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客至(修)
客至(修)
那張雪白麵龐之上種種細微的神情再也無法隱藏半分,符青聞言低垂眼簾,卻有種長舒一口氣的鬆懈感,似乎終於將心事說出來,她便也解脫了。
符青半晌才緩緩擡頭,看著林栩道:
“林小姐冰雪聰明。我早該猜到一切絲毫瞞不過你。”
還要再瞞她什麼呢?
竇言洵方纔舉止親昵,二人先前的衣衫已經儘數沾染了汙血,她不得已才被換上了符青的衣衫,而竇言洵卻能有如此合身體麵的備用衣物放在此處,可見二人之間,私情便絕不僅於此——
他在身負重傷、命懸一線之時將她帶到這裡,將當日為何冒險行刺懋親王等等一概隱去不提,更是不惜以身家性命來要挾她緘口不言。
但對於符青,竇言洵的態度卻好似習以為常一般熟稔。
他的心裡,分明比起她這個未過門的妻子而言,更情願信任這個青樓女子。
她還能再問些什麼呢……
見她神情怔忪,符青麵色浮現幾分不忍幾分愧疚,言辭卻更加懇切起來:
“林小姐請放心,我符青雖身份低賤,卻是個識眼色懂分寸的,隻是我的心思若此,一時間也若覆水般難以傾盆收回。但我今日便在此發誓,往後絕不會驚擾林小姐與竇二爺半分。符青此生不過一介卑微浮萍,先前幸能得二爺救命之恩,又得林小姐仗義相救出水火之中。種種恩情,此生這條命,便是我欠二位的。”
林栩看著麵前之人堅定的麵孔,終究還是不忍。但她心中埋藏著太多的謎團難以解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半晌,隻是握著符青的雙手,感受手中的溫度一點點變冷。
她不想,也不願去為難其他任何一個女子。
“……你平日裡便時常為竇言洵研製解藥?”
她想了片刻,終究還是換了個話題。
符青聞言果然麵上隱隱鬆了口氣,她站起身來,從袖口中摸出一個紅色的細口小瓶。
“我不識字,唯獨略通這些不入流的伎倆。你們先前中的是烏頭液的劇毒,如今已服瞭解藥,我見林小姐身子孱弱,又餵了一支養神補氣的老參,隻需再服用半月這瓶中的解藥,林小姐體內的毒,便可儘數消解了。”
符青的雙眼在掃過林栩身邊的那枚玉瑗時神色一邊,閃過明顯黯色。片刻後,她才又輕勾唇角笑道:
“二位的婚事如今沐京人人遍傳,竇二爺從前儘享風流,如今性子也漸漸沉穩許多。又得林小姐如此冰雪佳人,我這個外人也便放心了,還該在這裡提前向林小姐道聲恭賀纔是。”
林栩柔聲道了謝,卻也明白此地再不宜久留。
隻是那日所穿的衣衫儘數臟汙,已是不能再穿了。
身上這條頗顯風情的衣衫,她亦無法穿著徑直走出大門,於是符青又遞給她一件寬大厚實的銀色軟毛披風,又好生吩咐了轎夫在門候著,這才送她離開。
甫一踏出這座極儘雅緻的院門,林栩匆匆打量四周,才明白自己此時身處何地——
烏青色的屋簷角巷錯落,灰牆斑駁,卻隱隱有淡雅的香氣飄來。這是沐京北街旁側赫赫有名的月歡巷。亦是沐京城向來雲集了各色貌美佳人的隱秘之地。
傳言居住在此的女子,容貌千裡難尋,卻也並非等閒之輩膽敢肖想的。無非是些官宦在此嬌養的外室,或是沾染了一些隱在暗處,與權貴相關而見不得人的關係。
隻不過,林栩卻沒想到符青脫離了碧華樓的禁錮,卻選擇宿在了這裡……她還以為贖了身之後,符青便會自由了呢。
隻不過眼下她連自身都難保,也再沒有心思去猜想推斷了。
一路轎子顛簸,她身心俱疲,不過以手抵額,便在片刻間昏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待她終於被轎夫輕聲喚醒時,卻見掀開簾子,入目已是林府大宅那扇無比熟悉的大門前。曆經此番波折,九死一生後,她終於回家了。
