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骨 046
第
66
章
太太哼一聲:“不必審了,是我命她做的。你心裡很明白,我也早同你說過,我不耐煩見崔家的人。現如今我隻問你一句話,你當真要將那崔十一以發妻待之”
陸慎回:“長輩做主,天子賜婚,三媒六聘,豈能言而無信”
太太勾唇譏笑兩聲,略帶些細紋的丹鳳眼微微上揚,顯出幾分年輕時的風華來:“好好好,真是跟你父親一個秉性,大丈夫敢作敢當,隻要上了心,便是仇人的女兒也照納無誤。倘若他活著,瞧見你如今這樣孝順我,說不得還要讚一句,我好福氣呢”
陸慎抿唇站在那裡,不答話也並不反駁,默然不語,好半晌另端了茶擱在太太手旁的小幾上:“母親,何必這樣說呢父親在日,何嘗如此”
太太望著陸慎,他一兩歲時牙牙學語的模樣彷彿還在眼前,就忽成了今日嶽峙淵渟,海涵地負的一方諸侯,母子疏離之情,無可更改,一時悲從中來,扶著頭無力擺手:“你去吧,我累了。“
陸慎道了一句是,負手站起來,把那隻鬥彩纏枝蓮紋碗傾倒,兩粒赤紅的丹藥立刻滾了出來:“這些丹藥,母親還是少吃為好。父親去前,囑母親保重,此非保重之法。崔氏雖年幼,卻穩重識大體,必能替兒子孝順母親。母親安享天倫之樂,兒子纔不負父親臨終前殷殷重托。”
提及亡夫,太太似有怔忪,麵容也柔和了些:“好,你要學你父親,我自然沒有話說,隻叫我喜歡那崔氏,隻怕比登天還難。”
陸慎道:“服侍姑舅,乃為婦之道,倘崔氏有不到之處,母親隻管教她便是。”
言罷,躬身退了出去,沉硯上前回話:“杭卿上次受了刑,不想昨日發起高熱了,請了大夫,已不大好了。”
陸慎吩咐:“送她回太太的聽濤院。”
陸慎慢慢踱步,不知不覺已到了弇山院,院內一片靜謐,推開門,見內室點著盞小小的琉璃燈,那琉璃罩叫崔氏改弄了一番,斑斑駁駁露出些溫馨的橘光:她一向都是這樣,不管在哪裡,總能叫自己儘量過得舒心些。
他撫開帳子,見那小女子一頭青絲散在鴛鴦枕上,一張小臉睡得微微潤紅,想必此時小腹已經全然不疼了。陸慎自顧自脫了外袍,丟掛在屏風上,躺在床上,將那小女子環腰抱在懷裡,下顎抵在她額頭上。
林容睡得迷迷糊糊,腰上叫箍得有些緊,拍拍他的手,問:“怎麼了你不是上彆處睡去了嗎”
見他不回話,林容又道:“沒用晚膳,餓了方纔我吃了一道米糠漬的清醬肉,味道很不錯,還剩一點,叫丫鬟們端來給你墊一墊”
陸慎不滿地哼一聲,手上微微用力,叫林容不得不睜開眼睛,撇見他臉色暗沉,渾身都似乎散發著一股不對勁的氣場,嘟囔:“大晚上的不睡覺,跟誰吵架去了我可沒惹你”
陸慎不答,沉默良久,等得林容幾乎又快重新寐著了,這才聽見頭頂上傳來聲音,問:“倘若你日後有了孩兒,會不會叫旁人撫育”
林容聞言立刻警覺起來,後背涼幽幽的,一絲睡意也無了:“你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答應過我的,一年內不生孩子的再說了,我剛來月事,想生也生不了。”
想了想,又道:“你要實在著急,把青州的王美人接過來,我看你倒不厭煩她,人也生得不錯的”
陸慎手上接著稍稍用力,林容吃痛,隻得答:“倘若我有了孩兒,我生下他就得
對他負責,怎麼會丟給旁人”想了想道:“一定要好好教他,千萬不能養成個壞脾氣。”
陸慎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鬆開手來,去勾那女子的青絲,娓娓道來:“我外祖父祖籍雍州,官至洛陽大司農,喜嗜美竹,遍植宅院,一時頗負文人墨客的盛名。你母親長公主趙元宋附庸風雅,縱馬而入,說是崔夫人要賞竹。我母親那時省親在家,出言嗬斥,反被當做小丫鬟鞭打了一頓,病了大半個月纔好。”
林容聽得頭皮發麻,可以想象,長公主那跋扈的性子,年輕時更甚,又受皇帝寵愛,是做得出來這種事的,心裡又哀歎:這是又要來找我算賬麼我那時候,還沒來這個倒黴地方呢
林容想了想,為了今晚能睡個好覺,索性麻利地認錯算了:“我的錯,我明日向你母親斟茶賠罪。”
見其言不由衷,陸慎哼一聲:“這樣的事,你倒是好說話了”
林容連連嗯嗯,打了個嗬欠:“可以睡了嗎”
良久,陸慎道:“因著這樁舊事,太太倘有不對之處,你要多體諒她幾分,但是也不必叫自己太委屈。”
這時候的男子以父母宗族為重,妻子不過是外姓之人,陸慎並不會對她母親怎樣,這本在情理之中,隻是叫自己彆太委屈,又是什麼意思
