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初雪
初雪
天色一點點亮了。
灰白的晨光從雲層後滲出,火焰早已燃儘,隻餘焦黑的瓦礫與繚繞的煙。風從宮牆外吹來,帶著一種出奇的靜。片刻之後,幾片雪花緩緩飄落,在空氣中輕輕打著旋。
竟是今冬第一場雪。
周惟衎收回半掀起簾子一角的手,車中的暖爐幾乎要燃儘了,唯有茶香細細氤氳著。
修長的指節端起麵前一盞仍舊溫熱的清茶,慢條斯理地細細品著。
對麵的人雙手幾乎被縛了一整夜,如今仍舊坐得筆直。隻不過一向浸滿了風花雪月的眼眸如今卻布滿了血絲,如刀雕刻般的臉龐棱角分明,如今已被疲倦裹挾。
窗外的雪花撲簌而下,竇言洵的眸光暗了幾分,聲音嘶啞道:
“已經一夜過去,周公子究竟要困我到何時?”
他的手上,是無數次蠻力、內力運作後嘗試掙脫而不得留下的血痕,如今青筋儘顯,甚至有些痕跡已經變得烏紫。可他還是沒能從那副金燦燦的枷鎖中掙脫出來。
這一整夜,他的心始終高高掛起。即便隔了厚重的宮牆,馬車外遠處禦道的喊殺聲此起彼伏,他依然能聽得一清二楚。先是嘈雜,後是眾兵高喊,又是接踵而來的混亂,繼而短暫地歸於平靜。
偶爾有馬嘶與刀戟相擊的餘音傳來,又很快被風聲,如今的雪聲吞沒。
直至萬籟歸於沉寂。
乾坤想必依然顛覆。可此刻他全部在乎的,也不過是心底始終惦念著的,那一個人的安危罷了。
周惟衎則絲毫不理會竇言洵的逼問,隻字未答,隻是悠悠舉盞抿著茶,清冽的茶湯之上泛起一圈細微的漣漪。
良久,他放下茶盞,唇角略微一動,清雋的麵龐因病氣而過於蒼白,語氣淡得幾乎沒有起伏。
“竇大人已經問過我幾次了,”他說,“周某早便答過,而這答案,始終如一。”
竇言洵看著周惟衎咳嗽幾聲,再喝茶壓過的模樣,眉眼冷峻道:
“你時日不多了,對嗎?”
周惟衎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一顫,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隻是擡眉看向窗外寂靜落下的雪花。
幾乎要將整個皇城淹沒。
而很快,人們便會忘記昨夜這裡發生的一切廝殺,那些鮮血、屍骨終究會被大雪覆蓋,再沒人會知曉這裡曾發生過什麼,曆史或許會改寫,或許不會。隻不過擁有話語權的,從來都隻是那些最終踏在屍山血海之上的贏家。普通的百姓,死了便死了。除了雙親子女,又有誰會真的在乎呢?
竇言洵不顧周惟衎的靜默,繼續冷聲開口:
“你富埒王侯,更是坐擁萬貫家產,身邊又有仁泉山人這樣的避世神醫,卻仍然麵顯病色。可見這病已是沉屙頑疾……連絕世神醫都醫治不好的病症了。”
周惟衎擡起眼眸,將竇言洵的話截斷,眼裡藏不住的卻是淡淡的妒忌。
“她連仁泉山人一事都肯告訴你,果然是什麼都肯對你說的。”
竇言洵則搖了搖頭,“她並未提及,是我自己猜到的。”
他定定地看著周惟衎,又道:
“你本可安靜享受這幾輩子花不完的錢財,遊山玩水,縱享人間。卻甘願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跟太子密謀篡位,足可見你生性追求冒險,並非固步自封之輩。”
周惟衎眼底似有意料之中的神采劃過。
而下一瞬,卻見竇言洵晃了晃手上的鎖鏈,輕聲歎了口氣道:
“隻不過,你周家精明算計,到底連太子都不肯放過。那些太子花重金請你打造的兵器,不過是三分好,七分劣,半真半假摻雜在一起的貨色罷了。想必更是連你半分心思都不曾占用的劣等品,很可能連這幅困住我的鎖鏈的工藝都比不上。一旦太子真的受了你的慫恿奮然起兵,反而會落得個慘烈收場的下場。”
周惟衎聞言卻不禁勾起唇角。
“怎麼,我本就不過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罷了,周某也從未否認過。竇大人如今這般義正嚴辭,可是要為你的舊主聲討正義嗎?”
