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龍騰淵
龍騰淵
石猛在姑蘇城外誓師起兵,打出“清君側,正朝綱,重整天衍”的旗號,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早已暗流洶湧的湖麵,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
檄文以最快的速度傳遍江南,繼而向中原各地輻射。文中曆數皇帝趙胤昏聵失德、太子趙弘稷監國無能、周謹李甫等奸佞禍國、構陷忠良、致使邊疆潰敗、民不聊生等十大罪狀,言辭犀利,字字泣血,極具煽動力。
長期壓抑的不滿與對朝廷的失望,在此刻被徹底點燃。
江南之地,歐陽、南宮、慕容等世家,雖未如石家般明目張膽起兵,卻或明或暗地提供了大量錢糧、物資乃至部分私兵助力。更多的中小世家、地方豪強、以及對朝廷賦稅徭役深感不滿的百姓,紛紛景從。石家軍原本的三萬精銳,在短短旬月之內,如同滾雪球般迅速膨脹至七八萬之眾。更有無數江湖草莽、綠林好漢聞風來投,使得這支軍隊成分複雜,卻士氣高昂,充滿了破壞性與衝擊力。
石猛命其子石玄為先鋒,率領精銳水師與騎兵,沿運河與官道水陸並進,一路北上,勢如破竹。沿途州府縣城,有的官員見大勢已去,開城投降;有的試圖抵抗,卻被洶湧的義軍或城內響應者裡應外合,迅速攻破;更多的則是望風而逃,或作壁上觀。
烽火迅速蔓延過長江,照亮了半個大趙的天空。朝廷的統治根基,在江南乃至中原部分割槽域,開始了土崩瓦解般的鬆動。
訊息傳至京都,如同晴天霹靂!
太子趙弘稷又驚又怒,他剛剛接到金沙城失守、封家軍潰敗的“噩耗”,還未從西線的打擊中緩過神來,東南腹地又燃起了衝天烽煙!他慌忙調集京畿兵馬,命令各地鎮守使出兵平叛,然而響應者寥寥。許多邊鎮節度使擁兵自重,眼見朝廷威信掃地,內憂外患,紛紛選擇了觀望。甚至有人暗中與石家或西洲聯絡,意圖待價而沽。
皇宮大內,病榻上的皇帝趙胤聽聞接連的壞訊息,急怒攻心之下,連吐數口黑血,病情陡然加重,徹底陷入了昏沉,太醫院束手無策,直言恐時日無多。
太子監國,卻麵臨著一個即將分崩離析的帝國。朝堂之上,人心惶惶,爭吵不休,主戰、主和、甚至主張遷都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亂成一團。
天下大亂,已成定局。
就在石家軍高歌北進、朝廷焦頭爛額之際,封家軍的“殘部”正按照計劃,向著預定的“落魂澗”方向“潰退”。
這場“潰退”,遠比真正的敗仗更加考驗封庭筠的統帥能力與封家軍的紀律。他們不僅要做出丟盔棄甲、狼狽逃竄的姿態,還要時刻提防著身後“追擊”的西洲軍可能假戲真做,更要安撫軍中對“接連敗績”產生的疑惑、不滿乃至恐慌情緒。
“落魂澗”是一條位於西洲與中原交界處的巨大裂穀,地形複雜,易守難攻,正是暫時休整、擺脫“追兵”的理想地點。
然而,通往落魂澗的最後一段路程,卻是最為艱難的戈壁灘。烈日灼烤,水源奇缺,加之連日“奔逃”,士卒早已疲憊不堪。雖然丟棄了大量“笨重”的輜重,但真正的精銳與核心裝備都被完好地儲存下來,這使得行軍速度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
