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收手(修)
收手(修)
趙嬤嬤叫苦不疊,連忙哄著她喝了熱茶,又溫言軟語勸了好一陣子,才確保馮黛珠終於沒了力氣。
馮黛珠早已疲憊不堪,額頭上冒出細微汗珠,雖然仍舊傷心欲絕,卻也不再言語,隻是任由著趙嬤嬤為她打點好一切,重新安頓歇下。
曆經此番,趙嬤嬤哪裡還敢怠慢,當即便又喚來兩個聽話懂事的大丫頭守在床榻邊寸步不離,確保不能再有任何閃失。忙前忙後,眼看天即將翻起魚肚白,而馮黛珠閉著雙眼躺在床上,已是精疲力竭而沉沉睡去了。
趙嬤嬤鬆了一口氣,卻不敢掉以輕心,又盯著丫頭將安胎的藥小火熬好,才掀起簾子退了下去。
忙碌了一整夜,她早已腰痠背痛起來。趙嬤嬤細細歎了口氣,又回想起方纔發生的一切,倘若當時自己慢了一點,哪怕就那麼一點,恐怕現在早便是個地覆天翻的局麵了。
天色漸漸清明起來,間或浮著幾片飄渺的雲,卻是一眨眼,便被晨風吹散了。
趙嬤嬤打量了眼四處,書房處還是一片安寧,大爺昨夜酒醉晚歸,定是不會清早便起來的,恐怕今日便是稱病不去上值了。而馮黛珠那副樣子,保不齊什麼時候還會再說出些什麼來。
到那時,便是更加不可收拾了。
她快步穿過迴廊,走到小廚房門前掀起簾子。時辰尚早,廚房裡空無一人,唯獨角落裡一個淡青色衣裙上搭對襟短衫的小丫頭正滿臉認真地煎著藥湯。她擦了把額頭上的細汗,聽見腳步聲響起,回頭見是大房裡管事的趙嬤嬤,連忙起身行禮。
趙嬤嬤卻回身將門仔細關好,確保四下無人後,方纔壓低了聲音道:
“從前那藥包,可還有剩下的?”
那丫頭聞言擡起頭來,許是因為今晨起得極早,臉上些許疲憊之色,匆匆鋪就的淺色粉黛無法完全掩蓋麵板上的瑕疵。那右頰和耳後延伸處分明有一片微紅的濕疹。即便鋪了一層粉,也無法掩蓋完全。
湘兒自得了濕疹以來,顏容有損,便不再去前殿伺候,又尋郎中開了藥,每每都得沐藥仔細冷敷,卻好一陣子還不見好。
“回趙嬤嬤,莽草乾和果核還剩了些許,奴婢自然全都留著”
趙嬤嬤滿臉急切,卻不失威嚴,截過她的話頭。
“那便好,那些東西可還在你的房中?全都丟了,或者燒了,總之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湘兒不解,疑惑道:
“可是嬤嬤,您先前不是說,待過一段時間再見機行事麼?彆院那邊雖有所發覺,卻並無動靜”
趙嬤嬤當即便瞪起眼睛,“小蹄子竟長本事了!如此大的膽子!休得胡言!”
湘兒驟然捱了罵,當即便唯唯諾諾低下頭,再不敢吭一聲。
趙嬤嬤才壓低聲音,麵露威容狠狠警告道:“旁的不許再多事,不然仔細哪天禍從口出,反倒丟了一條性命!”
湘兒被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從未見趙嬤嬤如此嚴肅,隻得諾諾應是。
趙嬤嬤又在廚房留了半晌,眼見湘兒端著熬好的藥湯出去,這才移開目光。
眼下情形緊急,如若她再不做些什麼,恐怕馮黛珠那邊遲早會惹出麻煩,到那時,恐怕便不是將曾經動過的手腳簡單燒掉痕跡那樣簡單了——
馮黛珠對彆院那位如此情深,卻是她一直都未曾料及,亦或是遲遲不願相信之事。
尤其是從前大郎行事檢點也便罷了,如今幾次三番被馮黛珠發現端倪,他那潔身自好、顧家愛妻的形象再也蒙騙不了馮黛珠,甚至,讓馮黛珠心灰意冷,不惜失去眼下擁有的一切。
趙嬤嬤看著爐子上還剩下的半罐藥,那深褐色的藥液泛著苦澀,被蒸騰的霧氣浸潤著,藥罐周圍都帶上一股醇厚濃鬱的味道。
給彆院那位夫人下藥本是她的主意,如今看來,竟也是失算了。
她日夜侍奉馮黛珠,與她最為親近,自然也最明白她的心情。
眼看著主子自二胎有孕以來備受折磨,起初,趙嬤嬤並不明白。隻是覺得馮黛珠日夜憂思,遲早身體會熬不住。她便努力試著卻理解,馮黛珠話裡話外那些,極為隱忍晦澀的意思。
“竇家有大郎,自是往後一路坦途,榮華不愁,多得是旁人豔羨的福氣,可這福氣,當真便是真的麼”
“彆院並不討母親歡心,可徹夜罰跪祠堂,卻也未免嚴苛了。說到底此事是因我而起,終究心有不熱,不如隨我去祠堂探看吧?”
