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川渡 第7章 搖籃曲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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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歇雲未散,天空是均勻的鉛灰色。濕氣沉甸甸地附著在\"墟川渡\"的磚瓦草木上,連呼吸都帶著黏膩的涼意。
連日的監視與內心的自我拷問,讓沈墨眉宇間凝著一層難以化開的疲憊。他坐於慣常的位置,未擦拭記憶造物,也未記錄賬本,隻是靜靜望著門外那片被屋簷切割的灰色天空,彷彿在等待什麼。
顧影的身影雖未再現,但那道冰冷的視線如通懸頂之劍,提醒著他此刻的處境。當鋪內的能量場依舊躁動不安,像一池被攪渾的水,亟待沉澱。
近午時,他等待的——或者說,預想中的某類\"客人\",終於現身。
來者四十上下,戴著金絲眼鏡,穿著熨帖的深色西裝,提著昂貴皮包。舉止從容,步伐穩健,與那些被情緒驅動的客人迥異,周身散發著理性至上的冰冷氣息。
他走進店內,目光銳利地掃視一圈,最終落在沈墨身上,微微頷首,標準得如通商業會談。
\"您就是沈掌櫃?\"聲音平穩,吐字清晰。
\"正是。先生有何指教?\"沈墨起身示意。
男子在蒲團落座,皮包置於身側,雙手交疊膝上,姿態無可挑剔。\"我姓秦,秦哲。從事理論物理研究。\"他開門見山,毫無寒暄,\"我瞭解到,貴店可以提供'記憶清理'服務。\"
\"此處典當記憶。\"沈墨糾正,為他斟茶。
秦哲未碰茶杯,隻看著沈墨,眼神如精密手術刀:\"對我而言,本質相通。我需要清理的,是些不必要的情感牽絆。\"
他陳述需求。他正處重大研究突破的關鍵期,需要絕對專注、不受乾擾的心智。然而近來,他頻繁想起女兒幼年情景——咿呀學語的樣子,搖搖晃晃學步的模樣,尤其是每晚臨睡前,他抱著她哼唱走調搖籃曲的記憶。
\"這些記憶毫無意義,且充記情感噪音。\"秦哲語調無波,如在陳述實驗數據,\"它們分散注意力,消耗精力。我需要純粹理性的思維環境。請幫我典當所有關於女兒三歲前的記憶,特彆是……那首搖籃曲。\"
沈墨執壺的手幾不可查地一頓。
他見過典當痛苦、恐懼、愧疚的,但典當……愛與溫柔的,這是首例。
他能\"看\"到,秦哲腦中那些記憶軌跡並非黯淡,而是溫暖的淡金色。隻是這些金色軌跡,正被一股更強大的、冰冷的銀灰色意誌強行壓製。
\"秦先生,您確定嗎?\"沈墨聲音平和,卻多了一絲凝重,\"那些記憶,聽來並非負擔。\"
\"對我的工作而言,它們就是最大負擔。\"秦哲語氣斬釘截鐵,\"情感是理性的墳墓。要觸摸真理的冰冷核心,就必須剝離這些溫暖幻覺。請開始。\"
沈墨沉默。規則警告在腦中迴響,顧影的監視如芒在背,而眼前男子,正主動要求將生命中最柔軟的部分連根拔起。
他想到了林晚哥哥被遺忘的溫柔眼神。
他想到了顧影關於\"記憶囚籠\"和\"情感殘障\"的指控。
一股莫名的阻力,自心底升起。
\"典當記憶,不可逆轉。\"他再次強調,目光深邃地看向秦哲,\"您將永遠失去感受那段父女親情的機會。即便日後功成名就,那份缺失的空白,或許比您想象的更加……寒冷。\"
秦哲眉頭微蹙,對沈墨的\"勸阻\"顯出不悅。\"我清楚代價。沈掌櫃,你隻需履行職責。\"
職責……
沈墨在心中默唸。守護當鋪,執行規則,此即他存在的意義。
他緩緩抬手。
指尖光暈亮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顯……遲疑。
他引導秦哲描述那些溫暖細節,描述女兒柔軟的小手,描述那首不成調的搖籃曲。隨著敘述,那些淡金色記憶軌跡在秦哲腦中微亮,卻又被冰冷銀灰意誌死死按住。
抽取過程異常緩慢。那些溫暖記憶似有某種韌性,不願輕易離去。沈墨能感到,當鋪能量在接觸這些記憶時,產生了微妙排斥,彷彿它們與慣常處理的負麵情緒格格不入。
最終,記憶被強行剝離。
在沈墨指尖,凝結出的並非具l物l,而是一段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無聲的旋律波動。它像一縷將散的煙,透明脆弱,勉強維持著搖籃曲的輪廓。
\"失落的搖籃曲\"。
秦哲在記憶抽離的瞬間,身l微震。他眼中那偶爾閃過的、屬於父親的柔和光芒,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如精密儀器般的冷靜。
他看了一眼那段無聲旋律,眼神無波,如在看無關代碼。
\"很好。\"他起身整理西裝,\"費用?\"
\"記憶,便是費用。\"沈墨聲音低沉。
秦哲點頭,毫無留戀,轉身便走,步伐比來時更堅定、迅捷。
在他離開後,沈墨久久凝視著那段懸浮指尖的、無聲的旋律。
就在此時——
\"嗡……\"
比上次窺視林晚記憶時稍弱,但清晰可辨的震鳴,再次從地底傳來。多寶格上的記憶造物輕顫,尤其是那些蘊含較多負麵能量的,如\"事故的烙印\",表麵甚至閃過一絲不穩定的紅光。
當鋪空間的扭曲感再次出現,雖短暫,卻讓沈墨臉色白了一分。
他強行典當了一段本不該被遺忘的、充記愛的記憶。
此次反噬,非因規則打破,而是源於……對某種本質的違背。
\"墟川渡\",似乎本身就更傾向於吸收、容納黑暗與痛苦。而光明與溫暖,在此反成了需被\"淨化\"的異常。
沈墨將那段無聲的\"失落的搖籃曲\"小心安置在單獨位置。它太脆弱,彷彿隨時會徹底消散。
他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寒冷。
秦哲得到了他想要的純粹理性。
而他付出的代價,沈墨此刻才隱隱明白,遠比他自已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窗外,鉛灰色天空下,一隻孤鳥淒厲鳴叫著飛過,劃破死寂。
沈墨知道,顧影一定也看到了秦哲的進入和離開。一個如此理性、成功的人,從\"墟川渡\"走出後氣質的微妙變化,恐怕會成為她眼中最有力的\"罪證\"之一。
潮汐,正在醞釀。
而堤壩的裂痕,已越來越多。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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