監軍孫敬亭經過金沙城破的驚嚇,早已沒了當初的倨傲,如同驚弓之鳥,整日惶惶不安,隻知道催促封庭筠加快速度,早日進入落魂澗險要之地固守。他對封家軍的“忠誠”已不再懷疑,隻剩下依靠這支軍隊保命的迫切。
這一日正午,大軍行至一片毫無遮攔的礫石戈壁,烈日當空,熱浪扭曲著視線。許多士卒因缺水與疲憊而倒下,隊伍中彌漫著一種絕望的氣息。
封庭筠行走在隊伍中,甲冑蒙塵,嘴唇乾裂,但眼神依舊堅定。他不斷下達命令,組織親兵將有限的水源優先分配給最虛弱的士卒,鼓勵著大家堅持前行。
“兄弟們!堅持住!前麵就是落魂澗!到了那裡,我們就能憑借天險,休整隊伍,等待朝廷援軍!”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傳入每一個疲憊士卒的耳中,帶來一絲微弱的希望。
韓衝與雷豹等老將緊隨其後,親自督促各部,彈壓任何可能出現的騷亂。他們看著封庭筠在如此逆境中依舊沉穩指揮、身先士卒的背影,心中既是心疼,又是無比的驕傲。這位少將軍,已然具備了成為一代帥才的所有品質。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能理解這份“敗退”背後的深意。隊伍中,開始出現一些不和諧的聲音。
一名偏將忍不住對身旁的同僚抱怨:“王兄,我等自北疆而來,轉戰千裡,何曾受過如此窩囊氣!如今一敗再敗,損兵折將,還要被西洲蠻子如同攆狗一般追著跑!少將軍他……究竟是何意?”
那王姓將領歎了口氣,低聲道:“李賢弟,慎言!少將軍用兵如神,必有深意。或許……是以空間換時間,等待反擊之機?”
“反擊?拿什麼反擊?糧草將儘,士卒疲憊,朝廷援軍遙遙無期!”李偏將憤懣不已。
這些議論,自然逃不過封庭筠的耳朵。他知道,軍心已經開始浮動,若不能儘快進入落魂澗,完成計劃的下一步,恐生內變。
他召來韓衝,低聲吩咐:“韓叔,派人暗中留意軍中言論,若有煽動鬨事、動搖軍心者……必要時,可殺一儆百!”
韓衝眼中厲色一閃,重重點頭:“明白!”
夕陽再次西沉,將戈壁染成一片昏黃。封庭筠望著前方隱約可見的、如同大地傷痕般的落魂澗輪廓,心中默默計算著時日。
斯星,江南烽火已起,我這邊也快到最後一步了。你一定要平安。
曆經千辛萬苦,封家軍“殘部”終於抵達了落魂澗。憑借險要的地勢,他們迅速構築起防線,暫時擋住了身後“追擊”的西洲軍。澗內有一條地下暗河,解決了飲水問題,大軍得以獲得寶貴的喘息之機。
監軍孫敬亭進入落魂澗後,總算鬆了口氣,覺得自己暫時安全了。他立刻催促封庭筠整頓兵馬,向朝廷上書求援,並積極籌劃“反擊”。
封庭筠表麵應承,暗中卻開始了計劃的最後部署。
落魂澗中軍大帳內,封庭筠、封擎嶽、文若謙以及韓衝、雷豹等絕對核心將領再次密議。
“石家軍已過長江,兵鋒直指淮西。朝廷慌亂,各地觀望。西洲軍陳兵澗外,做出圍困之勢。”封庭筠指著沙盤,語氣沉靜,“時機將至。下一步,便是我們‘投降’之時。”
韓衝皺眉道:“少將軍,軍中對此番接連敗退,疑慮頗深。若驟然提出‘投降’,隻怕難以服眾,甚至可能引發兵變!”
雷豹也道:“是啊,將士們心中都憋著一股火,認為我們並非沒有一戰之力。此時言降,恐寒了將士之心。”
封擎嶽沉聲道:“此事需謹慎。必須讓將士們明白,此‘降’非真降,乃是順應天命,避免無謂犧牲,更是為了重整天下的權宜之計!”
