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毒酒
毒酒
竇言洵拍了拍手,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而他一動,身後的黑衣死士也不禁警惕地看著他。
“素聞鄭老爺家這秋藏酒乃是隻取初霜後頭批稻米入曲,更是藏於窖中百日,才能得這三分醉人,七分回甘,自是世代相傳的美酒。鄭老爺若不介意,那竇某便想討一杯來嘗嘗。”
他唇角微揚,眼尾那一抹彎意似真似假,桃花眼生來帶笑,如今卻噙著幾分再隨和不過的笑意。
鄭凡倉本就沒想過留竇言洵一命,見他如此坦蕩,也笑了起來:
“竇大人將死之言,我又怎好拒絕?”
話音未落,站在旁側的王進便將窗邊的酒壺拿了過來,遞到鄭凡倉的手中。見鄭凡倉還要彎身從一旁的桌幾上拿一個酒杯過來,竇言洵輕聲笑道:
“不勞煩鄭老爺子了,我自捧著酒壺豪飲便是。”
言罷,他修長的手指便從鄭凡倉的手中將那壇酒壺接過,隻見他三兩下便將酒塞拔起,隨手扔到地上,仰著脖子便就著酒壺豪飲起來。
室內霎時便被濃鬱四散的酒香籠罩。
鄭凡倉靜靜地看著竇言洵很快便將大半壺酒飲儘,隨手擦了擦嘴角。
酒自然是上好的秋藏,壇封剛啟,酒湯色似琥珀,酒香氤氳中卻藏著極淺的一絲異氣。
那是早便為他準備好的,摻了毒的秋藏酒。
比尋常的秋藏佳釀嘗起來,氣味還要濃鬱。隻需淺酌一杯,便可見血封喉。
鄭凡倉冷冷看著竇言洵白皙的臉龐上緩緩浮上一絲紅暈,不禁輕蔑的笑:
“早知如此,竇大人又何必和我鬥?”
言罷,他移過頭去,拿起桌上的手帕將沾染了半點塵灰的手慢條斯理的擦拭乾淨,對那幾名死士道:
“待會便和那鄭江然的屍身一同丟出去,趁天黑運到山上。隻說鄭江然心懷不軌,謀害縣令。竇言洵以身犯險,實在可惜……”
竇言洵微微低下頭去。他袖中的指節緩緩收緊。
下一瞬,唇角便漫出一道極細的紅痕——
血色濃而鮮豔,一路沿著他的下唇蜿蜒至頸側,滴落在那枚未曾落下的黑子旁。
身後的三名死士圍在竇言洵左右,麵無表情,神色未動。
鄭凡倉卻終於笑了。
事已至此,他終於成功除掉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任縣令,也除掉了從前一直和自己爭名奪利的死對頭。如今他終於可以徹底放鬆下來,心情頓覺舒暢。
他邁步向門前走去。
身後卻有一道十分極輕的響聲劃破了室內的寂靜。
那是棋子落在棋盤之上,清脆的“啪嗒”聲響。
不知為何,鄭凡倉忽然身子一頓,他狐疑地停下腳步,心卻不可控製的攥緊了。
他屏住呼吸,緩緩回過頭去。
卻見竇言洵仍坐在原位,麵色蒼白,嘴角的血跡分明未乾,然而那人身形筆直,眼神沉靜得近乎冰冷。
分明有什麼地方不對。
鄭凡倉不可置信的看著對方的眼睛,卻忽然見竇言洵掩了唇角,輕咳一聲。而後,他的唇邊卻緩緩勾起三分笑意。
隔著銅爐中冒出的嫋嫋煙霧,鄭凡倉卻一陣恍惚,他竟然沒來由地害怕起來……
這人、他、他在笑什麼?
那笑意分明不及眼底,桃花目中泛著的點點光亮,讓人說不清楚究竟是譏、是嘲、是殺……
或是,笑裡藏刀。
王進也意識到不對勁起來,他眼看著鄭凡倉雙腿一軟,亦是身子搖搖欲墜,自己也害怕地變了臉色,忙指著竇言洵對那三個死士道:
“還愣著乾什麼,還不快把他拿下!”
此言一出,王進卻覺得眼前猛然一黑,竟是不知為何,連站都站不穩了!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踉蹌幾步,扶著桌角勉強站立起來,而與此同時,三名蒙麵死士中,左右兩邊的死士也忽然身子搖晃起來,隨即接連癱軟倒地。
鄭凡倉看著眼前此景不禁大驚失色,以手指胡亂地指著麵前一副鎮定、巋然不動的竇言洵,一邊向後退著,一邊大聲驚呼:
“這屋內有毒!你……你何時下的毒!”
