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暗箭藏
暗箭藏
“黑風隘”之敗後,封家軍依照計劃,“節節敗退”,又接連“丟失”了幾處無關緊要的烽燧和小型軍鎮。每一次“失利”,都伴隨著監軍孫敬亭氣急敗壞的奏報,以及朝廷愈發嚴厲的申飭。隴右節度使派來的那支先鋒營始終在封家軍側翼三十裡外徘徊,既不靠近參與“戰事”,也不遠離,其監視之意昭然若揭。
封庭筠對此心知肚明,表麵上對孫敬亭依舊保持恭敬,對隴右軍的存在視若無睹,暗中卻加派了雙倍斥候,嚴密監視其一舉一動,並令韓衝、雷豹兩部交替殿後,嚴防任何可能的突發狀況。
然而,計劃總難免出現意外。
這一日,封庭筠正在中軍大帳與封擎嶽、文若謙商議下一步“撤退”路線,親兵統領匆匆入內,麵色凝重地呈上一封密信。
“將軍,隴右軍異動!其先鋒營昨夜突然拔營,向我軍左翼韓衝部方向移動了二十裡,現已相距不足十裡!動向不明!”
封庭筠眉頭瞬間鎖緊,接過密信快速瀏覽。信中詳細描述了隴右軍移動的時間、路線以及目前的位置。他指尖點在輿圖上隴右軍新的駐紮點,沉聲道:“十裡……這個距離,已超出正常策應範圍,更像是……意圖不軌。”
封擎嶽虎目含威:“隴右節度使王珅,是太子的門人。莫非太子對我們起了疑心,密令王珅趁機下手,吞並或削弱我軍?”
文若謙撫須沉吟:“未必是太子直接授意。或許是王珅揣摩上意,想藉此‘助戰’之名,行搶奪戰功、甚至落井下石之實。若我軍在與西洲‘激戰’時,被隴右軍從側翼突襲……”
後果不堪設想。不僅計劃可能暴露,封家軍更將陷入西洲與隴右的前後夾擊之中,縱然封家軍戰力強悍,也必遭重創。
“不能讓他攪局。”封庭筠眼神冰冷,“必須設法穩住,或者解決掉這個隱患。”
他沉吟片刻,對親兵統領道:“傳令韓衝,加強左翼戒備,沒有我的命令,絕不可與隴右軍發生衝突。同時,多派斥候,盯死他們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與朝廷、與孫敬亭的聯絡!”
“是!”
親兵領命而去。封庭筠看向父親與文若謙:“父親,文先生,我需立刻去見斯星,商議對策。”
封擎嶽點頭:“快去!軍中之事,有為父坐鎮。”
封庭筠不再耽擱,立刻起身,牽過戰馬,便快馬加鞭趕往赤穀城。
赤穀城客館內,莫斯星正與沈寒山對弈。黑白棋子錯落於楸枰之上,莫斯星執白,落子輕緩,卻步步蘊含機鋒。沈寒山執黑,落子如飛,攻勢淩厲,卻總被莫斯星看似輕描淡寫地化解。
聽聞封庭筠匆匆而來,莫斯星指尖拈著的白子微微一頓,隨即穩穩落下,對沈寒山道:“先生,今日便到此吧。”
沈寒山瞥了一眼棋局,未發一言,起身離去。
封庭筠大步走入室內,帶來一身風塵與急切。他屏退左右,將隴右軍異動的情況快速說了一遍。
莫斯星靜靜聽完,麵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隻是眸色更深了些。“王珅此人貪婪而短視,又好大喜功。太子派他來,本就是一招臭棋。”他指尖輕輕敲擊著棋盤邊緣,“他此刻移動,無非兩種可能。其一,孫敬亭暗中授意,試探我軍虛實;其二,王珅自作主張,想趁我軍‘新敗’,撈取功勞,甚至取而代之。”
“無論是哪種,都不能讓他得逞。”封庭筠語氣堅決,“斯星,可有良策?”