“竇言洵孤身一人,從未有過舊主,也更不會有新的效忠物件。”
竇言洵收回目光,認真地糾正他,而後定定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你我心底其實都再清楚不過,你與太子的秘密合作,從來都並非為了名利或是你的一己私慾。”
火爐裡傳出輕微的劈啪聲。
周惟衎仍舊垂眸,指尖轉著茶蓋,表情看不出喜怒。
“你是想要在這平靜的江河中掀起一片風浪——看著那些自詡高潔的舟船被浪卷翻,看著秩序崩塌、人心潰散,表麵寧靜的世界一切分崩離析,然後……任其顛覆,繼而搖搖欲墜罷了。”
“就像今日一般。”
話音落下,車內一時隻剩雪落的聲音。
周惟衎收了唇角的笑容,將茶盞放下。車內的香爐不知何時已燃儘了,便漸漸從窗外渡了些摻了雪氣的冷意進來。
他一向畏寒,如今乍一被寒氣侵擾,更是不禁連聲咳嗽起來。
竇言洵淡淡地看著他,直至周惟衎拿手帕掩了唇角,終於止了咳嗽,才接著道:
“想必周公子的問題在下已然回答,那麼如今,便請周公子依照約定,放我離開。”
那是他被押送到這架馬車上不久,周惟衎麵色淡然地向他丟擲的一個問題。
如果他想要離開這裡,去救林栩除非自己能解開這幅鎖鏈,不然就必須回答出來他的問題。
而這個問題,從來都如一把匕首般困擾在竇言洵的心頭,自第一次和周惟衎交鋒以來,自他和他二人都不可自抑地傾心林栩直至先後深愛上她以來,自他和他又先後加入到太子衛昀奪位的陣營中起。
這些時刻,這個疑問便一直在竇言洵的心中縈繞盤旋,從未有過一日平息。
那個問題本身,也簡單的近乎可笑,不過是一句,他——究竟是誰。
周惟衎靜默片刻,又是依舊笑了笑,溫潤如玉的麵龐因毫無血色而如冰雪雕砌一般,像是沒有七情六慾的一尊再完美不過的塑像。隻不過他開口時,眼底的失意還是如堆滿的積雪一般,漸漸流淌出來。
“你果然聰明。難怪她眼中再看不到任何人。”
竇言洵彎身徐徐站起,坐得久了,連雙腿都開始泛麻。他幾不可聞地輕歎一口氣,掀開車簾走下馬車。
“……其實,殿下困住我並非是雙腿,不過是雙手而已。竇某今夜陪著殿下喝茶賞雪,亦不過是竇某心甘情願罷了。如此,也算是得幸與殿下相逢一場了。”
冷風混雜著寒氣和雪花,猝不及防地便肆意鑽入了馬車的每一個角落。
周惟衎的冷笑聲在他身後響起。
“你現在才趕去,難道不擔心外麵已是一片狼藉,為時已晚了嗎?”
竇言洵在鬆軟的雪地上留下一個腳印,回頭看向車廂裡的那張臉龐。
“殿下不輸我在意她。從殿下仍有心困住我的那一刻起,竇某便知道,她今夜定會安穩無事。”
周惟衎麵色浮上一絲厭煩,向來溫文爾雅,如春風拂雪般的人幾乎是難得露出這般惱怒的神色。
他似想起什麼,眼底暗了幾分,聲音幾乎淹沒到了風雪中:
“我的事……不要告訴她。”
竇言洵向前走起,幾乎沒有停留,在風雪交加中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又都很快被風雪吹散。四下很快便一片蒼茫。
連日光都映襯地刺眼起來。
禦道早被血與雪掩去痕跡,天地重歸寂靜。
那輛載著皇商旗號的禦貢馬車緩緩駛出宮門,鐵輪碾過薄雪,發出極輕的聲響。
周惟衎仍端坐在車中,衣衫整齊,神色如常平靜。手中的絲帕被他緊攥著,已有細微的血絲滲了出來。
馬車悠悠地行駛著,不知何時,一襲戎裝的女子悄然鑽入車內,頭上沾著尚未化開的雪。女子容顏嬌俏,臉上卻是不輸任何男兒的英勇和肅穆。
她單膝跪下,低聲稟道:
“啟稟家主,宮變已平,懋親王叛亂被羈押,廖珚和良平侯裡應外合,如今亂軍儘除。皇帝、太子皆受驚嚇,性命無憂。”
周惟衎指尖微微一頓,視線似乎透過芳杏靴上混雜的血漬和雪泥上看向不久前這裡發生的一切,眉眼低沉,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才淡淡道:
“她呢?”
芳杏幾乎遲疑了一瞬,才垂首答道:
“夫人奔波整夜,心氣耗儘,在良平侯受重傷時便險些暈了過去。如今已被暫時安歇。”
周惟衎輕輕闔上眼,聲音低而平:
“她……不肯來嗎?”
芳杏擡眼望他,眼神裡不僅有幾分懼怕,也有幾分憐憫。她猶豫著斟酌用詞:
“如今宮中戒備森嚴,恕奴婢無能……沒能和夫人說上話。”
周惟衎收回眼眸,隻是輕輕叩了叩車壁。
馬兒很快便加快了腳步,雪聲被輪轍碾碎,馬車在蒼茫間漸行漸遠,直至徹底在地平線上消失不見。
這場初雪整整下了二十餘日。
沐京地處江南,難得一貫淋漓不儘的濕雨天氣迎來如此大雪,一片銀裝素裹間倒也為這動蕩不安的歲月粉飾了些太平。進了臘月,便甚少有人再記得或提及元貞十八年冬朝野發生的這幾件大事。
皇後薑氏一向端莊持重,卻因戕害命婦觸怒龍顏,貶去冷宮。權傾朝野,戰功赫赫的懋親王一夜之間竟生擒太子,逼宮謀反,卻反被親外甥段錦儒製服。肅帝本就纏綿病榻大半年光景,適逢兩件大事,頗為震怒,卻仁慈地留了懋親王一條性命,隻是幽禁王府,削去爵位,貶為庶人。
而先前追隨懋親王多年的部下變沒有這般幸運了,許多儘管沒有參與到此次逼宮謀反中,卻仍然被抄家滅族。一時間朝野動蕩,文臣失了帝心,武將群龍無首,再不敢妄動。而此次懋親王謀逆事件中險些丟了性命的太子衛昀更是臉麵儘失,不僅失去了大幫臣子支援,反而了落得個懦弱鼠輩的笑稱。
相較之下,不顧舅甥之情,親自擒拿懋親王的段錦儒,則是另一番扶搖直上,如日中天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