封庭筠點了點頭:“父親,二位叔叔所言極是。故此,在正式‘投降’之前,我們需做三件事。”
他目光掃過眾人,條分縷析:“第一,穩定軍心,透露部分實情。可先向軍中各級校尉以上的軍官,逐步透露朝廷昏聵、奸佞當道、以及莫家冤案的真相,激發其對趙氏王朝的不滿。同時,暗示我軍此舉,乃是為了更大的圖謀,並非怯戰。”
“第二,清除隱患,掌控輿論。孫敬亭及其身邊的朝廷眼線,絕不能留。需找個合適的時機,‘意外’處置。同時,軍中那些忠於朝廷、或可能壞事的頑固分子,也要一並清理。”
“第三,聯絡外界,統一口徑。需與斯星和西洲方麵確認最終的行動時間。待石家軍與西洲軍兵臨京城外圍,便是我們陣前倒戈,發布‘告天下將士書’,宣佈‘順應天命,歸附義軍’之時!”
文若謙補充道:“‘告天下將士書’需精心措辭,既要闡明我軍忠勇為國卻遭朝廷猜忌、奸佞陷害的委屈,又要表明不忍見同室操戈、生靈塗炭的悲憫,更要突出‘皇帝失德,天命已改’的大義名分。如此,方可最大限度減少阻力,甚至爭取部分朝廷軍隊的倒戈。”
計劃一步步清晰起來。眾人領命,分頭行動。
封庭筠走出大帳,望著澗穀上方的一線天空,心情沉重而複雜。他知道,接下來要做的,是親手點燃軍隊內部的火焰,甚至要沾染昔日同袍的鮮血。但這,是通往最終目標的必經之路,彆無選擇。
他想起莫斯星那雙清冷決絕的眼睛,想起他獨自承受的一切。與斯星相比,自己這點壓力,又算得了什麼?
“為了莫家,為了斯星,也為了這天下不再受昏君奸佞之苦……”封庭筠握緊了拳頭,眼中最後一絲猶豫散去,化為鋼鐵般的意誌。
穩定軍心與清除隱患的行動,在落魂澗內悄無聲息卻又雷厲風行地展開了。
封庭筠首先召集了軍中所有校尉及以上軍官,舉行了一次非同尋常的軍議。他沒有再隱瞞,將朝廷近年來如何昏聵、奸臣如何當道、莫家如何被構陷枉死、以及封家軍此次西征如何被猜忌、被掣肘、乃至被友軍背後捅刀子的種種“內幕”,選擇性地、卻又極具衝擊力地披露了出來。
他並未直接言明“投降”計劃,而是將一種“朝廷負我在先,我軍忠勇被負”的悲憤情緒,巧妙地植入各級軍官心中。許多原本對接連敗退心存疑慮的將領,在聽聞這些“真相”後,恍然大悟,繼而義憤填膺,對朝廷的忠誠之心大為動搖。
與此同時,韓衝與雷豹親自負責“清理”工作。那些被確定為絕對忠於朝廷、或性格頑固、可能壞事的軍官,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陸續因“舊傷複發”、“水土不服暴斃”、乃至在“夜間巡澗時意外墜崖”等種種“意外”而消失。動作乾淨利落,未引起大規模騷動。
而最重要的目標——監軍孫敬亭,則享受了一場“精心策劃”的意外。
這一夜,孫敬亭因“憂心戰事”,難以入眠,帶著兩名貼身護衛在澗穀邊緣散步“透氣”。突然,一側山崖上傳來異響,幾塊“風化的”巨石“恰好”滾落!孫敬亭驚駭欲絕,躲避不及,連人帶護衛被巨石砸中,當場殞命!
