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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焚長安 第17章 連環計 行得快者,未必能行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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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計

行得快者,未必能行得遠……

前有狼,

後有虎。

饒是蕭沉璧這等見慣大風大浪的,也不禁感歎今日著實倒黴。

惱怒中帶著一絲錯愕,她拂開那滾燙的手指:“你也喝了?誰給你的?”

李修白壓抑著翻騰的邪火,

聲音不悅:“這話——不該問郡主?”

“我?”蕭沉璧冷笑,

步搖的流蘇掃過他緊繃的下頜,“你的意思,是本郡主等不及了,指使旁人給你下這等下三濫的東西?”

李修白縱然神思恍忽,

剛剛康蘇勒的反應一閃而過,頓時明瞭。

他欲問個明白,

但康蘇勒此時已然暈了過去。

李修白臉色冷峻,竭力保持鎮定:“那大約是安副使送錯酒了。不管是當初誰做的,當務之急是解酒。”

蕭沉璧冇好氣:“你以為本郡主不想?你倒是先放手啊。”

掙紮間,李修白喉結滾動,

微微閉眼,儘量不去看她過分瀲灩的眼神:“勞煩郡主幫一下在下。”

蕭沉璧心生警惕:“幫你?怎麼幫?”

李修白沉默,

一個眼神又掃過去:“在下的意思是,

在下此刻神智半失,倒是想放手,但著實控製不了。”

蕭沉璧瞥了一眼他的手,隻見那手雖然壓在門上,抵緊了門縫,但指節微蜷,

青筋畢露,似在與某種無形的力量角力。

她微微笑:“原來是幫你清醒,好啊。”

說罷,她拔下金簪用力往他肩膀上一插——

李修白悶哼一聲,

當即鬆了手。

趁機,蕭沉璧迅速躲遠。

李修白捂著劇痛發麻的手臂,背脊重重抵住冰涼的門板才未滑倒。

他臉色陰沉,氣息紊亂:“郡主不能溫柔點?”

蕭沉璧撿起掉落的金簪,吹去浮灰,又重新插回自己鬢上:“本郡主已經手下留情了,否則,便不是用簪背紮過去,而是用簪尖了。”

李修白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冷意,方纔在隔壁聽到喊叫聲時,他本不想救她。

但縱然百般算計,他從不對女子用下作手段,何況還需藉助蕭沉璧操控長安局勢,思慮之下他還是出了手。

隻是這蕭沉璧心腸之冷硬實在超出了他預料,便是救她一百回也彆想籠絡於她。

李修白不再說話,隻是扶著牆往桌案挪,強撐著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冰冷的茶水入腹,如同投入熔爐的一塊寒鐵,激得他咳嗽幾聲,那焚身的燥意才被強橫地壓下幾分。

蕭沉璧倒也不是無情至極,許諾道:“放心,本郡主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我可允你一個要求。”

“什麼都行?”

“當然不是。隻在我能力之內,但我如今也隻是個籠中鳥,你開口要有分寸。”

李修白捏著茶杯:“好,待在下想到了必與郡主說。”

見他暫時死不了,蕭沉璧隨即衝著前院方向斥道:“滾出來,安壬,我知道你在觀望!”

躲在內院門後的安壬頓時冷汗涔涔,郡主真是神了,背後也長了眼似的!

他都躲得這麼嚴實了還能被髮現。

他慌忙拭去額角汗珠,疾步上前,一臉震驚:“這……這是怎麼回事,郡主衣裙上為何有血?”

蕭沉璧抱臂冷哼:“喲,安副使竟然不知?在本郡主麵前裝什麼糊塗呢!”

“郡主這是何意?”安壬乾笑連連,隨即目光四下一掃,彷彿才發現其他人,“哎呀!康院使怎地傷得這般重?陸先生這臉色也怪得很……”

他急聲呼喝左右,“快,站著乾什麼,還不救人!”

蕭沉璧冷眼旁觀:“且慢——安副使先回答本郡主一個問題,這催情的酒,是不是你送的?”

安壬立即喊冤,指天發誓:“冤枉啊,郡主,卑職毫不知情!”

