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栩栩驚春(重生) 落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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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敗

竇言洵斜睨了一眼身旁被風吹亂的燈台。

燭火將麵前頭發花白的男子落下的影子拉得極長,幾乎遮蔽了大半棋盤。

鄭凡倉年近六旬,平日裡對外稱病,近年來更是閉門不出,極少示人,如今整個人卻穩坐於棋盤對麵,絕手投足間未見絲毫老態。

因在自家宅子,他不過隨意穿著件深黛色圓領直身袍子,衣料卻並非常用的紗羅,而是極講究的熟絹細織。隻見其上紋理如水波暗紋,隻有光線斜照時,才隱約可見一圈圈極淺的蟠螭回紋附於其上。

他看著竇言洵,嘲諷地勾起嘴角,眼神銳利無比,彷彿一隻老狐貍,誌在必得地看著一盤擺在麵前任他宰割的肉。

鄭凡倉的笑聲在安靜室內回蕩,身子卻紋絲不動:

“竇大人畢竟初出茅廬,卻也做了幾日這崍寧縣令,如今我看也該……收收心,知足收手了。”

竇言洵卻並未搭腔。

他隻是靜靜地坐著,觀摩著麵前的棋盤。

黑白兩相僵持不讓,互纏交錯,幾枚白子斜斜釘在要道之上,將他所剩無幾的退路一一堵死。

鄭凡倉年少中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在崍寧開設不少書局,一直都被百姓以學識淵博、儒雅卓群而尊稱。更是最為擅棋,隻見其手中白子閒閒而落,一步步向前推線——

正如老獵伏獸,牢牢扼著黑子的命脈,將竇言洵一點一點逼至邊角。

見竇言洵沉默不言,鄭凡倉撫著膝頭,和角落裡站著的王幕僚相視一眼,搖了搖頭,眼底滿是輕慢。

王幕僚一直在崍寧縣衙做事,多年來,每一屆新任縣令初來此地,皆抱著一展抱負的拳拳之心,但每每私下的政論或行動,卻都被王幕僚悄悄傳了訊息出來。

崍寧遍地豪紳氏族,為首的大小鄭有著被百姓讚譽的賢明,私底下卻都是各藏私利,王不見王,各自劃了勢力範圍盤踞。

多年來,已是互相憎恨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

竇言洵想要徹查當地汙腐,也是避世多年的鄭凡倉拈須片刻便施計,命王幕僚在旁添油加醋,以山匪為餌,將那本就沉不住氣的鄭江然逼得跳腳,站了出來。

如此,鄭凡倉纔可以在家中坐收漁翁之利。

前日竇言洵和孫縣丞相約去河邊巡查,亦是王幕僚在隨行人員中暗中動了手腳。才得以百姓圍觀,將道路擁擠地水泄不通之際,趁亂生擒鄭江然,並將竇言洵帶到了這裡。

王幕僚朝竇言洵拱了拱手,態度仍然恭敬謙卑:

“大人何苦再負隅頑抗?區區一個烏紗帽,丟了便丟了,總好過魂歸故裡,白白葬送一條性命來得劃算。”

王進平日裡在縣衙內一向寡言,三十來歲的年紀卻已有了白發,外人皆道其穩重老實,是竇言洵身邊一眾幕僚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如今他站在鄭凡倉身側,話裡話外卻隱隱流露著憐憫:

“……崍寧風水寶地,那日您夫人雖說是婦人之見,實則卻所言不虛。崍寧的水下,多年來早便藏了不知多少可以掀起風浪的蛟龍。您一人,畢竟拗不過大腿,又怎能扛得下全域性呢……”

竇言洵卻不看他。幽幽擡起眼簾,看了一眼對麵的鄭凡倉。

“這麼多年,鄭老爺子在崍寧做著釀酒生意,還修路賑災,開設書院和慈恩院扶助窮苦書生和孤兒,自是立下滿身賢名。可不知,這讚譽滿身之後,又是多少皚皚白骨和官府白銀堆砌而成的血路呢?”