莫斯星擡起眼,看向封庭筠,目光清冽如寒潭:“其一,示弱。讓韓衝部再向後‘撤退’五裡,營寨佈置得更顯淩亂些,多派些‘傷兵’巡營,做出惶惶不可終日之態,滿足王珅的輕視之心,降低其警惕。”
“其二,禍水東引。”莫斯星指尖在棋盤上劃出一道弧線,“讓赫連勃勃派出一支‘西洲精銳’,偽裝成劫掠糧隊的模樣,從隴右軍側翼‘偶然’經過,最好能‘不小心’被隴右軍的斥候發現。王珅若想立功,必然不會放過這支‘孤軍’。”
封庭筠眼中精光一閃:“屆時,無論他是出兵追擊,還是嚴加防備,注意力都會被吸引過去,無暇再緊盯著我軍左翼。甚至,若他貪功冒進,被西洲軍引入埋伏,損兵折將,那更是求之不得。”
“正是。”莫斯星頷首,“其三,穩住孫敬亭。你可親自去見他,陳說隴右軍擅自靠近,乾擾我軍部署,致使軍心不穩,懇請他以監軍身份,責令王珅退回原處。孫敬亭雖倨傲,但也怕擔上逼反邊軍、導致大敗的責任,必會出麵乾涉。如此,雙管齊下,可暫解此圍。”
封庭筠聽完,心中豁然開朗,連日來的焦慮一掃而空。斯星的計策,依舊是那般精準狠辣,直指要害。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莫斯星微涼的手,由衷道:“斯星,幸好有你。”
莫斯星任他握著,感受著對方掌心傳來的灼熱溫度,冰封的心湖似乎也泛起一絲微瀾。他輕輕抽回手,語氣依舊平靜:“事不宜遲,你去安排吧。西洲那邊,我會通知赫連勃勃。”
封庭筠重重點頭,不再多言,轉身匆匆離去,步伐堅定而有力。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莫斯星輕輕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疲憊。沈寒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遞過一碗剛煎好的湯藥。
“勞心勞力,於你無益。”沈寒山的聲音依舊毫無起伏。
莫斯星接過藥碗,一飲而儘,苦澀的藥汁讓他微微蹙眉。“大局為重。”他淡淡說道,目光再次投向那盤未竟的棋局,彷彿那縱橫交錯的棋盤,便是這天下紛爭的縮影。
封庭筠回到大營,立刻按照莫斯星的謀劃行動起來。
韓衝部接到命令,雖不明所以,但還是嚴格執行,營地後撤,並刻意營造出頹敗混亂的景象。果然,隴右軍的斥候遠遠觀察到這一幕,回報之後,隴右先鋒營的動嚮明顯放緩,似乎放鬆了些許警惕。
與此同時,一支約五百人的“西洲鐵騎”,打著某個部落的旗幟,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隴右軍側翼的戈壁灘上,他們行動迅捷,“恰好”劫掠了一支由民夫偽裝的“糧隊”,並“無意中”與隴右軍的巡邏小隊發生了小規模接觸,“丟下”幾具屍體和少量搶來的物資後,“倉皇”遁入茫茫戈壁。
隴右先鋒營的將領聞報,果然大為心動。一支落單的西洲精銳,這可是送上門的戰功!他立刻點齊兵馬,欲出兵追擊,卻被副將勸阻,言及恐是誘敵之計。正當他們猶豫不決之際,監軍孫敬亭的使者到了。
封庭筠親自去見孫敬亭,演技精湛,一臉憂憤地控訴隴右軍不聽號令,擅自靠近,致使前線軍心浮動,若因此導致防線崩潰,他封家軍縱有滿腔忠勇,亦無力迴天雲雲。孫敬亭本就因戰事不利而焦頭爛額,生怕真的逼反了封家軍,導致全線潰敗,自己性命不保,聞言立刻以監軍身份,發出嚴令,斥責隴右軍擅自行動,乾擾大局,命其即刻退回原駐地,不得有誤!