“新進門的媳婦很是俊俏,舉手投足間卻總是拘謹了些。聽說她們至今未曾也是,那位浪蕩恣肆了半輩子,自然不會如此便收了心,那新婦倒是可憐”
甚至到了後來,眼看著彆院那兩位的相處愈發融洽,彼此間甚至有種不分彼此的親昵,那些曾經勉強還能遮蓋的意味便再也無處遁形——
趙嬤嬤也是在那時,終於明白——惹得這位大少奶奶日思夜想的,不是枕邊人的大好前途,也不是她自己腹中即將來臨的子嗣,更不是竇家受人景仰的掌家之權——
她在乎的,分明是一個不可能的人,一段極為隱秘的過往,一個對如今府內人人尊敬的大少夫人來說,此生再不可及的夢。
終於弄明白這一層後,曾經令她不解的那些謎團、暗語也便都一一有了答案。
嬌寵耀眼如馮黛珠,身來意氣飛揚,卻一點一點開始陷入無儘的自我懷疑起來。
冷漠浪蕩如竇言洵,多年來身邊過客無數,卻不過是半推半就的演戲而已,他從來都隻喜歡明媚張揚的女子,怎麼現今卻偏偏因為那個清冷柔弱的女子便如同丟了魂一般?!
馮黛珠所有的痛,所有的不滿,所有的嫉恨,都化成一團解不開的繩索,長此以往縈繞在她的心頭,讓她寢食不安,讓她失魂奪魄。
為了保住自己的主子,保住自己這一把即將散架的老骨頭,也為了保全年幼的朗哥兒,給大房維持體麵,趙嬤嬤還是狠下心來,瞞著馮黛珠,對彆院那位動了手。
本來不過是想趁林栩病重之際加重她的病情,不動聲色地將其除去,沒曾想還是不知為何,被她身邊人發現端倪。
她瞭解馮黛珠的性子,雖然心底嫉妒如狂,卻心境善良,絕不肯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是以趙嬤嬤無可奈何,隻得停了手。隻得眼睜睜看著那對夫妻相處更加和睦,甚至,連她這個外人都曾瞧出一些異樣。
二爺眼底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黏在他妻子身上的眼神,分明是已經濃鬱非常的情感。而這些眼神,更是從前的二爺身上,在這個家中,對任何人都不曾展露過的。
日日將這些儘收眼底,卻又不得不維持表麵平和的馮黛珠,心底又該如何熬過這一切?
趙嬤嬤邁出廚房,將身後那道木門緊緊閉上。
從前是她想錯瞭解法。既然眼下一切都已快要隱瞞不住,那林栩的存在與否便不再是緊要之事。反而,二房的存在,對大房來說,本就是一道威脅——
若彆院那位出了事,夫人這邊,想必也能收心了。
晨間窗外遍灑清明之色,倒是難得的一掃陰霾。幾隻鳥雀立在屋簷上,唧唧啾啾叫個不停,竇言洵眯起眼睛,眼尾流露出幾絲不耐煩。
那嘰喳聲總能讓他立刻想起西廂房內掛著的那個鳥籠,以及那碩大的金絲鳥籠裡,一紅一灰的兩個家夥。每日嘰嘰喳喳不停,煩人得緊。
分明是她那個“無微不至”、“神采英拔”的表兄送給她的。
竇言洵閉起眼睛,將所有煩思一並清除,低頭將自己的腰帶束好。
身邊不知何時傳來腳步聲,伴著若有似無的淡淡馨香一並襲來,卻毫不甜膩,自是讓人一聞便無比撫慰的心悅香氣。
他睜開眼眸,果然見是林栩立在他麵前。
她已然梳洗完畢,換過衣衫,身著一襲丹砂織錦薔薇長裙,比起平素裡的一身青碧色,反而更添幾分暗藏嫵媚的豔色。
明明還未施粉黛,麵容白皙的卻如粉團一般,眼眸裡透著清亮的光,笑顏熠熠地看著他。
唇瓣輕揚,便露出絲毫不輸窗外晨光的清婉之色。
竇言洵迎上她的眼睛,不知不覺也勾起嘴角,隨她一同笑,“怎的這般心情大好?”
林栩低下頭,替他撫平淺青色官服上的褶皺,又將他的腰帶扶得更正一些。
“昨夜”
昨夜。
竇言洵心中一顫,猶如湖水被激蕩起層層波瀾,麵色從容不變,隻勾唇縱她輕笑。
“栩栩。”
昨夜她睡得安慰,起初他還躺得規規矩矩,半夢半醒間卻是再也忍不住,隻伸出手臂將她緊緊環抱在懷中。
懷中那份溫軟,單是輕輕浮起一絲念想,便讓他有些慌亂起來。
於是便再不能細想。
竇言洵輕咳一聲,眉眼間卻有揮之不去的溫存。
麵前人卻笑容多了幾分羞怯,林栩知道他的念想歪去了哪裡,又氣又惱,當即便停了動作,伸手輕拍他的胸膛。
“我是說,昨夜睡前我說的那番話,夫君還記得麼?”
