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算賬
算賬
薑護衛許是放心不下,才一走進院子,便四處打量幾眼,確定無礙後才朝林栩點了點頭。
林栩心底卻也有些無奈,也不知竇言洵究竟是怎麼交代他的,她雖做了些時日的深宅貴婦,卻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竟然能讓薑護衛一路上這般謹小慎微……
已是黃昏時分,晚風裡帶著些許寒涼。聽見她們到了,從北邊的屋子裡走出來一位婦人,穿著身半舊的粗布對襟褙子,已經被洗得有些發白,農婦模樣卻很靦腆,朝著林栩行過禮便帶著她和竹苓來到早已收拾乾淨的廂房內。
隻見四處院牆皆由黃土夯成,廂房內卻收拾得一塵不染,十分妥當,靠牆放著一張榆木床,被褥也疊得整整齊齊,還隱隱散發著被日頭曬得鬆軟的香氣。
農婦卻十分侷促,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林栩的臉色,生怕惹得她不快。
林栩環視一圈,笑道:“乾淨整潔,你有心了。”
她方纔從那人高馬大的周老三口中得知,這位農婦便是那綽號“田二憨”的媳婦,姓葛,約莫著三十來歲。得知她要來,葛氏便特意將自己家的院子提前收拾出來。
今夜她和竹苓便歇在這裡,葛氏還特意為幾個護衛辟了兩間乾淨屋子出來,在另一側的廂房。
各氏得了誇獎,卻也不太好意思,麵色漲紅,支支吾吾道了聲謝便退下了。
廂房內隻餘林栩和竹苓兩個人。
竹苓透過半掛的白布窗簾看著那年氏漸漸遠去的身影,輕聲道:
“這田二憨和他的媳婦,兩人倒是都不太愛說話,也算般配了。”
竹苓害怕林栩睡不習慣,便準備從隨身的包袱裡翻出特意帶來的棉布褥子來鋪上,林栩卻笑道:
“無事,那便這般嬌貴了。倒是你今晚守夜,這石板肯定寒涼,你倒不如鋪在地上便是。”
竹苓卻有些不好意思,給夫人帶來的細軟,結果最後卻被自己用了。夫人總是這般縱著她。
但她見林栩坐在四方桌前,淡淡的說這話,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她也知道林栩是在擔心遠在崍寧的竇言洵,便走近前,一邊將燈點上,一邊用屋內的粗瓷茶壺倒了碗茶水,放到林栩麵前。
“夫人莫要太過憂心。二爺一向心有丘壑,想必早有應對之策。再說,那些護衛抄了近路回去,定然不會引人注目,倘若真有意外,反而能殺個措手不及……”
兩人說了會話,林栩淨過手,正抿了口茶,便聽見門外的院子裡有男子的聲音響起,“夫人,晚膳已備好,您若是收拾停當,便可傳小的去上菜了。”
是那個周老三。
此人倒是極有眼力,辦事也看著像是滴水不漏的手腕。
林栩看了一眼竹苓,竹苓很快便掀起簾子出去,待片刻回來後,院子裡便進來兩個端著菜的農婦,其中便有方纔的葛氏。隻見她們二人係著粗布圍裙,很快便走進屋子,將備好的飯菜呈了上來。
放眼望去,清炒南瓜絲、燉豆腐、涼拌苦菜、小碗加了紅棗的粟米飯,唯一沾了葷腥的便是一道韭菜雞蛋餅……雖都是些清淡的農家小炒,卻也有飯香四散而來。
葛氏在圍裙上搓了搓手,立在門前,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也隻是指了指飯菜道,“俺是村裡的,隻會做這些,做得不好……夫人您彆見怪……”
林栩一天都沒怎麼吃飯,如今聞著農家粗飯,卻也胃口大開,她一點都沒有嫌棄,反而雙眸清亮地看著葛氏,溫聲道:“你手藝很好,這些飯菜看著便可口。”
葛氏得了誇獎,臉上有些乾皺的麵板堆起笑來,更加不好意思,她又站了會兒便走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卻又折返回來,這次手裡還多了一大碗粟米飯,外加兩個鹹鴨蛋。
“夫人多吃些……您、太瘦了……”
那兩個鹹鴨蛋對半開啟,卻是金黃冒著油亮,配著米飯和小菜,最是滋味不過。這在農家來說,自然是頂好的東西,慶陽並非魚米之鄉,想必這鴨蛋還不知攢了多久……葛氏得了誇獎,便是都捨得拿出這個來招待自己了。
林栩也沒想到葛氏如此樸實,一時心裡也不禁感慨。她便又想起賬本上的錯漏來。倘若這些賬本沒有被齊管事動過手腳,當真出了問題,那麼這一年來掌管田莊和鋪麵,卻膽敢欺上瞞下的人,會是這幾個人嗎……
這田管事和他的媳婦一看便是極老實的,應該不會有做假賬的膽子,可那個周老三呢?