鄭凡倉聞言,又是哈哈一笑。

“怎麼,竇大人,還當真要做起清官兒來了?這小小一個縣令的帽子,竇大人還真以為自己便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麼?”

鄭凡倉眯起一雙鷹眼,笑裡閃爍著咄咄狠意:

“竇大人初來乍到,想必對崍寧的規矩不甚瞭解,也罷,今日我便好好和大人講講,這些年來在崍寧,順我鄭凡倉者昌,逆我者亡的道理。隻是不知,大人想從你之前的哪一個縣令那兒聽起呢?”

竇言洵神情卻絲毫未變,身子向前傾了半寸,在棋盤邊角悠悠落下一子,擡眉而笑:

“那竇某便願聞其詳。”

“轟隆”——

一陣悶雷驚響,伴著數道閃電,劃破籠罩在層層黑雲之下的蒼穹。

馬蹄聲嘚嘚,馬夫不斷揮著手中鞭子,“駕——”指使著馬兒再跑快一些。車轅飛快地濺起道路上的積水,發出低沉的咯吱聲。

林栩麵色慘白地坐在馬車內,身後靠著溫軟的繡花迎枕,身上還披了一件軟絨毯子,饒是如此,她依舊覺得渾身發冷。

隻要閉上眼睛,方纔溫老夫人那番沙啞的哭腔便充斥在她的腦海中,縈繞不散:

“……那年景德宮東廊下,我折返回去拿遺落的耳飾,卻親眼看見她被人帶走——她生得那般美,教人隻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我記得她那一身月白霞繡長衫潔白無瑕,頭上的金步搖還在晃,卻被兩名內侍扯著拖走……”

溫老夫人凹陷的眼眶裡落下一顆熱淚,乾癟的手緊緊地攥住林栩的衣袖。

她的力氣出奇地大,指尖更是因顫抖而發緊,哭聲中帶著壓了將近十年的悔意:

“是我太膽小了……是我在宮裡,不敢生事,隻能眼睜睜地她被人帶走了……後來,她便再也沒有出來,人人都說,她那晚因病,暴斃身亡……”

林栩心臟猛地一顫。她腦內轟然,渾身都抑製不住地發抖起來。

她看著麵前老淚縱橫的溫老夫人,撲上前去,反握著她的雙手:

“是誰,是誰帶我娘走的——是誰!”

驚慌失措的溫二夫人和那小丫頭慌忙被眼前此景嚇得失語,卻也慌忙拉住林栩。

頭頂上大片的雨掉落下來,砸在她的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籠上一層朦朧無力的雨漬。

她眼睜睜看著麵前的溫老夫人向後瑟縮幾分。

老夫人被她這幅樣子嚇壞了,慌忙搖著頭,一邊低低地流淚,一邊連連擺手:

“是我的錯,那時她回頭看我,我卻躲在牆後,不敢出聲……我不過一個婦人,那些長春殿的侍從,我又如何能惹得起呢……”

…………

林栩痛苦地閉上雙眼,不願再回想從溫老夫人那裡聽到的一切。她攥緊了雙手,指尖因用力而沒有一絲血色。

她看向窗外瓢潑雨勢,聲音冷至冰點,對著馬夫低喝:

“再行快一點!”