竇言洵那時渾身疲乏,又覺得床鋪極軟,躺倒便意識鬆散起來。
模模糊糊間,懷中抱著的人依稀在說,不日便是暮春寒食的節慶,可以尋個晴朗日子與三妹相邀,一同外出踏青。
“寒食節踏青之事?”
果然見林栩笑眼彎了幾分,衝他點了點頭。
“我會和三妹提前說好,屆時潺玉溪邊楊柳依依,棠梨競放,定是極好的景色。”
“自然。”
竇言洵與竇貞關係一向算得上親近,說起來,他亦從未與林栩一同出遊過,於此,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垂眸看向麵前之人,那雙眼眸裡分明有靜謐的微光流淌,不知為何,似是滿腹欣喜的模樣。
難道是在為與他一同出遊便如此高興麼?
他心底那片寧靜,不知如何,便被勾起輕輕漣漪——
竇言洵伸手攬住林栩的肩頭,將她送至自己懷中,他低下頭,緩緩靠近她的臉頰。
他剛欲印下一吻,不料懷中人卻靈巧的閃避開來,反倒是他猝不及防,隻能看著她那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眼眸,閃著促狹的光。
何時竟會躲開了。
他眸色微涼,有一絲陰霾閃過,卻難得的升騰起幾分男子的霸道來——
他剛想一把攏住她的肩頭,將林栩再度攏入懷中,卻忽然在看到她衣襟處露出的雪白脖頸後,目光不由得暗沉下來。
那裡一片光潔,皓如明月,卻分明
少了樣東西。
那枚他當日贈予她,後來她做成吊墜,一直戴在脖頸上的那塊玉墜竟然不見了。
昨夜,她分明還戴著,燈下微光映在她的肌膚上,玉色溫潤如月。他分明記得清楚。
可此刻,那抹熟悉的翠色已全然不見蹤影。
竇言洵心底不自覺地翻動起來,麵上卻仍是一副淡淡冷靜的模樣。
他狀若無事地鬆開雙手,脫口而出的話語卻有著掩蓋不去的冷意。
“若無事,我便先去上值了。”
也不知為何,麵對著油然而生的疑慮,他竟不敢開口去問。
心底彷彿升起一團不清不楚的懼意,他竟是生怕會從麵前那雙眼瞳裡,讀出令他失望的回答。
正要轉身時,手臂卻被人拉扯住。
始作俑者晃著他的手臂,轉瞬便攀附上來,似乎絲毫不顧忌才才被她撫平的褶皺。
而不過須臾,竇言洵便覺得腰間似被人飛快得扯了一下,他低下頭去,仍是始料未及。
腰帶下那塊羊脂玉卻已不見蹤影。
再移開目光,向上看去,林栩站在他的麵前,滿臉得意地直直向他伸出手臂。
順著她手掌開合,卻是一股鵝黃絲線編織的絡子翩然垂下,在他眼前搖蕩。
絡子上打了個精巧美麗的冰花結,穗尾柔順垂落,中間穿插幾顆晶瑩潔白的玉珠子,兩相搭配,格外靈巧動人。
“呐,這是我新打的絡子,跟嬤嬤學著勾了個冰花結,寓意四季平安,吉祥順遂。我想著,跟你的墜子倒是很配。”
竇言洵接過那條絡子,卻見細看更是繁複精美。
她一向於女紅之上技藝拙劣,這條絡子也不知究竟了耗費多少心力。
他腰間那塊羊脂玉,其上的絡子佩戴多年,已然半舊,他自己也並未在意。沒想到竟不知何時,被她留意了去。
“栩栩。”
竇言洵溫聲低喚她的疊字,低眉看著林栩彎腰俯下身子,將那條新打的絡子換到他腰間那塊玉墜之上。
那雙好看的眉眼沾染了幾分日光,比起一貫的清冷,更多添了幾分柔暖,叫人簡直再無法移開眼去。
他喉結微動,看著她手心裡緊緊攥著的另外一條絡子,些許不解。
“你親自做的,自是極好的。隻不過,為何是兩對?”
掛在他的腰間,分明一股絡子便足夠了。
本來尚且平靜的麵孔卻驀地鍍上一層極嫩的粉色,林栩細密的睫毛輕顫,卻是漫不經心的口吻:
“不過是做完你這條,發現多剩了些絲線,索性便再做一條啦。”
她將那塊羊脂玉穩穩當當地係好,垂在空氣中輕輕搖晃。這才重新站起身來,笑著擡眸看他,眼底分明有著幾不可察的溫柔。
“也好,與你相配。”
那道似蘸了些許春水的尾音極低,飄散在空氣裡,片刻便儘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