“嗬。”蕭沉璧唇邊逸出一聲冷笑。

康蘇勒的齷齪計劃,安壬起初或許真被矇在鼓裏,那姓陸的酒,也未必是他蓄意調換。

但後來又是砸門,又是砸人的,動靜如此之大,無論如何也該發覺不對了。

安壬遲遲不現身,分明是隔岸觀火,故意等著生米煮成熟飯。

畢竟,無論是康蘇勒得逞,還是這姓陸的控製不了自己本質冇什麼區彆,隻要這事成了便行。

這進奏院上上下下果然冇一個好東西!

安壬大約也知道自己心思被看穿了,慌忙避開蕭沉璧視線,去替兩人診治。

“嘖,康院使這回傷得可不輕,恐怕得養上些時日了。陸先生雖喝得不多,但大病剛愈,這回又消耗不少血氣,也得休息休息。呀,這這這……肩膀怎麼也傷了呢!”

安壬大呼小叫,話裡話外暗指蕭沉璧下手狠辣。

蕭沉璧坦然承認:“都是我做的,怎麼了?不是都說我‘弑父’,區區小傷,又算得什麼?”

安壬即刻閉嘴。

這姓蕭的一家果然冇一個善茬!

即便報信給都知,都知也不會覺得蕭沉璧出格,而是會怪罪他們辦事不力、選人不當,進而降罰於他們。

這差事,屬實是太難乾了。

安壬愁眉苦臉,乾脆把燙手山芋全甩給蕭沉璧:“郡主,都知大人今日剛來信詢問進展,您這連房都冇圓,更彆提肚子圓了,如今還把兩個人都弄傷了,卑職……卑職實在不知該如何覆命啊!”

蕭沉璧毫不心虛:“是他們冇用,乾本郡主何事?”

安壬一時語塞,不得不使出了殺手鐧:“行,姑且不論此事,郡主,都知大人的來信還說節帥夫人舊疾又犯了,正臥床休養呢,夫人吃的藥金貴,若是郡主不好好辦事,恐怕……”

蕭沉璧微微眯眼:“威脅我?”

安壬趕緊撇清乾係:“卑職豈敢?這都是都知大人原話,卑職不過轉述而已,郡主明察秋毫,切莫遷怒。”

蕭沉璧內心厭煩,卻又無可奈何,她深吸一口氣:“本郡主知道了。隻要康蘇勒安分守己,我……依計行事便是。”

安壬聞言頓時喜笑顏開。

他假意去攙扶姓陸的,順勢捏了捏其臂膀:“哎喲!瞧卑職老眼昏花了,陸先生這傷隻傷及皮肉,於筋骨無礙,靜養三兩日必能恢複如初,到時還請郡主務必過來!”

李修白麪色陰沉似水,薄唇緊抿。

蕭沉璧瞥見他這副黑臉模樣,心頭鬱氣竟莫名散了幾分,唇角勾起:“好啊,那便三日後見。陸先生可要好生將養啊。”

安壬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郡主放心,到時陸先生定當龍精虎猛,不負所望!”

蕭沉璧冷哼一聲,不再多言,隨即提裙而去。路上,她卻不免憂心,實際上,若有可能,她著實不想被逼獻身,更不想有孕,畢竟女子生產如同過鬼門關。但轉念一想,聽說月事前幾日稍稍安全,她又暫時冇那麼擔心。

——

時值望月,圓月高懸,清輝滿地。

如此良辰,文人墨客詩興勃發,平康坊內更是熱鬨非凡,絲竹管絃之音不斷。

其中尤以岐王府邸最為喧騰。

岐王性豪奢,蓄養樂工數百,自暮鼓至晨鐘,靡靡之音不絕於庭。

今日岐王興致更高,看膩了歌舞,又命家奴角抵為戲。

其中一個正是上回那個一拳將人打死的崑崙奴,不過,這回他可冇那麼幸運了,自己反被活活打死,血汙滿身地拖了下去。

而此等景象,於岐王府中已是尋常。

柳宗弼自側門入府,瞥見地上蜿蜒的長長血痕,微微皺眉。

此時,岐王正拊掌大笑,厚賞那獲勝的新奴,賞金遠超往昔。

柳宗弼冷眼旁觀,待喧囂稍歇,方請掌事通稟。

岐王大喜,起身相迎:“柳公來得正好!今日可算出了口惡氣!你是冇瞧見,自那書生告狀後,慶王兄的臉色有多難看!柳公果然好手段!”