竹苓看著林栩閉著雙眼,失魂落魄的模樣,心底也一陣害怕,她小心地上前扶著林栩的肩膀,不過須臾,林栩單薄的身子便輕輕顫抖起來。

長春殿……

多麼熟悉的地方。

溫老夫人的一字一句都如丟入湖麵中的石塊,皺起一片驚瀾,讓她渾身泛著冷意,更是震得她心底一陣發麻。

天子後宮正中之殿,那般朱欄玉階、儀製如山之地。

那年夏日,自己曾經為了接近竇家,心甘情願地俯下身子,跪在那座金瓦紅牆、金鉤紗帳的宮殿前。

那時日光斜落,她的額頭緊緊地貼在冰冷的石階上,一拜一叩,直至雙膝發抖,才換來那個溫和慈善的聲音在殿內輕響,才換來那個舉世之下,最為尊貴的女子的一個成全。

她竟然拜倒在自己的殺母仇人麵前,隻為求得一道懿旨。

甚至,皇後那時那一絲憐憫,對當時的自己卻重於泰山。她拚儘所有,乞求那個人,讓自己如願嫁給彼時全沐京最為放縱不羈、最為聲名狼藉之人。

林栩從來不知,原來自己竟是如此可笑。

跪錯高台,恩錯仇門,她甚至還為了皇後那句成全而心生感激……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荒唐可笑之事?

林栩緩緩垂下眼睫,眼神空空地看著自己因過於用力而被指甲劃出血痕的手掌心。

鮮紅的血絲很快便彌漫出來,她卻忽然提起唇角,自嘲的笑了起來。

那時,皇後看著她的眼神。那般溫和,平靜。

卻也是那個人,親眼將自己的娘親帶走,親眼將她殺害,害她自此便成了失去娘親的孩子……

她恨不得現在便衝進皇宮,恨不得現在便衝到那衣冠華美、眉目溫然的女子麵前,逼問她為何如此!逼問她為何要殺了自己的娘親!

那時,皇後看著自己這雙與娘親幾乎如出一轍的雙眼,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難道,也是在嘲笑自己的蠢鈍、自己的天真和無知麼?

林栩終於再也無法克製,靠著竹苓的肩膀,低低的嗚咽聲和車外的雨聲融合成一處,讓她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

她隻想永遠便這般沉沉睡去,再也不會醒來。

室內燭火明滅不定,隨著屋外風雨忽緊忽緩。

老山檀在燈影歪斜中徐徐升騰,躺在地上的鄭江然身子已經僵硬,傷口已然乾涸,血也似乎都流儘了。

那抹餘香,便像極了夜色裡一縷孤獨盤旋,遲遲不肯散去的魂。

棋局終於走到最後一子。

竇言洵手中的那枚黑子輕輕嵌入棋盤一隅,便如點水不驚般落下。

卻也徹底將身後各路堵死。

已是再無翻身的餘地。

鄭凡倉見狀,將手中的白子隨意丟回棋簍,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看向對麵身姿挺然的年輕縣令,眼中的譏笑浮了上來,還摻雜著些許憐憫。

“你倒是落得安靜,我鄭凡倉很少敬佩旁人,卻也不得不承認,竇大人還是有幾分傲氣的,便是連輸棋,都不失體麵。”

他沉穩話音未儘,便輕輕擡手,伴著“啪”聲輕響,拍了三下手心。

燭光震顫,屋內原本幽深的四處角落卻忽然動了。

那是自屏風後閃出的影子,如同平靜的湖麵泛起一絲褶皺,自寂寥的夜色中拂過。

下一瞬,屏風後有三人無聲而出,身著黑衣,蒙麵藏刀,聽不到任何一點腳步聲,那些人卻已經站到了竇言洵的身後。各個眼中甚至都有殺氣畢現。

竇言洵卻搖了搖頭,坐在棋盤麵前,挺拔的身姿紋絲未動。他雙目靜靜望著棋盤,似乎還在思索方纔的敗局。

更是對身邊驟然寒氣淩然的殺意渾然未覺。

又或是,根本沒有一丁點地在意。

鄭凡倉站起身來,負手立於棋盤之外。他背影修長,鬢邊的銀發在燭火下聲音溫和得近乎慈悲:

“竇大人是個明白人,我便不難為你。鄭江然此人滿腹貪心,所以他這條命死不足惜。但我敬竇大人幾分傲骨,死法,大人可自擇其一——”

鄭凡倉看著窗邊早已備好的一壺酒,以及竇言洵身後那三個黑影,輕笑一聲:

“不知竇大人,是準備選我鄭家多年的陳釀秋藏酒,還是選這些死士剔骨無痕的尖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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