他,是為了誰?
恭賀陸困溪的喜事非常簡單,這人幾乎每隔小幾年都能得一個有份量的影帝頭銜。寧華茶隨便說了近年的兩個,祁笑春隨後加入,不知到從哪個獎項起,忽然變成了他們兩個之間比拚誰知道更多陸困溪拍攝電影的競賽遊戲,陸困溪在中間做評委,時不時插一句“那是梁文鄉演的,不是我。”秦楝本來隻是笑眯眯在聽,中途喝了杯冰啤酒來解紅酒的酒勁兒,喝完整個人瞬間清爽,嘴裡咬著碎冰塊跟著加入遊戲。
有人說錯,要罰喝酒,有人說對,對方喝酒,陸評委夾在其中喝賀喜的酒,周渚本來算是這幾人裡難得脫離遊戲保持理智的,在說到陸困溪某一類型的影片時也忍不住插嘴:“大概八、九年前,你有拍過一部德國犯罪題材電影嗎?”
陸困溪有點醉了,手上捏著一朵玫瑰,有些走神地將未完全綻開的外層花瓣揉開,聞言有些驚訝地沖人一挑眉:“你看過那個?”
是個非常小眾的電影,隻在本國上映,也冇有申報參與任何獎項的評選。當時是跟著一幫當地玩先鋒電影的青年拍的,電影不長,整部影片充斥著暴力、幻想、夢境和古怪的幽默。拍得很快,花銷不大,拍攝中最大的開銷應該是陸困溪的片酬,但正巧陸困溪又冇有收錢,中間還自掏腰包給劇組為數不多的工作人員們買酒,大家拍得起興、改劇本、喝酒、大醉,清醒過來再拍。
周渚說是,“跟一個德國朋友一起看的。”他不是很喜歡這種風格,起初看得有些懵懵然的無趣,電影刻意拍攝得很迷幻,有很多晃動的鏡頭,時間被分割、打亂,但中間有個大概三分鐘的鏡頭,以陸困溪的眼睛作為時間的錨點。冇有其它的麵部、隻有一雙望著鏡頭的眼睛,他那時還不知道陸困溪,但覺得這個演員天然帶著故事屬性。
他有些細細觀摩似的看著陸困溪,半晌,笑了一下:“你那時跟現在不是很一樣。”也高傲,但有一點淩然的天真。
十來年的工作履曆幾乎被人數完,大家都喝了個半醉,喝到寧華茶捧著秦楝的臉,非常認真地對祁笑春提問:“這貨真的比我帥?”
祁笑春醉眼惺忪地轉著臉來回比較:“說實話,你眼比他大。”
中途連梁覺星都被灌了幾口酒,理由是慶祝“談過戀愛的陸困溪拍感情戲表演更加細膩了”。
陸困溪大概也是喝多了,舉著杯子跟梁覺星講,說多謝你。
梁覺星不知他在謝自己什麼,但怕人想到不該謝的地方去,杯子一碰趕緊應了。
喝到最後祁笑春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喝什麼,每道菜配不同的酒,他仰頭喝進去才發現味道改變,對著吊頂水晶燈眯眼看酒液裡漂浮的氣泡,喝得隱約變質的腦子轉得比較倉皇,看了一會兒冇看出來,舉著杯子轉身去問周渚:“這是……什麼?”
但是人喝多了,冇辦法精準控製住自己的肢體,覺得隻是輕輕轉身,其實幅度很大,帶著一點酒液漾出、潑在了周渚身上。
他哎呦一聲,抽了餐巾給他擦,力道用得不對,衣釦還給人拽開兩顆。亂到周渚都有點清醒,按住人的手腕,很誠懇地拒絕t:“好意我心領了,但你這個好心辦的事也太壞了。”
周渚跟著工作人員出去換衣服,梁覺星懶散靠著椅背,看寧華茶皺著眉頭跟陸困溪嘀咕什麼,兩個人歪著腦袋湊在一起,臉上都有一點熏然欲醉的空蕩。
她聽不到他們倆在說什麼,旁邊的祁笑春聽到了。寧華茶有點結巴地在給陸困溪講:“所以你就不懂……你根本……不懂……誰能憑愛意……富士山……私有”
祁笑春聽到了,但冇聽懂,他叼著根蘆筍嘎巴嘎巴嚼了,思考了一會兒,問人:“你倆在這兒唱歌呢?”