林容撐起身子來,青絲散在陸慎胸膛上:“聖人有雲,孝順孝順,孝即是順,太太不喜歡我,不想見我,你該順著她纔是,不該把我帶回雍州來,恐怕她老人家這年都過不好的。”
陸慎哼一聲,一雙大手掐著那女子的腰,一把把她拉下來,攏在錦被裡:“你倒是會想好事。”一麵又想,這小女子哪裡是會叫自己受委屈的人,念及其性情之剛烈,不打起來就算好的了,一時頭疼。
第二日,林容醒時,身邊早已沒了陸慎的影子,入目的皆是一襲大紅鴛帳,當即皺眉:“昨晚上疼得厲害,光線又暗,倒是沒注意。”
翠禽、鳳簫掀簾子進來:“六奶奶,可要起身”一麵命小丫頭端了熱水來淨麵,遞上釅茶、青鹽漱口,林容奇:“六奶奶,這是什麼稱呼”
鳳簫抱了衣裳來,伺候林容穿上:“君侯雖是家主,從前多不在府裡,又加上沒娶妻,現如今這稱呼還依著老爺在時,並未改。”一麵蹲下去撫平裙角:“縣主,今兒要在榮景堂見親眷,老太太身邊的虞嬤嬤一早就來了。還是君侯說,縣主昨兒睡得不好,叫等一等呢。”
林容叫這兩個丫頭按在妝鏡前,好一番打扮,揉揉脖子,不滿道:“好了沒有,這金釵項圈太重了,脖子都壓斷了。”
翠禽、鳳簫訕笑道:“縣主,忍忍吧,今天是多大的日子,總要打扮打扮,可不能再隻插支白玉簪就算了的。”
虞嬤嬤是在宣州時的老熟人了,見著林容便請安行禮,比往日多了三分和氣恭敬:“托君侯的福,老奴又能在六奶奶跟前伺候。”
一麵引著林容往榮景堂去,一麵替她分說:“這時節冷,您身子也不大舒坦。老太太吩咐了,叫先見見家裡人,等過幾日,除夕時,祭拜了祖先,再認一認族裡的親戚,全了禮節。”
“現如今,府裡的人不多,上麵是老太太、太太,並幾位老姨太太,下麵就是二奶奶、虞四奶奶並幾位姑娘。喔,大姑奶奶回家省親,也在。其餘四房,都令分府彆過了。”
榮景堂在府邸的中軸線上,同林容住
的弇山院並不大遠,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瞧見院子裡一麵吉祥如意五蝠紋照壁,繞過去,便見鬆柏等樹,與南方園林的溫婉秀麗不同,更顯厚重、沉穩。幾個青緞背心的的丫鬟站在台磯上,見人來,紛紛蹲著身子打起簾子:“六奶奶到了”
林容一進去,便覺熱氣撲麵而來,當前坐著個滿頭銀發的青皺綢老太太,身旁立著四五個盛裝麗服的女眷,三步處放置著一個錦墊,虞嬤嬤引著她上前:“六奶奶,這是老太太。”
林容當即跪下行禮:“孫媳崔氏給祖母請安。”自有丫鬟奉上新婦親做的抹額、鞋襪等物,是翠禽、鳳簫往日在宣州就早已經趕出來的,如今隻管拿出來用罷了。
老太太也另賜了東西,笑著命人扶她起來,拉著她的手坐到跟前,細細打量,見她麵容白皙,三庭五眼十分分明,是個大氣疏闊的模樣,頭上戴著支縷金翠羽金鳳步搖,上穿雪青色暗梅對襟,下著翡翠撒花蒲桃錦百褶裙,當下滿意點頭,指著眾人道:“好一個俊俏的丫頭,你一來,倒把她們都比下去了。”
這話惹得眾人笑起來,林容隻低頭作羞赧模樣:“不敢”
大姑奶奶喲了兩聲,推了虞四奶奶出來:“老太太這話真偏心,我就算了,父母把我生地醜了點,那也沒辦法。怎麼四弟妹也叫您歸攏到一堆兒去了,前兒才誇人說是雍州數得著的人才呢。”
這話詼諧,引得眾人笑起來,老太太笑著擰她:“你倒來揭我的短兒,這新媳婦兒來了自然是先要誇她的,你們呐,都是些半新不舊的人了。”
眾人笑過一陣兒,老太太又拉著林容的手,一一指點:“這是你母親,這是你二嫂、四嫂,還有幾個妹妹,咱們家裡人丁少,左不過這些親戚了。”
林容一一見禮,眾人又各自一一還禮,耽誤一番,又在老太太房中用過膳,這才散了。
老太太囑咐她:“咱們家裡,規矩倒不大,晨昏定省日來上一次也就罷了,倒是有一樁要緊事。你母親素有頭疾,身子也不大好,如今府裡的庶務大半都是你四嫂管著。你如今病好了,又回府裡來,自然是要拿起來的。”
林容心裡驚詫,麵上露出幾分來,遲疑:“我隻怕自己年輕,做不好,反而誤事”
老太太一撇嘴:“家務事,有什麼好不好的,隻熟悉了心裡有章程,不至於叫下人蒙騙了。再說,這也是六哥兒的意思。”
陸慎的意思林容這纔想起來,這半天都沒瞧見他人影呢,略想了想,福身道:“多謝祖母教誨我。”
老太太拍拍林容的手:“你們小夫妻兩個,如今總算歸攏到一處了,明年這個時候,叫我含飴弄孫,就是真的謝我了。”
這種話,林容是不需要回應的,隻低頭作害羞狀,老太太又笑了一回。
一麵命虞嬤嬤送了她出去,剛到門口,便見太太領著虞四奶奶出來,沉沉地望了她一眼:“你跟我來,我有話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