訊息傳出,封庭筠“悲痛萬分”,親自查驗現場,斷定是“山石鬆動所致”,並下令厚葬孫敬亭,上書朝廷“痛陳”監軍大人不幸殉國。留守落魂澗的、孫敬亭帶來的那些禁軍護衛,群龍無首,又被封家軍隱隱控製,根本無力追究,隻能接受這個“意外”。
最大的內部隱患,就此清除。
做完這一切,封庭筠站在孫敬亭斃命的山崖邊,夜風吹拂著他染塵的戰袍,心中並無多少快意,隻有一種冰冷的平靜。他知道,自己手上又沾染了鮮血,但這亂世之中,欲成大事,豈能拘泥於小節?
他擡頭望向東南方向,那是京都所在,也是石家軍兵鋒所指之處。
快了,就快了。
清除內患後,落魂澗內的封家軍,雖然表麵依舊是一支“敗退之師”,但內部卻悄然發生著變化。一種對朝廷的失望與怨恨在暗中滋長,而對主帥封庭筠的信賴與依賴則愈發牢固。
封庭筠並未放鬆,他知道,最關鍵的“投降”一步,尚未踏出。他必須確保,當那一刻來臨時,這支軍隊能夠如臂指使,不會出現任何差池。
他加強了日常操練,但內容不再是進攻與防守,而是如何在混亂中保持建製、如何快速轉換陣營、以及如何應對可能出現的各種突發狀況。他親自參與演練,與士卒一同摸爬滾打,用自己的行動凝聚著軍心。
閒暇時,他常獨自登上落魂澗最高的瞭望台,遠眺四方。西北方向,西洲軍的營壘連綿,旌旗招展;東南方向,雖看不見烽火,卻能感受到那股正在逼近的、改天換地的洪流。
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赤穀城,飄向那個青衫寂寥的身影。
斯星,你現在在做什麼?是否又在燈下勞神謀劃?你的身體可曾好些?
他知道莫斯星定然也在密切關注著局勢,運籌帷幄。他們雖相隔數百裡,卻彷彿被一條無形的線緊緊相連,心意相通,共同推動著這盤巨大的棋局。
他會想起少年時,與斯星在太傅府書齋耳鬢廝磨,共讀詩書;想起洞庭湖上,那個帶著青澀的初吻;想起每一次分離與重逢時,那人眼中深藏的情意與擔憂。
過往的溫情與如今的殘酷交織在一起,讓他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酸楚與堅定。
“斯星,”他對著虛空低語,聲音堅定如鐵,“待京城事了,無論付出何種代價,我定要尋到醫治你的方法。這萬裡江山,若沒有你並肩同看,於我而言,又有何意義?”
他不再是那個隻知衝鋒陷陣的少年將軍。數月來的獨自領軍、運籌帷幄、乃至不得不行的陰謀詭計,讓他迅速成熟,真正理解了權力的沉重與責任的含義。他肩負的,不僅是封家的存續,不僅是十萬將士的性命,更是那個人的畢生夙願與未來。
這一日,他接到了來自赤穀城的最高機密信函。信是莫斯星親筆所書,隻有簡短的幾句話:
“石軍已破淮西,兵鋒直指汴梁。西洲前鋒不日將抵京畿。時機已至,可按計劃行事。保重。”
封庭筠握著這封薄薄的信紙,卻感覺重逾千斤。他反複看了數遍,彷彿能透過那熟悉的筆跡,看到寫信人蒼白而堅定的麵容。
終於到了最後一步!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所有的猶豫、彷徨、乃至私人的情感,都被儘數壓下,隻剩下如同磐石般的冷靜與決斷。
他轉身,走下瞭望台,對早已等候在下的韓衝、雷豹等將領,沉聲下令:
“傳令全軍,即刻拔營!目標——京城外圍,青龍坡!”
“是!”眾將轟然應諾,他們從少將軍眼中,看到了最終決戰的訊號!
潛龍在淵,終將騰空。封庭筠率領著這支曆經“磨難”、內部已然蛻變的軍隊,走出了落魂澗,走向了那決定天下命運的最終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