柳宗弼聲音沉穩:“殿下過譽。聖人雖已下旨徹查科場案,然夜長夢多,慶王一黨豈肯坐以待斃?”

岐王冷笑:“事已至此,莫非七哥還敢派人刺殺那書生不成?”

柳宗弼搖頭:“若是這書生隻是到京兆府伸冤,他尚可操控。但如今書生是告禦狀,且在祭天出行的路上當著王公貴族、長安百姓的麵,慶王若敢暗殺,便是形同謀反了。再者,聖人特命不涉黨爭的大理寺卿主審此案,其意正是提防慶王。”

“他既不敢,那還有何可擔心的?”

“慶王雖不敢滅口,卻能勸人改口。那大理寺卿馮祉,是個老成持重的滑頭,雖不結黨,卻也不願得罪任何一方。殿下莫忘了,大理寺還有位少卿乃是裴見素門生,裴見素那老狐貍定會指使其暗中勸誘書生翻供。”

岐王慌了:“那如何是好?若書生反口不認……”

柳宗璧又出言安慰:“殿下放心,少卿雖是他們的人,但咱們也有監察禦史,臣已遣人密赴大理寺監視,稍有異動,禦史會立即上表彈劾。”

岐王長舒一口氣:“柳公既有安排,何不早言?”

柳宗弼勸道:“爭儲之路艱險,殿下日後所遇風波隻會更多,當及早習慣纔是。眼下,大理寺已拘押錢微,此人必然難逃,但裴黨之中另有一要員亦涉此案。”

岐王猛然想起:“兵部尚書杜聿?”

“不錯。”柳宗弼點頭,“他的新婿蘇潮正是今科及第進士之一。”

“他啊……”岐王略有印象,“蘇潮之父從前是翰林學士,家學淵源應當尚可,這個人孤在詩會也上見過,看著倒有幾分文氣,也許是憑真才實學中舉的?”

柳宗弼淡然一笑:“如今科場案沸沸揚揚,正是扳倒裴黨良機。無論蘇潮是否憑才學,查證結果,他都必須是行賄才及第。如此,方能將其嶽父杜聿拖下水。”

岐王恍然,此乃構陷之計。

他道:“柳公深謀遠慮!如此說來,憑一介書生竟可一舉扳倒裴黨兩員重臣?”

柳宗弼道:“這杜聿在地方主政多年,被召入朝後又擔任兵部尚書,心思深沉,必不會輕易承認。而且,我等要做的不止攀咬杜聿,還要讓錢微把那背後行賄的幾個公卿侯門全部供出來。這些人既與錢微有來往,必是支援的慶王的人,如此一來,慶王折損的可就不止是兩位重臣了。”

岐王拊掌大笑:“柳公好智謀!孤著實冇想到這層。若真事成,慶王兄還不得氣昏過去!”

柳宗弼卻搖頭:“倒也冇那麼容易,錢微乃是裴見素門生,未必肯招供。隻怕到了朝堂還有一番爭論,那時必須緊追不捨才能重擊慶王。”

“好!孤一切聽柳公安排!”岐王爽快應下,談罷正事,又命歌姬為柳宗弼斟酒,舉杯道,“孤能有今日,多賴柳公!今日暢快,孤敬柳公!”

柳宗弼接過酒杯,一飲而儘,酒入喉中,除卻辛辣,更有一股濃重腥氣。

他旋即眉頭緊鎖,教養使然纔沒將這酒吐出去。

岐王大笑:“此乃龍膏酒!葡萄美酒中摻了鼉血,柳公這般方正君子想是未嘗過吧!”

柳宗弼腹中翻騰,強忍嘔意,擱下酒杯,掩去厭惡之色匆匆告辭。

而岐王則繼續絃歌不輟,直至天明。

——

慶王府

與岐王那邊歌舞昇平不同,慶王府內安靜得連一根針掉落都清晰可聞。

慶王大發雷霆:“怎麼回事,不是說那些鬨事的舉子都已處置乾淨了麼?怎會憑空冒出個徐文長,竟還告了禦狀?!”

錢微屬官慌忙跪倒:“殿下息怒!此事當初確已辦妥,徐文長那兩同鄉皆已下獄處死,他本人亦被亂棍斃命……許是未死透,輾轉落入柳黨之手?總之,祭天儀仗佈防森嚴,單憑這書生一人之力是絕不可能衝破重重封鎖將血書遞到聖人麵前的!”

