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待客
待客
照例當晚林家上下聚在一起用晚膳。
林甫前些日子又因災情繁複,而頻繁巡視災後振興有功,便於朝堂之上得了肅帝兩句嘉獎,這對官員來說自是天大的好事。
府內近日連逢喜事,一眾仆從們自然卯足了勁獻著殷勤,好討主子歡心,從而得些封賞。
齊柔兒剛住進來,又帶著兩個孩子,高宥儀心中再氣悶,得了林甫首肯之事還是得拿出幾分當家主母的麵子來的。
故而她也隻得暫且將滿腹委屈嚥下,將那齊柔兒和兩個年幼的孩童先安頓在齊氏所居的漪蘭苑內,又命人打掃了兩件乾淨寬敞的廂房供她們母子居住。
在後院與高宥儀又細細詳談甚久之後,林栩心中也漸漸明白此番的來龍去脈來。
齊氏乃沐京城北屠戶之女,早在年初洧龍江水患頻發之時,她家中年邁父母便已雙雙逝世,唯留了一個她孤身在世,這才致使林甫當時心中不忍,而任由她跟著自己回府等事發生。
而這位喚做齊柔兒的美婦人,卻是齊氏的親姐姐。
齊柔兒年紀比齊霜兒年長五歲,早年便因美貌被來沐京做生意的江州老富商看中,討回家去做了續弦,這一嫁過去,便是數年。
如今老富商也已過世,家中獨獨留了齊柔兒和兩個孩子。想必是逐漸覺得孤單,齊柔兒這才又惦記起自己那嫁入大官府中做妾的親妹妹,從而一路北上,回到沐京前來探親。
可是哪裡來的道理,誰家探親,還要拖家帶口地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甚至直到齊柔兒來了府中,高宥儀才知曉此事。齊氏的算盤,擺明瞭是想下高宥儀如今在林家作為當家主母的威風。
高宥儀如今隻要一談及齊氏便頭痛不已,自齊氏有孕之後兩人更是沒少因為瑣事而生了口舌,如今不過細細將齊氏這一出講與林栩聽,便讓她心中更為躁鬱難安。
臨走前,望著高宥儀明顯頹色的臉龐,以及欲言又止的心檀,林栩暗自在心中下定決心。
這根陷入掌心裡的刺,如今便是再也拖不得了。
難得府內用晚膳的人數眾多,又有孩童笑鬨聲不絕,倒也比起往日的安靜增添出幾分人氣來。管事便張羅著在後院花廳處支起一張黃花梨木圓桌。
林栩與高宥儀二人匆匆從後院趕來後便一早坐定喝著茶。
瀾月亦來得及早,她身形單薄,隻披了一件薄絨珊瑚色披風,麵色也浮現些許病色。見到她二人,她柔柔勾起一抹笑,又恭謹地向高氏請了安,這才順著位次坐了下來。
林甫則一身常服,滿臉疲憊,掀起簾子便闊步走了進來。
近日他政事繁忙,又牽掛著膝下獨女的婚事,後宅亦不太平,難免覺得心頭煩悶。林甫抿了口茶,擡頭見林栩滿臉嬌俏地端坐在桌前,這才心情舒緩片刻道:
“這幾日在同窗家小住,可有何新鮮見聞呐?”