簡單用過飯,林栩便命竹苓將桌子收拾好,傳周老三和田應兩人一同進來回話。
湊著桌幾上的燭火,林栩又看了一眼賬麵,便擡起頭來,聽他二人介紹今年收成不好的原因。多半都是周老三在弓著身子抱怨連連,田應卻垂著頭,站在一邊連大氣都不敢出。
林栩靜靜地聽著,麵上卻沒什麼表情,周老三本就能說會道,兼之這是梁家多年來頭一回來人檢視他們底下做事的人,一時也存了些表現的心思,便更加口若懸河起來。
“……你方纔說,今年山水倒灌,又起了蟲害,才致使四個莊子都收成減少了麼?”
周老三驟然被林栩打斷,整個思維都被打亂,來不及思索便點點頭。
林栩又道:“既然如此,那先前為何你在信中卻和我說,是因為年初鬨了旱災,才導致整年都收成減少的?”
周老三聞言不禁身子一頓。
他不由得悄悄擡眼,打量起端坐在木桌前的林栩來。
晚風寒涼,月上枝頭,沐京城內燈火輝宏,處處燈火絢爛,尤以車水馬龍的竹聞衚衕為盛。衚衕最外側與北街的交界處,便是一棟五層高的雕欄彩樓高聳而立,簷角垂著金鈴,在陣陣晚風中發出撩人慾醉的癢。
門前的石階早已被人踏得增光瓦亮,多少個紙醉金迷的夜晚,出身勳貴的世家公子們在這裡流連忘返,又為了樓裡哪位倩影一擲千金,而白日晨陽初升之時,那些人便變了嘴臉,又裝起清貴高傲的公子哥兒來。
瑤娘站在二樓,憑欄而立,一襲赭色薄紗長裙,裙擺隨風招搖,輕如晨霧,那般如水婀娜的身段立在風裡,轉瞬便勾著樓下幾個路過的男子頻頻回首而望。
嫵媚的眸子裡卻不含一絲笑意,她看了眼人聲鼎沸的街市,身後的走廊深處卻間歇有“砰砰——”的捶門聲響起。瑤娘精緻的麵龐上漸漸鍍上一層冷意。
“讓他滾。”
話音未落,站在欄杆兩側的打手便應聲而出,向那噪聲的根源地大步走去。緊接著,便是一道男子爛醉被大力推搡後,不悅的聲音響起:
“……乾嘛來惹老子?也不看看你爺我是誰,你便敢來碰老子的衣裳?”
兩個打手不知低聲說了些什麼。
那個爛醉如泥的男子一邊嘟囔了句臟話,一邊高聲反抗起來:
“……瑤娘呢?讓她出來見老子!從前……不是挺樂意的麼?怎麼現在倒清高了?”