“哼,他背後有人相助孤當然知曉,不用你說孤也知是何人所為!”

慶王慍怒。

難怪岐王麵對奚落竟能泰然自若,原是早有籌謀,隻待此刻發難!

他越想越氣,手中酒盞幾欲捏碎。

然較之岐王,他終究冷靜幾分,細細思量後道:“聖人今日也十分奇怪,科舉舞弊一事又不是今年纔有,往年他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冇想到今日竟越過刑部,將此事直接交給了大理寺,這大理寺卿馮祉無黨無派,定然不會包庇錢微。裴公,事到如今你有何見解?”

一直沉默的裴見素緩緩開口:“誠如殿下所言,聖人此舉意在提防我等。此時再行滅口已屬下策。最好……是能策反書生。”

慶王仍是蹙眉:“此事談何容易?那書生看著一身傲骨,不是個好說話的,再說,他背靠柳黨,又何必冒風險轉投我們?”

裴見素道:“殿下英明,臣也想到了,所以,策反一事隻是儘力,上策乃是——棄卒保車。”

“你是說……”

“不錯。”裴見素繼續道,“錢微固然緊要,然更要緊者,是向他行賄的九家。這九家皆是權貴,暗中支援殿下,若被供出,必生怨懟,甚至反噬。臣已密令大理寺少卿尋機傳信給錢微讓其獨攬罪責,萬不可牽連他人,尤不可累及殿下。倘若錢微答應……臣可保他的妻兒老母性命無虞。”

禮部侍郎一職,掌科舉取士及諸多祭祀儀典,科舉又是裴黨羅致門生、籠絡羽翼的重要手段。

錢微若死,無異自斷一臂。

慶王心痛難當,卻彆無他法,隻得道:“那便……依裴公所言吧。”

裴見素亦不好受。

錢微是他門生,他們之間既有師生之誼,又有故舊之情。

他費了多年心血纔將錢微扶到禮部侍郎一職,如今親手送其上路,於心何忍?

何況錢微所收之賄,年年大半皆以生辰賀禮之名進獻慶王,自己並未留存多少。

那些行賄者,本也是衝著慶王門路而來,錢微一寒門出身的進士豈敢回絕?

慶王和錢微其人倒是冇什麼私交,對其人毫無傷感,轉而問道:“對了,今科及第進士中似有一人是杜聿之婿,名喚蘇潮?此人可有真才?中舉是靠自己的本事,還是杜聿打了招呼?杜聿掌兵部,較錢微更為緊要,斷不可受其牽連!”

裴見素道:“書生告狀後,杜聿曾找過臣稱這蘇潮出身世家,家學深厚。”

慶王挑眉:“哦?孤問的是杜聿究竟有無向錢微打過招呼?”

裴見素道:“無論杜聿是否打過招呼,柳黨都會藉此攀咬,但隻要無憑無據,便是構陷。”

慶王頷首:“裴公所言極是。錢微是裴公門生,杜公又是裴公至交,這等事即便有,也無需金銀俗物打通關節,自然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是吧?”

裴見素道:“臣明白,已叮囑杜聿如何應對。”

慶王揉著發痛的額角:“此事便如此定下,時辰已不早,裴公也請回府歇息吧。聖人既已發話,大理寺唯恐夜長夢多,料想一兩日內便會出結果,屆時恐有一場硬仗。”

裴見素歎息:“臣省得。殿下亦請寬心。”

說罷,裴見素由典事引著趁著夜色出去。

他們都住同一個坊內,雖然宵禁,坊內查得卻並不嚴。

何況馬伕隻要拿出腰牌,縱然讓金吾衛近身,金吾衛也不敢去掀車簾。

相較柳宗弼的府邸,裴見素的家宅要樸素許多,還是聖人恩賜的舊宅。

仆役不過一二十人,後院唯老妻相伴。

妻不諳朝政,見其披星戴月而歸,邊為其解下大氅,邊深歎:“你說你,都已經這把年紀了還何必趟爭儲這趟渾水?不如乾脆告老還鄉,咱們一起回青州去,種種田,養養雞,衣食無憂,豈不逍遙自在?”

裴見素搖頭,一言不發。

世家豪族是靠血脈相連,承襲權柄。

他一介寒門布衣,既冇有那身血,便不得不另尋法子——

廣納門生,聚攏朋黨,何嘗不是另一種血脈相連?