竇言洵收了笑意。隨意擡手,隻見一枚黑子“啪”地落入桌幾旁的爐中香灰之內。
那原本穩燃不息的老山檀香,也在一瞬間,驟然熄滅。
霎時間屋內香灰翻湧,火星之中迅速竄起一縷灰黃煙絲。卻不是原本老山檀的香味,而是一股刺鼻辛澀、帶著木氣的異香。
鄭凡倉賞香數十年,這才明白那香早已不是自己平日所焚的老山檀,反而是摻雜無色無味的奇毒,掩藏在沉積已久的香灰之下——
而這屋內所有人,均已毒侵體內,深入肺腑。
他心頭頓時大恨,卻已是再也站不穩了。
他強按著胸口,看著那早被人動過手腳的香灰,忍不住上前撲倒在棋盤前。
可香毒已入體內數個時辰,他隻覺胸中一陣灼燒翻湧,喉頭更是股無比惡心的甜腥。
他顫抖著伸手去抓桌角,卻連半寸力氣也無,隻將方纔自己勝了的白子一把掃落,那些棋子滾出幾尺,紛紛跌入香灰之中。
鄭凡倉低聲咳出一口血,半邊下頜的花白鬍須都染上了腥紅,他掙紮著開口,聲音嘶啞如破銅鑼:
“你……你這狼崽子……你竟……敢……敢在老子頭上動手腳……”
竇言洵拂起衣角,在一片香灰塵靄之間,緩緩站起身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趴在桌邊的鄭凡倉,眼神冷如霜雪,唇邊那縷鮮紅尚未乾透,愈發襯得他顏如玉山,貴不可侵:
“鄭老爺子多年隻焚這一種香,也隻釀這一種酒,如此長情,難怪多年盤踞崍寧,不肯收手歸山。不過,從中動些手腳,自然再簡單不過。”
他身後,站著那唯一尚還清醒的死士,眼神冰冷地看著臨死掙紮的鄭凡倉,無動於衷。
竇言洵緩緩在屋內踱著步子,勾唇輕笑出聲:
“說來,還得多謝鄭老爺子這一壺加了毒的秋藏陳釀,剛好得以解我體內聞了許久的老山檀之毒。所謂以毒克毒之法,的確堪為製衡之術上乘。竇某不才,這些不過雕蟲小技,還得多謝鄭老爺子的賜教纔是。”
鄭凡倉癱倒在地,悔恨不甘地看向窗外。
這是他的家宅,本該有無數人馬守在屋外,怎麼如今卻毫無動靜……
難道,這些人也被竇言洵動過手腳了麼?
窗外卻漸漸響起一連串的腳步聲,以及男子焦急的聲音,未己,窗外便被無數火光照亮,那是眾人拿著火把前來搜尋的身影。
竇言洵身後那名死士將麵前掩麵的黑巾再度戴好。
隻見尋常的用來掩麵的黑巾佈下,赫然藏著一塊已經浸濕,可以過濾毒氣的葛巾布。如此,方纔可以保他同在屋內吸了那麼久的摻了毒的檀香,依舊可以毒不入體。
蒙麵男子深深看了眼竇言洵,與他點頭示意,一個翻身,便整個人攀在了房梁之上,很快便消失在了無儘的夜色之中。
嘩啦——
緊閉的屋門被門外的人一把推開。映入眼簾的是孫縣丞滿臉焦急的麵龐。他身後跟著一眾高舉火把的官兵,左右兩側還站著方、馬兩位師爺。
“竇大人,您沒事吧?”
孫縣丞見滿地狼藉,卻來不及驚愕,而是快步上前,關切地看著竇言洵。自竇言洵那日與他失散後,孫縣丞已經整整兩日沒有見到他了。
竇言洵輕咳一聲,緩緩拿起一方巾帕拭去嘴角血跡。
“無事。不過是酒香醉人而已。”
孫縣丞這才鬆了口氣。言罷,竇言洵便清閒自在地向門外走去,身後滿是兩位師爺拱著手,讚歎不已的恭維聲。
“大人果真神機妙算,如今更是不惜以身試險,不費吹灰之力便除去崍寧兩大毒瘤,至此崍寧百姓才方得一片清淨啊!”