林栩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不過才踏入門檻處未行幾步,便見那片茂密如火的楓林後,悠悠響起一個嬌膩非常的聲音。
“我當來人是誰,原來是府裡喜事將近的栩兒呀。”
漫天飄紅之際,卻是一身上繡如意紋桃紅錦襖的齊氏雙手托著如今格外大的肚子,站在楓林之下。
齊氏並非獨自一人,她的身側還立著一位妝容分外明豔的婦人,隻見其身披蔥綠鑲白色絨毛披風,卻是麵生得很。
未及她出聲,楓林漸深處又有幾人身影晃出。
瀾月一身銀色軟綢裙裝,不過略施粉黛,於漫天遍野的飛紅之間更顯清新淡雅之色。她頭上隻插著一隻極素的白玉簪子,自八角亭後漫步而出。
瞧見林栩後,原本麵露憂色的瀾月神情方纔軟了幾分,她隔著齊氏及那位眼生的婦人,匆匆向林栩略微頷首,便算是打過招呼。
在她身後,卻又緊接著有兩位一大一小的孩童蹦蹦跳跳地走了出來。
瞧見林栩麵露疑惑,瀾月便不動聲色地朝齊氏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林栩正心中怔愣間,便見那位婦人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她。
那張臉上堆滿的笑容背後,卻是濃厚粉膩如何都掩藏不住的算計和精明。
“——這便是家裡的小姐啊?”
那婦人倒是不待她反應,便快步走了上來,不由分說的將她的雙手握緊攥在手裡,又仔細地打量她片刻,這才笑道:
“瞧這水靈靈的模樣,果然是百般嬌養嗬護的大小姐,這麵板當真是吹彈可破,好看的緊。”
說罷,便作勢擰一下林栩的臉頰。
不過輕輕一擰,林栩便覺得自己的右頰火辣辣的疼。
婦人卻不停歇,旋即便回過身向齊氏道:
“合該我說這有了身孕便該好生將養著,將來你的孩子出生後,纔能有這般好的身段兒。你如今身子金貴那些補品,可是片刻都不敢停的。”
齊氏聞言輕甩手中繡帕笑笑,隨即招呼瀾月身側那兩個孩童過來:
“來來來,都彆鬨了,快來向你們姐姐請安。這可是你們即將出嫁的姐姐,你們快向姐姐說聲恭喜罷。”
穿著鵝黃色妝花小緞紮著兩個羊角髻的小丫頭隨即便跑了過來,那雙圓圓的眼瞳不住的打量起了林栩。還沒等片刻,那小丫頭卻“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愣是將林栩嚇了一跳。
齊氏溫聲開口,立刻便假模假樣地訓斥道:
“玉梅,叫你喊姐姐,你好端端的哭什麼?”
名喚玉梅的小丫頭邊哭邊忍不住抽泣,小臉哭得皺皺巴巴,卻隻是伸出手指指著林栩,半晌才開口斷斷續續道:
“姐姐——凶——玉梅——怕——”
說罷便躲藏到那個婦人身後。
彷彿此刻她麵對的是什麼吃人野獸一般。
另外一個不曾說話的小男孩卻年歲稍大些,麵板較黑,滿臉寫著警惕,隻是站著不動地靜靜地打量著林栩,卻始終不肯上前。
林栩看著麵前這幾人老的老,小的小,各有各的心思和動作,縱然再疲累,此刻心裡卻也明白過來。
她雙眸看向嘈亂中站在一旁格外素靜的瀾月,二人不過簡單對視交換一眼神色,便愈發肯定自己心中所想。
齊氏當真還是沉不住氣——
她才片刻離家,齊氏便意圖在這平靜府內攪個天翻地覆來。
原以為高宥儀出身大族,又是個直爽潑辣的性子,定然得以將這宅子鎮住,沒想到她終究還是小瞧了齊氏不甘平靜的心。
也不知此刻,高宥儀是否已經焦頭爛額了呢?