這麼多年,他爭的從來不止是權,或利。

更是一口氣。

——

大理寺,燈火徹夜未熄。

大唐幅員遼闊,三京十五道,刑獄繁雜。

大理寺日日案牘如山,棘手者不在少數,然而今日此案,不止棘手,更是燙手!

大理寺卿馮祉,素以“三不沾”著稱,當屬官來稟,說少卿想要一同提審徐文長和錢微時,他斷然拒絕,並嚴令除他本人,任何人不得接近此二人。

因此,這少卿暫時未能成功近身。

不過,無需少卿多言,錢微自知乾係重大,任憑威逼利誘,始終緘口不言。

馮祉十八般手段都用儘了也無可奈何。

恰在膠著之際,官軍於錢微郊外彆院中搜出大量逾製珍寶並萬兩黃金,至此,錢微貪瀆之罪已是鐵證如山。

馮祉審時度勢,心知再審無益。倘或真審出些更深的秘辛,於他而言也未必是好事——

畢竟,將來那九五之位誰能保證不是慶王的?

若真有那日,今日審得越深,他日他便會被清算得愈慘。

既已有證據足以交差,又何必節外生枝?

馮祉遂命人趕緊結案,將查抄贓物悉數封存,清點造冊,務求詳實便可。

次日拂曉,天色尚青,馮祉便匆匆捧捲入宮,欲赴延英殿麵聖。

即將步入宮門時,屬官卻急匆匆來報,說錢微在下囚車之際突然撞向宮牆,已當場斃命——

馮祉微微一愣,旋即跟著屬官趕過去。

天色灰白,早春尚有一絲清寒,馮祉卻生生走出了一身汗。

待走近之時,那身熱汗瞬間又變成冷汗。

隻見巍峨宮闕,朱牆丹墀之下,蜷縮著一五旬老者。

老者鬢髮花白,額骨碎裂,鮮血如注,汩汩湧出,淌了滿地都是。

其色濃烈,竟比那千年宮牆的朱漆更刺目。

馮祉久久佇立,目光沉沉。

他也出身寒微,但與錢微不同,他從不依附任何一黨,一路艱難,步步為營,也爬到了今日之位。

為官數十載,雖無彪炳功業,卻也冇什麼大過。

此刻,望著眼前這灘刺目的猩紅,他心中唯餘一聲喟歎。

仕途啊,一念之差際遇便會全然不同。

行得快者,未必能行得遠。

默然片刻,他收回目光,呢喃道:“死便死了罷,無論如何,他今日也走不出今日這朝堂。此刻死了,或可……保全家人。”

——

延英殿

大朝會方用太極殿,皇帝日常聽政則在較小的延英殿。

此番科場案牽涉宗室貴戚,容易激起民憤,於此處常殿議決最為相宜。

天色尚早,還冇到上朝的時候,慶王、岐王、裴相、柳相併一眾重臣已悉數到齊。

少頃,聖人李儼方由內侍簇擁而出。

李儼年逾五十,鬢髮已霜,然麵色尚紅潤,一雙眼更是如鷹隼一般,掃視群臣。

甫一進殿,群臣立刻行禮,山呼萬歲。

李儼淡淡道:“都起來吧。”

隨後,他點了下大理寺卿:“馮祉,錢微科舉舞弊一案,查得如何?”

馮祉手持象笏,躬身奏道:“稟陛下,臣已查明,前日告禦狀之書生徐文長確係今科舉子,其血書所控禮部侍郎錢微受賄、科場舞弊等也卻有其事。至於受賄數目,臣亦派人前去查探,共於錢微宅中搜得碧玉屏風、南海珍珠等逾製珍玩兩箱並金銀五箱,折金約萬兩。”

言罷,他將查抄名冊高舉,內侍步下丹墀接過,呈於禦前。

李儼擡袖翻閱,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一揮袖,將文書掃落在地——

“哼!好個錢微!禮部侍郎歲俸七百石米,折金不過五十兩,而他家中竟藏金萬兩!便是他做十輩子官也攢不下此等家資!他若無辜,天下還有冤枉的人?他還將不將朕放在眼裡!”

聖人震怒,朝堂諸人紛紛低頭噤聲。

李儼又質問道:“錢微呢?怎麼不帶上來?朕倒要問問,是誰借他的膽子,竟敢如此放肆!”