方師爺更是涕淚橫流,恨不得當場便作詩一首,讚頌竇言洵今日除去大小鄭的功績。
竇言洵頭也不回,身後一句冷漠無比的聲音飄來:
“鄭凡倉名下酒坊年年虛報銀兩,私設賬冊;以慈恩院孤兒名冊之名挪用官府賑銀;勾結官府幕僚,收買主簿;今日又以毒酒設局,先殺害鄭江然,後又意欲謀害本官……盤踞崍寧,謀害朝廷父母官,為非作歹多年,實在死不足惜。”
雨終於停了。
聚積已久的烏雲被風撕開一道長縫,清明澈透的天光瀉下來,灑在滿是泥濘的官道。薄霧初散,青石路濕潤泛著水光。
林栩坐在馬車內,看著窗外那熟悉的灰磚朱樓,正是幾日不見的崍寧城樓。她一路心思回轉,又靠著竹苓才尋得一絲安慰,便昏睡一路,如今才才醒轉,卻是頭痛不已。
秦護衛早便在車外候著了,卻聽見遠處行來一人,在馬車旁低聲與秦護衛交談著,聲音滿是焦急之色。
林栩掀開窗簾,卻見門外立在秦護衛旁邊的正是虎彪,前日便是他領著一行剩下的幾人率先趕了回來,負責保護竇言洵的安危的。
“怎麼?可是有何事發生?竇言洵呢?”
她立刻下了馬車,嚴肅地追問。
見林栩雙眉緊鎖,滿目急色,秦護衛張了張口,卻也神色為難,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還是虎彪雙手抱拳,低頭對林栩道:
“啟稟夫人,屬下辦事不利,雖然提前趕路回來,但彼時護城河畔擁擠不堪,小人等還沒來得及靠近縣令大人身側,便被人潮衝散……如今,便是尋遍了崍寧,也沒能找到大人……”
林栩怔怔看著虎彪,一時間難以置信。
竇言洵,竟然已經失蹤整整兩日了……
怎麼會,怎麼可以,她不是已經提前趕回來了麼?她不是還專門遣了身手高強的護衛提前回來保護他麼?
甚至前兩日那一次分彆,她竟然連他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他怎能如此狠心……就這樣丟下她一個人?
竹苓眼看著林栩麵色慘白,竟然似連站都站不住了,她慌忙便將林栩扶住,一時也是含著哭腔寬慰道:
“夫人,您切莫過於擔心,或許會有好轉,二爺隻是去處理事情也說不定……”
一日之內收到連續打擊,她生怕林栩一時承受不住,隻能溫柔地輕拍她的肩頭,肩膀卻很快被一片涼意洇濕。
竹苓心底也忍不住揪痛起來。陪伴在林栩身邊如此久,小姐一向是溫柔鎮定的,從未有過如此失神痛苦的時刻,連帶著她都覺得滿心難過起來。
“如果他遭遇了什麼不測……”
林栩眼睫上綴滿了晶瑩的淚意,她看著腳下的青苔和石子,隻覺一切都恍如隔世。
明明上回一同和他並肩站在這裡的時候,他才來到崍寧,還曾信誓旦旦的將她摟在懷裡,允諾以後會給她更廣袤的天地……
如今,竟然都成空了……
如果竇言洵當真遭遇了什麼不測。
自己也絕不會原諒他。不會原諒他如此心狠,即便早有準備,卻還是將自己一把推開,連見他最後一麵都沒有機會……
不知不覺,她的雙眼已被淚意朦朧,便是連四周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林栩隻覺得頭重腳輕,自己再也站不住了,四周響起人們的驚慌聲,竹苓的擔憂聲,還有遠處馬蹄疾奔而來的嘚嘚聲……
她一定是憂思過度,悲傷欲絕,才生了種種幻覺。恍惚間,竟然覺得遠處看到了那個記憶深處的身影,以及那抹從前朝夕相伴,再熟悉不過的笑意。
“夫人。”
她一定是精神恍惚了,竟然墜入了一個寬闊無比的懷抱,甚至還能聽到耳邊他低沉的嗓音響起。
那抹聲線隱隱藏著些驚喜和笑意,轉瞬便輕聲淹沒在她的耳邊:
“夫人方纔說,倘若為夫當真遭遇什麼不測……夫人該當如何?”
林栩拚儘全力,睜開尚還掛著淚珠的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