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風波(修)
風波(修)
眼見主母終於難掩怒色,便是如何都忍耐不得了。未等白氏再開口言語,福璉便道:
“二爺這話可有失偏頗了,竇府上下咱們誰人不知老夫人對您最上心,光是吃穿用度一應撿著彆院您那先供應不說,還總是日日憂心您的安危。從前您還在校武場之時,夫人便隔日去武場瞧您,非得要親眼看著二爺您身體無恙、行差無誤後才肯放心離去,便是咱們大爺也沒見夫人這般上心。
……可您呢,卻三天兩回讓夫人生氣,不僅從武場退學,也推拒了老爺給您舉薦的職位,還成日裡做些讓老爺夫人顏麵儘失的事情。說句實在話,便是奴婢每日瞧在眼裡,都不免替老夫人難過啊!”
福璉言辭懇切而絮絮講了許久,竇言洵卻隻是靜默不言,半晌才擡頭看向福璉,隻是擡起眉毛道:
“說完了?”
明明帶著笑意,福璉卻莫名被嚇了一跳。
她平日裡素來跟在白氏身邊,從未將這個府裡不成器的庶子放在眼裡,不過是麵上敬他是個主子而客套些罷了。
今日眼見白氏被他氣得神情不豫,這纔不免多說了幾句,然而這個庶子聞言卻一貫是那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倘若單是這樣便罷了
不知怎的,自她的角度望過去,竇言洵嘴邊那抹淡笑,卻像極了嘲諷,其間的輕蔑之意,卻似是無論如何都掩藏不住了。
一向風流成性,放蕩恣肆的二爺,何曾有過這般銳利神色了?
她尚未來得及過多思量,卻見竇言洵唇角微揚,已然轉頭看向高坐在上的白氏。
話語卻恍若朵沾染半點塵埃的雲彩,輕輕地飄在空中,打著轉兒卻始終不肯落下地來。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長兄自然有鼇裡奪尊的氣度,我自為長兄感到寬慰,可說到底,又如何強人所難,迫使狻猊一夜非要為龍為鳳?”
一直作壁上觀的竇懷生如今終於細品完茶,重重將茶盞放下。
原本極為微弱的放置聲如今卻在在靜謐殿內顯得格外突兀。
不過略一沉吟,竇懷生的眉眼間便滿是不悅,他的目光一一掃過身邊的白氏及堂下跪著的二人,終是打破了僵持的氣氛緩聲看向白氏道。
“你方纔說——那個奴婢是清晨被打掃的雜役發現溺斃在井中的?”
白氏聞言緩緩頭,眸色惋惜中摻雜著幾分慍色。
“咱們府裡還從未出過這樣的事,我已派人請了郎中來,眼下正驗看著屍身。那個雜役倒是言語間未有異色,隻說是如常打掃當值然後發現的,我已細細盤問過,瞧著並不像有何異樣。”
竇懷生聞言隻是沉吟片刻,卻並未再言語,複又看向跪在地上的的庶子,這才張口責備道:
“既然是你身邊的人,如今驟然出了事,便是你管教之失,這一點總無偏頗,你可省的?”
竇言洵輕輕點頭。“兒子明白。”
竇懷生這才神色稍有和緩道:
“方纔你母親也是一心為你,或許神態著急了些,但個中體恤及關切之心,卻是毫無錯處的。你身為兒子,自該要體諒的,萬不能往他處思量。”
竇懷生平日裡操持政務,掌管天文律令等事務,又時常得了召奉進宮麵聖,難得在府裡如此清閒。尋常府裡諸事皆由白氏操持,他也一概從不過問。
今日卻難得對竇言洵,未如尋常般厲色。
白氏心底到底有根刺在,卻見竇懷生全然好似要將此事稍作安撫便擱置一旁似的,一時不禁怒火中燒。
姣含和姣蕊從前是自己身邊侍奉的丫頭,雖說之後便派去了彆院,卻也一概是有頭有臉的好生體麵,怎能如此不明不白便死去了?
今日她還非得討要個說法不可。
白氏以指尖一顆一顆輕輕撥弄著手中珠釧,正思量著該如何開口,卻聽得正堂門口處傳來快步走來的腳步聲。
卻是一身錦服麵如冠玉的長子竇言舟闊步走了進來,身後還跟隨著幾名家仆。
“父親,母親。”
竇言舟一貫禮數周全,雖匆匆趕來,卻仍麵露恭謹的向雙親簡單請過安,纔在堂下站定。
“你怎麼好端端的來了?”
白氏看見竇言舟趕來,先前緊繃的麵孔稍顯舒緩,沉聲問。
“回母親,左右今日在家無事,才架了暖鍋準備賞秋,便聽聞二弟這出了事,兒子擔心父親母親,這便匆匆趕來。”
早有小丫頭快步上前為他添置座椅,竇言舟將長衫撩起而坐,不動聲色地瞥一眼渾身濕透的竇言洵,這才笑道:
“二弟昨日還喝得酩酊,眼下曆經這麼一遭,酒可都醒了?”