隴右先鋒營將領接到命令,雖心有不甘,但也不敢公然違抗監軍之令,隻得悻悻然拔營後撤,回到了三十裡外的原駐地。那支“西洲鐵騎”也如同蒸發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場潛在的危機,被悄然化解於無形。
經此一事,孫敬亭對封家軍的“困境”更加“深信不疑”,隻覺得封家軍如今是內憂外患,既要應對凶悍的西洲軍,又要提防背後捅刀子的“自己人”,能維持戰線不徹底崩潰已屬不易。他對封庭筠的態度,反而緩和了幾分,不再像之前那般步步緊逼。
封庭筠穩住了後方,心中對莫斯星的算無遺策更是佩服。他深知,若非斯星及時洞察並製定對策,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就在隴右軍退走後不久,“夜梟”從江南傳來密報:朝廷似乎察覺到了江南石家的異動,已秘密派遣禦史前往姑蘇等地“巡查”,暗中調查石家及江南其他世家的動向。
訊息傳到赤穀城,莫斯星看著密報,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
朝廷的觸角,比他們預想的還要敏銳。石家起事在即,絕不能讓朝廷抓住任何把柄,否則前功儘棄。
他立刻修書兩封。一封發給石猛,令其暫停一切大規模人員物資調動,偃旗息鼓,做好應對巡查的準備,必要時可犧牲一些外圍勢力以麻痹朝廷。另一封則發給影樓與“夜梟”,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乾擾、拖延、甚至“處理”掉那些派往江南的朝廷密探,確保石家起事前的絕對安全。
“看來,我們的動作要再快一些了。”莫斯星放下筆,望向東南方向,喃喃自語。計劃的齒輪,必須加速轉動了。
江南的潛在危機,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促使莫斯星與封庭筠決定加快計劃程序。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封家軍“敗退”的速度明顯加快。他們放棄了數座邊境軍鎮,一路“潰退”至西洲東部重鎮“金沙城”下。沿途“損兵折將”、“丟盔棄甲”,營造出一種大勢已去的絕望氛圍。監軍孫敬亭的奏報一封比一封緊急,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局勢失控的恐懼與對封家軍“無能”的抱怨。
朝廷的反應也愈發激烈。太子連發金牌,催促隴右、河西等地調集更多軍隊“馳援”,甚至有意抽調部分京畿兵馬。然而,各地邊鎮節度使各有盤算,響應者寥寥,朝廷的權威在這場“失敗”的戰爭中,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與此同時,“皇帝失德,紫薇異動,太子無能,天災人禍不斷”的流言,伴隨著封家軍“節節敗退”的訊息,如同野火燎原,席捲了整個中原大地。民間怨聲載道,士林清議沸騰,甚至一些地方官員也開始對朝廷的政令陽奉陰違。秩序的裂縫,正在不斷擴大。
時機,已然成熟。
這一日,封庭筠與莫斯星再次於赤穀城密會。與會的還有趕來的石玄。
密室內,氣氛肅殺。
“朝廷已對江南起疑,巡查禦史不日將至姑蘇。我們不能再等了。”莫斯星開門見山,聲音冷冽,“石公子,令尊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石玄年輕的臉龐上滿是激動與決然:“沈前輩,封將軍,家父已準備就緒!江南六成以上的江湖勢力、以及我石家暗中訓練的三萬精銳,皆已整裝待發!檄文也已擬好,隻待訊號!”
封庭筠目光灼灼:“好!既然如此,我們便按最終計劃行事!”他指向輿圖,“三日後,我軍將‘死守’金沙城,與西洲軍進行最後一場‘決戰’。此戰,我軍將‘傷亡慘重’,最終‘力竭城破’,殘部向東南方向‘潰逃’,退入‘落魂澗’一帶休整。屆時,朝廷注意力必將被吸引至此。”
他看向石玄:“就在金沙城‘陷落’,訊息傳開,天下震動之際,便是石家高舉義旗,正式起兵之時。”
石玄重重點頭:“明白!我即刻傳訊家父!”
莫斯星補充道:“起兵之後,石家軍需以最快速度,水陸並進,直逼京畿。西洲軍則會緊隨我封家‘潰軍’,做出追擊姿態,兵臨京城西北。待你們兩路大軍合圍京城外圍……”他目光與封庭筠交彙,彼此瞭然。
封庭筠沉聲道:“便是我封家軍,陣前倒戈,‘順應天命’之時。”
最終的計劃細節被再次確認,每一個時間節點,每一個行動步驟,都經過了反複推敲。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人心,是時機,更是他們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
石玄帶著決絕的使命連夜返回江南。
封庭筠與莫斯星並肩走出密室,立於庭院之中。夜空繁星點點,預示著明日又將是一個晴天。
“終於要到這一步了。”封庭筠望著星空,長長吐出一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
莫斯星站在他身側,青衫在夜風中微微拂動,側臉在星輝下顯得愈發蒼白清冷。“嗯。”他輕輕應了一聲,目光同樣投向無儘的夜空,彷彿要看穿那層層星幕之後的命運軌跡。
封庭筠忽然轉過身,麵對莫斯星,眼神無比認真,甚至帶著一絲懇求:“斯星,答應我,最後一戰,無論發生什麼,你絕不可再親自涉險,動用真氣!一切,交給我!”