馮祉笏板高舉過額:“啟奏聖人,錢微於麵聖途中,忽而……自戕了。”

“自戕?!”李儼勃然大怒,“大理寺是怎麼辦的差?連個人都看不住!”

馮祉慌忙跪倒:“此確係臣一時疏忽。錢微在獄中並無任何異狀,孰料,行至建福宮門即將到延英殿之時,他猛然掙脫守衛,撞向宮牆,這才……當場斃命。”

此言一出,朝堂死寂。

李儼鐵青的臉上掠過一絲怔忡:“行至宮門之時?”

馮祉垂眸,終究有一絲不忍,為錢微多言了一句:“正是。許是證據確鑿,自慚形穢,無顏麵聖吧!”

李儼默然片刻,冷聲道:“他若當真知恥,當初便不該行此齷齪之事!”

朝堂諸人各懷心思,頓時鴉雀無聲,裴見素袖中則拳頭緊握。

錢微為何會突然自戕,冇人比他更清楚。

大理寺少卿無法近身,他隻得趁今晨百官候朝於建福門外時想辦法。

隻遠遠一眼,錢微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門生,好門生啊。

還是和當初向他求教時那般聰慧,一點便通,毫不猶豫撞向宮牆!

兜兜轉轉三十年,他死時還穿著和當年一樣的粗布,也不知這麼多年汲汲營營到底得到了什麼……

裴見素氣血翻湧,此時,岐王與柳宗弼聞錢微自儘,心頭亦是一沉。

千防萬防,竟未防住這最後一刻!

錢微一死,行賄者便死無對證!

今科進士三十人,世家子弟占大半,較往年是多些。

然而世家本就家學淵源深厚,曆年及第的進士都不在少數。

此次錢微受賄雖實,卻冇留下名冊,這些進士中誰曾行賄,何人得位不正?實難分辨。

但無論如何,杜聿之婿在其中,這個人他們是絕不會放過的。

於是,在柳宗弼的授意下,隸屬柳黨的禦史中丞吳堅忽然出列,道:“稟陛下,錢微雖自裁,但此案尚有疑點。徐文長乃當事舉子,當日稱進士十之有七受賄而來,可見此事非同小可,而臣聽聞,現今朝堂之上便有人牽扯其中,譬如——兵部尚書杜聿杜公!”

李儼微微眯眼:“杜聿,可有此事?”

杜聿從容出列:“回稟聖人,蘇潮確為臣之新婿,三月前剛娶臣第三女。但蘇潮之父曾是翰林學士,學識淵博,其家亦是累世書香。蘇潮自幼苦讀,才學出眾,臣斷無行賄之理!”

“杜公此言是否太肯定了些?”吳堅又道,“虎父未必出犬子,縱是漢昭烈帝這樣的英主也會生出後主這樣的阿鬥!何況,錢微乃裴公門生,杜公與裴公是莫逆之交,此事恐非家學淵源便可輕易下定論吧?”

杜聿反唇相譏:“吳禦史此言差矣!臣入朝不過半載,與裴公不過點頭之交,錢微宅中所抄贓物也無一與臣相關,何來賄賂之說?倒是吳禦史,令尊當年與臣同在劍南為官時,令弟亦曾及第。巧得很,當年主考,亦是錢微!依吳禦史方纔之言,莫非令弟之進士功名也有貓膩不成?”

“你!”吳堅語塞。

眼見雙方劍拔弩張,李儼怒斥:“夠了!朝堂重地,喧嘩若市,成何體統!崔儋——”

“臣在。”一位氣度儒雅的年輕緋袍官員應聲出列,正是禮部郎中崔儋。

崔儋乃建中八年狀元,出身清河崔氏,學識淵博,以清正廉潔聞名,最重要的,不涉黨爭。

錢微既死,他是禮部現下主事之人。

“你掌禮部,說說看,此事當如何了斷?”李儼問道。

崔儋不疾不徐,執笏奏道:“陛下,吳公和杜公各執一詞,口舌之勞無益。臣鬥膽建言,凡有爭議之及第舉子,可擇日於禦前覆試,百官監考,以此次試策為準,一舉辨彆真偽清濁。”

李儼思索片刻:“便依你所言,此事交由你來主辦,再擇三名弘文館學士從旁協助。至於考題……則由你親自出,到時朕再擇定,時候便定於後日罷!”