林栩施施然站起身來,向林甫及高宥儀行了問安禮,隻嬌俏勾唇含笑。
幸好竇言洵早已派人來打點好一切,不然她回家後,還真不知該如何在父親麵前解釋自己這兩日的消失不見。
沒說幾句話,便聽得一陣人聲伴著孩童的蹦跳聲自殿門外傳來。不過一晃眼的功夫,卻是齊柔兒一手牽著一個孩子,滿麵春風地走了進來。
眼下她儼然已梳洗完畢,換過一身湘色金菊吐蕊底紋瑞錦大袖衫,遠遠望一眼,果然身形豐韻而氣質怡麗。那張與齊霜兒有幾分相似的麵孔蓋著一層厚厚的脂粉,隨著朗聲言笑而不禁有細碎的浮粉飛了起來。
林栩暗中瞧了一眼高宥儀,自己這位繼母最藏不住心思,果然方纔還明媚的臉龐當即便黯然下來。
齊柔兒好不容易坐定片刻,齊霜兒才穩步走在最後,身邊自有恭順的小丫頭無比謹慎小心地將她攙扶著走進廳內。
齊柔兒那個喚做玉梅的女兒如今應該不過四五歲的年紀,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烏黑明亮,卻將廳內眾人掃了一遍而不說話,隻是默默地咬著手指看著。
齊柔兒再張狂,在林甫麵前自然也是不敢造次的。她忙拉拉女兒的小手,示意她請安,玉梅卻隻是害羞地藏在齊柔兒身後,眼睛卻直勾勾的看著坐於主位之上的林甫。
齊柔兒不動聲色地瞟一眼林甫,見其未生不悅,這才堆起笑來:
“妾身這個女兒,年紀還太小尚不懂事……可能也是才來了這兒還怕生呢,還請林老爺您千萬彆見怪。”
說罷,又輕輕拍了拍那個麵色稍黑的男孩的肩膀,柔聲道:
“海平,你比妹妹年紀大,咱們既是賓客,可不能不懂禮節,快給老爺夫人請安。”
名叫海平的小男孩倒是不露怯,隻是麵色平靜走上前,看一眼眾人,行禮請安道:
“海平向林老爺、林夫人、瀾娘娘、姐姐問安。”
言畢,又規規矩矩地站在堂下,也不亂動,瞧著卻是比白日在楓林中初見林栩時更加沉穩了些。
縱然這幾個母子再為不速之客,到底孩子無辜。林家常年家中未曾有子嗣新誕,眼下瞧著海平模樣看著也老實,林甫又是一向極為喜歡小孩子的,便開口問道:
“海平?可取的是‘四海昇平’之意?”
齊柔兒見林甫主動開口詢問,忍不住欣喜道:
“回林老爺,可惜妾身是個不識幾個字的粗人,這孩子的名字還是當年海平出生時我那故去的官人取的,妾身也不知是何用意,隻當是個極好的寓意……可惜如今已有七八年過去,卻也早已物是人非”
不過才開口說了兩句,她便像觸及心底傷痛一般,雙眼蒙上一層淚意,那張抹得雪白的臉龐已是淚盈於睫。
眼見齊柔兒驟然一副美人垂淚的模樣,在場之人不免都有些尷尬。
林甫輕咳一聲,複開口道:
“這名字取得倒是不錯。四海昇平,萬物歸一,頗有家國天下的胸懷。”
言畢,他回頭示意府內管事上前,淡淡道:
“如今你們孤兒寡母也屬不易,又從江州一路北行至此,想必舟車勞頓,定是十分艱辛。趙管事,你回頭派人給這兩個孩子安置些新衣裳,再從庫房裡撥一些能用的筆墨紙硯等物什給他們送過去,住在府裡的時日,大人便罷了,總不能耽誤孩子的功課。”
趙管事連忙應是,便馬不停蹄地退下準備了。
齊柔兒聞言更見喜色,連連婉聲道謝。齊霜兒瞧在眼裡,笑容也有些壓不住了,浮上了一層得意之色,便忙著好一番張羅,姐妹倆這才帶著孩子坐下。
待終於安頓好後,心檀便吩咐小丫頭們逐個將早已備好的各色菜肴呈了上來。難得府裡客至,晚膳也比之往日更要繁盛豐富許多。
林栩病了兩日,倒也有些想念家中的飯菜,不免食指大動。
她夾起一塊擺在麵前盤中的五味杏酪羊肉,一口咬下去便覺入口噴香。羊肉早已蒸的軟爛,後廚想必挑選的是肥膩適中的幼羊崽,毫無腥氣,又經由杏仁獨有的甜香平衡中和後,更有一番獨特風味。
正埋頭吃飯間,卻聽得“哇”的一生哭嚎驟然響了起來。
林栩拿著筷子的手不由得一滯,她擡起頭來,卻是坐在她正對麵的玉梅不知怎麼竟張著嘴嚎啕大哭起來。
眾人儼然都被這突兀的哭聲唬了一跳。
高宥儀正喝著茶,險些被濺出來的茶水嗆到,她便張口問道:
“方纔這孩子還好好的,怎麼好端端便哭了?”
齊柔兒忙放下筷子,將玉梅抱在懷裡哄,一麵柔聲問道:
“梅兒,怎麼了?”