隨即他看向遠側侍立的小丫頭,眉眼含笑道:
“如今你們當差卻也越發鬆散了,二爺回頭著了風寒,當心你們的俸銀。”
小丫頭先前瞧著堂內氣氛緊張而十分躊躇,深知各位主子一概得罪不得,如今好不容易見氣氛稍有和暖,又見竇言舟言辭和善,忙不疊去取了厚厚的毯子上來,給竇言洵仔細披上。
白氏幽幽哀歎一口氣,這才道:
“不是母親要苛責你弟弟,你可知道,彆院那個丫頭喚做姣蕊的,清早被發現死在後院的井裡了?”
竇言舟聞言眉頭一動,卻也神色自若道:
“母親息怒,弟弟或許有失察之處,但既然人已身亡,便是苛責二弟也無法挽回啊。兒子想著左不過是丫頭夜晚沒看清路,這才失足身故。那便仔細料理了後事便是。”
白氏眉頭稍緩,但依然不滿:
“失足?好端端的一個丫頭,又不是孩童般不懂事的年紀,在府裡待了這樣久都無事,怎會突然失足溺斃在水井中?我先前便說了,這事無論如何,都該好好徹查,以此給這竇府上下一個交代。弈徊平日行事不穩,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難道不該重重責罰嗎?”
竇言舟目光一轉,掃了一眼跪著的竇言洵,無奈歎氣對白氏道:
“母親,二弟平日就是這個頑劣散漫的性子,此事雖有疏忽,但責罰過重,反倒傳出去會讓外人看笑話。未待此事查明便弄得沸沸揚揚,反而會讓府中上下心生猜疑。”
話音未落,卻見門口處有一家丁神色緊張,雖有遲疑卻還是快步走了進來,在白氏身側附耳數句而匆匆退下。
白氏的臉色愈發難看了起來。
半晌她才終於穩住心神,長歎口氣道:
“姣蕊已被驗過屍身,隻說確是溺斃無疑,但這丫頭生前,已有兩三月的身孕了。”
白氏的目光轉向竇言洵,麵色沉寂道:
“——可是你乾的好事?”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身形一凜,紛紛看向堂下跪著那人的身影。
卻見那副蒼白如紙的麵孔仍格外平靜。
竇言洵在眾目睽睽之下抿了抿唇,雙眼中滿是輕佻,似乎在儘力回憶著什麼,半晌才輕聲道:
“這兒子倒不能篤定”
“混賬!”
白氏的低聲怒吼伴隨著珠串飛濺四分五裂的聲響,她狠狠地重拍一下座椅把手,無數晶瑩剔透的翡翠珠釧當即便被撞碎,四散飛去!
其中有幾個小丫頭立在遠處躲避不及時,已被那珠子誤傷到臉上。
白氏氣得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強撐著徐徐站起身,向不遠處那條粗鞭家法走去。
“看來這逆子,今日不處置是絕對不得行的!”
竇言舟滿眼無奈,終於還是起身上前低聲勸道:
“母親何須如此動怒,仔細傷了身子。”
福璉亦慌忙上前將白氏攙扶住,眼見事態愈鬨愈大,即將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麵,竇言舟看向自己的庶弟,忍不住溫聲道:
“二弟,今日確是你的不是,眼下既然人已去了,左不過是個丫頭,咱們小心處理了便是。回頭長兄再為你挑幾個得力的送過去,何必因為此事惹得母親不快?”
竇言舟一麵虛扶著白氏,一麵又在她耳畔溫言寬慰道:
“二弟如今也是有懿旨賜婚之人,母親又何必為了這樣的小事大動乾戈?依我看,這姣蕊溺斃一事未必就是件壞事……”
話音尾端逐漸微弱而不可聞。
白氏看了一眼麵色深沉的長子,心思這才瞬時回轉過來。
竇言洵雖不過是庶出,可他的婚事卻是由皇宮中長春殿那位親自點頭應下的婚事。眼下他們雖還未和林家那邊商榷此事,卻眼看是個板上釘釘而動不得的。
在這節骨眼上,若是竇言洵的貼身丫頭懷有身孕一事傳出去,便是要林家人怎麼想?更要皇後那邊怎麼想?
這不是擺明瞭他們竇家罔顧中宮恩典,想要拂了皇後的顏麵嗎?
白氏當即便被唬了一跳,再去想時,已是冷汗涔涔。
她方纔滿心怒氣,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
這件事如今已然隻能這般,若要細查下去,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若因此事被旁人做文章,再鬨得沸沸揚揚,從而毀了竇府上下,纔是最最不能的。
白氏到底心思深沉,縱然心中惋惜埋了多年的眼線被除去,此時卻也不能再深究了。念及此,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用儘全身力氣握緊了自己長子的手,這才緩緩回過身來。
遠處安然跪著的那個人,縱然渾身濕透,卻依然一副世間萬物都滿不在乎的模樣。
她明明最恨那副模樣。
無論是怎樣的斥責,鞭打,辱罵,都不會傷及他的內心深處的那種狂妄。
跟從前那個自己最恨的人,真的一模一樣。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一直強迫自己不去回憶那段往事,去想那個自己曾厭惡到極點的人。
——那個和竇言洵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麵孔。
可是哪怕她故意不去回想,那段已經時隔多年的往事,那段殘酷而沾滿鮮血的回憶,仍然會陰魂不散的時常來侵擾她的夢境。
她忍不住緩緩眯起眼眸,攥緊了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