“臣遵旨!”崔儋躬身領命。

一時間,慶王、岐王、裴柳二黨,無數道目光,或期許,或審視,或忌憚,皆聚焦於這位博陵崔氏子之身。

——

進奏院

康蘇勒這回傷得不輕,昏迷兩日才醒。

甫一睜眼,腦中便閃過昏迷前蕭沉璧與那姓陸的相擁的身影。

顧不得頭痛欲裂,他一把攥住安壬的袖袍:“他二人可曾……成事?”

安壬收拾藥奩的手一頓,嗤笑道:“院使大人傷成這樣還在惦記這些風月事?卑職還當院使醒來後來是迫不及待要問那科舉舞弊的正事進展如何呢!”

康蘇勒頓時麵臊,咳嗽了幾聲:“本官正要問,又憂心兩日出不了結果,你既提了,便說說可有結果?”

安壬斜睨他一眼,倒也未戳破:“此事全長安鬨得沸沸揚揚,大理寺雷厲風行,今早便具本上呈。至於所查結果麼,與那徐文長供述相差無幾,但究竟有誰涉嫌行賄尚存爭議,現下又要複試呢!”

他簡略複述了案情,康蘇勒心不在焉,隻扶著受傷的額,微微皺眉。

“嗯,本官知曉了。”康蘇勒終究按捺不住另一樁心事,追問道,“不過,郡主圓房亦是正事,此事到底……如何了?”

安壬譏道:“冇成!都知的來信還不知如何回覆呢!不知康院使是喜是憂?”

心思被點破,康蘇勒惱羞成怒:“本官自有辦法!”

“辦法?”安壬陡然將藥奩重重一撂,“是,院使當然有辦法!令尊投靠了都知,現在可是都知麾下心腹大將,您縱使差事辦砸,也不至於掉腦袋。可都知大人什麼脾性,您比我清楚,您是死不了,但那複國大夢隻怕是白做了!院使——醒醒吧!”

“你——”康蘇勒臉色霎時鐵青。

安壬同他積怨已深,索性撕破臉皮:“院使也彆怪我說話直接,畢竟進奏院上下數十口性命可都繫於此呢。再說,郡主那是何等人物?說一不二!這些年,您可曾見她向誰低過頭?既已不是同路人,何不徹底分道揚鑣,各奔前程?我勸您呐還是趁早歇了那點舊念想,安安分分,讓郡主與那姓陸的成了好事罷。如此,大家都好交差活命!”

“滾出去!”康蘇勒暴怒,顫抖地指向房門。

安壬毫不留戀,提起藥奩便走。

他雖是副使,卻也有監視之責,何須看其臉色?

然而剛踏出門檻,身後便傳來瓷盞迸裂的脆響,安壬腳步一頓,隻覺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這康蘇勒,真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再這麼任由他胡鬨下去,他們這些人遲早得為他陪葬!

不行。他絕不能坐以待斃。

蕭沉璧雖然心狠手辣,脾氣極大,但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剛滿二十的小娘子,三番四次找藉口推辭此事除了覺得屈辱,應當還有臉皮薄的緣故。

這回雖然口頭應承,卻未必真的肯做,說不準又像上次糊弄女使一樣矇騙他。

他行醫多年,深諳一個道理——沉屙需下猛藥。

對付郡主這等剛烈性子,就得下重藥,讓她毫無轉圜之機。

念及此,安壬忽想起庫房裡還存著一瓶藥效極佳的**香,頓時下定決心,就它了!

他立即回房,翻箱倒櫃,摸出那包用油紙裹緊的黑色粉末。

此物藥性霸道,等閒從不拿出來,用在郡主身上倒是對症。正好,康蘇勒的傷還冇好,她應該不會懷疑。

這算得上連環計了,安壬遂毫不猶豫,將整包粉末拌入常用的炭中。

倒完一包,他略一遲疑,郡主非常人,那姓陸的也非善類,一包恐藥力不夠……

心一橫,他又拆開一包,儘數倒入,攪拌均勻,直至看不出一絲異樣。

做完這一切,安壬唇角勾起一抹壞笑。

嗬,這劑量,莫說區區兩人,便是兩頭牛也能放倒,此番必能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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