玉梅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邊哭邊啜泣,在齊柔兒溫聲詢問數久後才抽抽嗒嗒地開口:
“梅兒想吃羊肉——”
林栩擡起頭來。
隻見玉梅伸出小手,食指徑直指向擺在自己麵前那盆冒著熱氣的杏酪羊肉。
林甫本還以為有什麼要緊事,見不過是孩子挑食,便也聞聲忍不住笑道:
“到底是孩子心性,不過是盤羊肉罷了,你給她拿過去吃便是。”
齊柔兒溫然應了聲“哎”,正欲雙手端起那盤羊肉,卻又好巧不巧地在空中停滯住。
她幾分遲疑地打量著正吃著羊肉的林栩幾眼,頗有些猶豫道:
“……這恐怕是不合適吧,小姐還在吃呢。”
齊霜兒已至孕晚期,哪裡還有什麼胃口,先前隻不過小口小口飲著一碗老鴨湯,如今亦放下勺子,慢悠悠對著玉梅道:
“正是,栩兒一向最愛吃這道菜,你既是客人,便要乖乖讓給姐姐吃,咱們吃些湯羹甜點得了。小孩子家,吃糕點都邋裡邋遢的年紀,哪裡就咬的動羊肉了?”
玉梅已哭得鼻尖通紅,聽見這話,卻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拽著姨母的袖筒,滿臉委屈不再出聲。
海平見狀,站起身來,將自己盤子中夾了兩塊糖蜜栗子糕放到玉梅的盤中,語氣亦輕柔了幾分:
“妹妹,吃這個吧,你尋常不是最愛吃栗子麼?”
一直未曾出聲的瀾月此時亦出聲解圍,她低聲吩咐侍女畫眉將自己麵前那道羊蹄燉筍換至齊柔兒及玉梅麵前。
“……正好這幾日我身子乏累,還未必能進了這性屬溫熱的羊肉,這羊蹄頗有嚼勁,又很是暖胃,玉梅快嘗嘗吧。”
玉梅聽見瀾月低柔軟語,卻隻是搖了搖頭。那根指著林栩麵前的那道杏酪羊肉的手指,卻始終未曾放下來,就這樣直勾勾的盯著她。
林栩也看膩了這所謂不懂事的母女兩人的戲,她在心底冷笑一聲,慢悠悠將手中筷子放下。
看來她本想好好地吃完這頓飯再說,有些人卻是不依的。
林栩好整以暇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才擡頭看向玉梅。
眼見林栩擡頭看她,玉梅片刻怔愣,隨即便整個人縮了回去。一個勁兒地往齊柔兒的懷裡鑽,旋即便有女童的悶聲哭泣聲傳來:
“姐姐好凶,玉梅好怕,姐姐不要打玉梅”
齊霜兒連忙溫聲道:
“梅兒這、這說的是什麼話,栩兒姐姐怎麼好端端的會打你呢?”
林栩將雙唇愈發抿的緊了些。
齊柔兒安撫地拍著玉梅的背,麵露難色地看了一眼林栩,尷尬開口道:
“林小姐您莫要見怪,這孩子尋常便愛哭,今日可能又是驟然到了新環境一時間適應不過來。說起來,白日裡在楓林處這孩子也是看見您後便嚇得直哭,她尋常可絕對不是這般性子的……我這個做母親的,當真是勸都勸不住……”
字裡行間,卻分明句句暗指林栩剛回家便刁難客人,連乳牙沒長齊的小丫頭都不放過。
林栩看在眼裡,心中不禁冷笑連連。何時這齊氏竟也耍起這般惡劣的手段來了?竟在她自己家,都試圖給她一道不尊老愛幼的汙名。
前世的自己就是被齊霜兒這些低劣的小手段,而生生背負了多年的惡名。
這輩子,她卻已經什麼都不怕了。
林栩淡淡掃一眼齊氏姐妹,見她二人都不由自主的變了些眼色,這才懶懶開口道:
“齊姨娘此言差矣。我又不是什麼妖魔鬼怪,待玉梅又親切,妹妹好端端的怕我做什麼?”
話音未落,她又勾起唇角,似是想到了什麼,輕聲道:
“不過,話說回來,既然玉梅妹妹今日想吃羊肉,我又比她年長許多,自該要懂事些,成全妹妹的。”
她回頭給竹苓一個眼神,竹苓即刻便會意,立馬從侍立的小丫頭手中拿來一個空碗遞給她。
林栩在滿桌人的矚目下,緩緩站起身來。
她一手拿起湯勺,慢條斯理地將麵前那盆杏酪羊肉推得離自己更近了些,再連湯帶肉一勺接一勺地舀到手中的空碗中。
直至碗中的羊肉漸漸堆疊,至小山丘一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