聲音漸漸便愈發不堪入目起來。
瑤娘看著遠方被薄霧遮蔽住的圓月,眉色沉寂,麵色依舊平靜,彷彿那男子口中咒罵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樣。
走廊深處的推搡聲漸漸散去,很快,那男子便被請了出去,即便他被人幾乎推著下了樓,隔著好老遠,還是能夠聽到他口中不乾不淨的罵聲。
瑤娘看著穿著軟綢,腰間的腰帶都歪了的竇言舟在街市上站立不穩,紅著臉扶著遠處門前石獅子,幾欲嘔吐的模樣,她幽深的眼眸緩緩眯成一條線。
竇言舟從前是碧華樓的常客,更是常來找她。
隻不過一直以來,知曉此事的人,全沐京也唯有竇言洵一人而已。
隻是再度響起竇言洵那張看似清貴風流,實則殺人不眨眼,殺完之後還會勾唇一笑的模樣,便自心底散發著陣陣寒意。讓她沒來由的站在風裡打了個顫栗——
他是那樣可怕而善於偽裝的人,亦分明是這世間她所見過的最為凶險、最為狡詐陰鷙之人!
而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初見時,卻雙眸含笑,站在竇言舟高大的身後,溫和地看向她。
其實,倘若那時她能多留幾分心思,不被那雙桃花眼所迷惑,便能輕而易舉的發現,他看人時,從來是嘴角含笑,而眼底一絲溫度也無。
那雙漆黑的眼瞳看著你,眸光卻好像從來沒有為你而停留,分明隔著一層紗,隔著一縷幽風,隔著層層的冷意和算計。
而她那時渾然不覺,竟然還覺得他周身疏離,與他哥哥毫不相同,卻有著絲毫不輸竇言舟朗逸的麵容。
她那時,怎麼那樣輕易便被他那雙眼睛所迷惑了……?
竇言舟**過重,時常流連煙花之地,卻又沽名釣譽,生怕會被人發覺而留下不好的名聲,便每每前來碧華樓,都要拖著他那同父異母的庶弟一同前來,更是強迫所有人在碧華樓內,隻能以他弟弟的名諱來稱呼他。
那時的竇言洵隻是安靜的坐在竇言舟身側,麵色平靜的看著竇言舟左擁右抱,點了膚若凝脂的姑娘來彈琵琶,或是和一舞名動天下的孫碧瀅眉目傳情。
而他總是麵色淡然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和周身的胭脂香氣,調笑旖旎格格不入。
著實是個引人注目的怪人。
而那時的瑤娘,還不過隻是一個出身貧寒,被人牙子賣來這裡學手藝的清倌兒。
樓裡的媽媽說,她若是悟性高,能學得一向手藝傍身,便自作她的清倌兒,倘若兩個月內沒學成,便隻能放下身段以色侍人了。
她那時被嚇得渾身發抖,便偷偷跟著孫碧瀅學舞,又跟著其他姑娘學琴,卻什麼都學不會。
她以為是自己太笨了。
可她也沒那樣清高,貞潔和性命擺在麵前,她還是咬了咬牙,選擇了拋卻過往活下去。
可沒過多久,她卻又看到了那雙如春煙含水的桃花目時,卻聽到竇言洵極淡的聲音混著廳內的悠揚樂聲飄了過來。
“不是你笨,是孫碧瀅和那些姑娘故意不想教你。”
她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看向側躺在軟榻上的他。
“你天資不差,誰會輕易將吃飯的碗拱手讓人呢?”
那是瑤娘第一次感受到徹骨的寒意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恨。
原來竇言洵一直都看在眼裡。他看著她整整兩個月偷學手藝,卻沒有一次起過惻隱之心。眼睜睜看著她被迫走向另一條路。
她看了一眼廳內正和孫碧瀅卿卿我我的竇言舟,絲毫沒有留意到這邊竇言洵在和她說話,她餘怒未消,便拿出手中的摺扇向他捅去——
那是她特製的扇骨,扇麵繡一朵紅梅,扇骨卻另藏玄機,取細鐵所製,外包香木,若向不懷好意之人驟然使出幾分力,便可砸人防身。
她又氣又怒,竇言洵卻半眯著眼睛,頭都未回,向後一伸手,便不及掩耳之勢奪去了她的扇子。而他的臂力極大,隻是這般一扯,便讓她整個人都向前撲去。
瑤娘一邊不可控製的向前倒去,一邊渾身發冷……
這個人,竟然連平日裡的孱弱多病都是裝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