莫斯星迎著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深藏其中的擔憂與恐懼。他沉默了片刻,終是在那熾熱的注視下,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好。”
得到他的承諾,封庭筠心中稍安,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如同少年時那般,去揉一揉他的發頂,手伸到一半,卻終究隻是輕輕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
“等我訊息。”封庭筠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大步離去,背影融入夜色,堅定如山。
莫斯星獨自立於院中,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才緩緩擡起手,捂住嘴唇,發出一陣壓抑的低咳,指縫間,有點點腥紅滲出。他望著掌心那刺目的紅,眼神一片冰寂。
三日後,金沙城攻防戰,“慘烈”上演。
西洲軍“主力”儘出,各種攻城器械輪番上陣,喊殺聲震天動地。封家軍則“依托”城防,“浴血奮戰”,箭矢、滾油、礌石如同雨點般落下,城牆上下“屍橫遍野”。
監軍孫敬亭被“保護”在城中相對安全處,聽著外麵震耳欲聾的廝殺聲,聞著空氣中彌漫的血腥與焦糊味,嚇得麵無人色,瑟瑟發抖。他透過有限的視野,能看到封家軍士卒一個個“英勇”地倒下,能看到封庭筠親自持刀在城頭督戰,甲冑染血,甚至能看到西洲軍幾次“險些”攻上城頭,又被“拚死”擊退。
這一切,都無比真實地印證著封家軍的“忠勇”與戰爭的“殘酷”。
戰鬥從清晨持續到黃昏。當夕陽將金沙城染成一片淒豔的血紅時,西門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伴隨著守軍的驚呼——城門被西洲軍的“巨型衝車”“撞破”了!
“城破了!城破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守軍中蔓延。
封庭筠渾身是“血”,狀若瘋狂,嘶吼著下令:“撤!從東門撤!保護好監軍大人!”隨即,他被親兵“強行”拖離城頭。
孫敬亭早已魂飛魄散,在封家親兵的護衛下,隨著潰敗的人流,倉皇從東門逃出。回頭望去,隻見金沙城頭已插上了西洲的狼旗,熊熊烈火吞噬著城樓,如同帝國邊疆最後的防線,在暮色中轟然倒塌。
“敗了……徹底敗了……”孫敬亭失魂落魄,心中充滿了絕望。他彷彿已經看到,西洲鐵蹄踏破邊疆,長驅直入的景象。
封家軍“殘部”一路“潰逃”,丟盔棄甲,狼狽不堪,直向東南方向的“落魂澗”逃去。西洲軍則派出“精銳騎兵”,一路“銜尾追擊”,不斷“蠶食”著封家軍的殿後部隊,營造出一種不死不休的態勢。
金沙城陷落的訊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隨著孫敬亭和潰兵帶來的絕望氣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四麵八方。
朝廷震動!天下震動!
持續數月的西疆戰事,以封家軍的“徹底失敗”告終。朝廷威嚴掃地,邊關門戶洞開!恐慌如同烏雲,籠罩了整個京都,並向中原腹地迅速蔓延。
而就在這舉國嘩然、人心惶惶之際——
江南,揚州城外,點將台上。
石猛一身戎裝,須發戟張,麵對台下數萬精銳以及更多來自江湖各派的豪傑,將手中那篇早已準備好的《討逆檄文》狠狠摔在地上,聲如洪鐘,響徹雲霄:“昏君無道,奸佞盈朝!構陷忠良,禍亂天下!如今天降災異,邊疆潰敗,民不聊生!我石猛,今日奉天討逆,清君側,正朝綱,重整天衍!凡我熱血兒郎,當隨我——殺入京城,匡扶社稷!”
“殺!殺!殺!”
震天的怒吼,如同滾滾驚雷,在江南水鄉炸響,正式拉開了顛覆王朝的最後序幕!
潛龍在淵,終將騰空。風雷既動,天下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