念及此,她心中緩緩呼了一口氣,這才向後院走去。
窗外寒風驟起,滿院的枯葉在風中簌簌作響,更顯蕭索。
高宥儀一身淺碧色素衣,倚在雕花楠木窗前,神情十分凝重,保養得宜的手指輕輕撫過檀木扶手,指尖微涼,她的心思卻愈發煩亂。
心檀立在貴妃榻旁,正為她輕柔按摩著太陽xue,力道適中得體,饒是如此,也紓解不開高宥儀心中的煩悶。
“……夫人,您今日又未曾好好用膳,若再如此憂思,身子隻怕要撐不住了。”
眼見主子滿目愁緒,心檀便忍不住低聲勸慰。
高宥儀微微歎了口氣,正待開口,忽然聽得廊外腳步聲傳來。透過輕紗窗幔,隻見是林栩一襲長裙自外疾步而來。
“栩兒來了。”
高宥儀鬆了口氣,起身整理了衣袖,迎著女兒進了內室。
林栩行路匆忙,臉上未免略帶風塵之色,方一入屋,便見自己的繼母高宥儀神情憔悴,她心中不由一緊,趕忙上前行禮道:
“母親,怎的這般眉頭緊鎖,可是有什麼事憂心?”
高宥儀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坐下,眼中滿是疲憊,她歎了口氣,柔聲道:
“栩兒可是纔回來?聽說你那日跟著老爺去了韶景園,後又遇見了學堂同窗,被請去家中小住。一切可都還好?”
林栩暗自瞥一眼身側的竹苓,心思不由得一動。
方纔回府後,她匆匆回至落雅居換過衣衫時,便有竹苓一臉憂色地奔上前來。
原來此時距她那日離府之後,卻已有整整兩日了。
竹苓卻說那日林甫辦完事後便獨自回來,而早有竇家的侍婢來傳口信,說她家小姐在韶景園偶遇學堂同窗,二人聊至興起,便邀請林栩前去小住幾日。
竇貞性子溫婉,又有享譽沐京的才女美名,林甫與高宥儀雖擔心,卻也沒有多做阻攔。
不用想,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竇言洵在替她背後轉圜,竟還動用了他親妹妹的麵子。
林栩麵上不動聲色,繼續聽著高宥儀溫言寬慰。果然不過片刻,高宥儀幾番猶豫,還是忍不住大倒苦水:
“……這兩日栩兒不在府中,當真有所不知,我心中可真是苦悶極了!你可知那齊氏,幾番藉口胎象不穩,竟然央求老爺同意她那早早便成了寡婦的親姐來府裡照顧她!”
高宥儀又急又氣,顯然滿肚子怒火無處發泄,緩了口氣繼續道:
“你父親本也不願答應,可齊氏日日在耳邊軟磨硬泡,又哭訴說她懷著林家的骨肉,胎象不穩,若出了事,你父親豈不是罪人?可你父親本就心軟,最終還是應了她的要求,將那喚做齊柔兒的民婦接進了府。”
說到此處,她聲音已有些哽咽,眼中滿是委屈與無奈。
林栩見高宥儀一貫要強,如今卻被齊霜兒屢次三番打擊,心中也不免一陣心酸。
她知道前世的齊氏壞事做儘,卻也一直維係著麵上的柔婉賢淑,是以前世才能在這府內有一席之地。
可今生她屢次三番做些下作手段,甚至愈發張揚,而不加收斂了。
齊柔兒雖已是婦人,卻仍存幾分風韻,又早早年紀便守了寡。如今卻被齊氏以照料安胎為由逼迫父親讓步,甚至將其帶入府中
這一招,也未免太過得寸進尺些。難怪高宥儀如此生氣。
甚至,瞧著方纔楓林間那一家子老小對她的模樣,林栩已經能想象得出自己不在家的這兩天,高宥儀該有多麼的焦頭爛額了。
齊氏如今如此堂而皇之地安排這一出,恐怕安胎是假,奪寵謀財纔是真。
甚至,但凡這些事情被添油加醋一番傳了出去,屠戶出身的兩姐妹同住林府,倒叫父親的清名於何地?
眼看她將要出嫁,齊氏卻是片刻都等不得了。
看來有些事情,在她離開這裡之前,不得不儘早籌謀安排了。
窗外涼風愈發猛烈,打著團兒地卷著楓葉直撲窗前。
林栩握緊高宥儀的雙手,目光望著枯葉樸簌,不自覺地劃過一絲冰涼的狠意。
“母親不必憂心,女兒自會想辦法。齊氏再如何想掀起風浪,我們都自有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