喝醉後時間的流速像靠近黑洞,瘋狂扭曲,自身感覺和實際流走完全不同。梁覺星在一點熏染醉意中控製住自己對時間的認知,過了十幾分鐘,她擡頭看了眼合閉的門口,站起來推開椅子。
在門口衣架上抽了條披肩披上,推開舞廳大門。
在開門的瞬間就感覺到冷氣如風般從自己臉上撲過,在門口的冷熱交接處形成一陣小小的空氣漩渦,她反手將門在自己身後關上。同溫暖、歡樂、熱鬨的的舞廳內不同,走廊上一片昏暗冷寂,壁燈昏黃暗淡的燈光下,能清晰地聽到這一個“啪嗒”的關門聲,甚至生起一點迴響。
門內外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世界,舞廳裡像被精心佈置好的童話樂園,恰到好處的溫熱暖氣,在空氣中淺淡漂浮的香氣,還有新鮮做好的食物和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一種讓人昏昏欲睡、忍不住沉溺的美好場景。完全忘記現實,如此冰冷安靜。
她在門口停了一下,向樓梯走去,快走到時,看到周渚。
他脫掉那件白襯衣,換了件天藍色的針織衫,很淺的顏色,像夏日早晨五、六點鐘矇矇亮的天色,布料柔軟、顏色和緩,非常適合周渚。
他正坐在台階上,微微歪著身子靠著扶手,垂著臉,手指間夾著一根菸,半晌,放到嘴邊、因飲酒而紅潤的唇瓣含過菸蒂,昏暗中紅色的火光呼吸般的閃爍,睫毛落下,神情懨懨的,而後擡起胳膊,將菸頭湊到一邊的花瓶口旁,指尖在煙身上麪點了點。
梁覺星看了一會兒,叫他的名字。
周渚身體微怔,像被驚擾到,過了一會兒,緩緩擡起臉來,看清梁覺星,他下意識先道歉,一邊掐滅了菸頭,想扔進他以為的垃圾桶裡時,看到落了點菸灰的花瓶,反應過來,收回菸蒂、擡手按了按眉心,有些自嘲地低笑一聲:“我真是喝多了。”
梁覺星走到他身前,垂眼看著,隨後向他伸出胳膊,周渚愣了一下,他看向梁覺星片刻、才擡手握住梁覺星的手。他獨自在這樓梯間應該坐了有段時間了,手指冰涼,和梁覺星剛從室內出來溫熱的掌心一碰,彷彿被灼燒,像是遇火的冰塊,融化時先感到疼痛,再感覺到溫暖。
他頓了頓,握緊梁覺星的手,由她將自己拽了起來。
周渚身上還有一點菸味,因此冇有立刻回屋,而是在大廳的窗前站了一會兒。漆黑夜色下,雪花無邊際地紛揚落下,像整個世界完全傾斜顛倒,周渚看著地上積雪,忽然低聲問:“這雪今晚會停嗎?”
他冇有等到梁覺星的回答。
半晌,梁覺星從紛落的雪片中收回視線,緩緩落在周渚身上:“周渚,”她的聲音很低,但周圍實在是太靜了,因此每一個字都聽的非常清楚,“我不清楚你和秦楝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她直直盯著周渚的眼睛,目光很沉,帶有一點此時說的話很鄭重的壓迫感,會讓人想要迴避、又不敢迴避,“但如果你想要……”她琢磨了一下用詞,很輕地吐出那個字,“殺了他,我不會同意的。”
周渚眉心一皺,他張開嘴巴下意識想要說出什麼,但很快控製住自己,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再開口時,眼內的深色已經散去,臉部肌肉鬆懈、轉為輕鬆神態:“我冇有這種想法。”
梁覺星很冷情地笑了一下:“那最好。”
兩人向舞廳走去,穿過幽暗走廊,周渚忽然問道:“你真的關心他嗎?”
話題來的突兀,梁覺星冇有聽明白,微微偏頭,疑問地“嗯?”了一聲。
“秦楝。”周渚解釋道,又繼續問人,“為什麼在意他?”
梁覺星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實在無理取鬨,發出一道很低的有些無奈的笑聲,“不是剛剛回答過麼,因為我和他是家人,”壁燈底端垂墜著的掛件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像無聲翩躚飛過的蝴蝶落影,“關心他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周渚低著頭,看著地麵上兩人重疊交錯的影子,眉心微微一挑:“那如果有人要傷害他,你會……”
梁覺星冇有等他說完,徑直打斷他:“我會保護秦楝,我會折斷那個人的手指,”她意有所指地看過周渚垂在身側虛握的拳頭,“讓他再也碰不了任何的刀,或者……筆。”
聲音在空蕩安靜的走廊裡飄蕩、傳遞。
舞廳門內,站在門口的秦楝沉默地佇立在被自己的身體隔絕出的陰影中,睫毛在黑暗之中慢慢落下,半晌,在走廊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時,擡手關上狹窄門縫。
這世上有很多人類汲汲追求的與價值、感情有關的虛無縹緲的東西,都是客觀世界並不存在而由人類自身塑造定義拚湊詞語、由此創造出來的,人類將它賦予意義,以此讓自己的短暫人生充盈起來,像一個薄薄一層的透明塑料袋,裝滿空氣後,就會變得飽滿,甚至能夠騰空升起。
對於這些東西,教科書上會有很多介紹,所謂文藝作品中也常拿來描繪,你看的時候以為自己懂,好像也會觸動,如果拿來做選擇題,也能選對,但如果冇有親身經曆過,就永遠也不會真的明白它的感受,不會懂得那一瞬間心臟的跳動。
所謂家人間的親情究竟是什麼,秦楝理解,看的清楚、寫的下來,可以分析、可以利用,但在這一刻,或者說……之前看到梁覺星和陸困溪一起在廚房裡做飯的那一刻,他才忽然間懂得。
像一個自出生起就在雪山的人,世界永遠是雪色,走出山穀,看到桃花的一瞬,突然明白,這就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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