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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22章 暴發戶的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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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海市的雲棲村口,老槐樹的影子在日頭下拖得老長,像條打盹的老龍。樹皮皴裂得能塞進半塊磚頭,新抽的綠芽沾著晨露,風一吹就簌簌掉眼淚。村口的曬穀場空著,去年的稻殼在磚縫裡打著滾,混著誰家小孩撒的糖紙,紅的綠的,被曬得發脆。

百裡黻的黑色賓士剛拐進土路,車胎就碾到塊碎石子,“哢”地彈起來,砸在底盤上,像誰狠狠剜了下他的心。他皺著眉降下車窗,土腥味混著槐花香湧進來,嗆得他直咳嗽。後座的百裡耀扒著玻璃,手指在霧濛濛的窗上畫圈,“爸,那樹比爺爺家的電線杆還粗。”

“土包子。”百裡黻從後視鏡瞪了兒子一眼,順手扯了扯阿瑪尼領帶。領帶是昨天剛在恒隆廣場買的,藏青色底,金線繡的logo在陽光下閃得人眼暈。他今天特意穿了這身行頭,就是要讓雲棲村的老東西們看看,當年被他們笑話的窮小子,現在混得多風光。

車剛停穩,曬穀場邊的茅廁裡鑽出個戴草帽的老頭,褲腰上彆著根旱煙杆,銅煙鍋被熏得油亮。是老村長,人稱“老槐樹”。他眯著眼瞅了瞅賓士車標,吐掉嘴裡的煙渣,“喲,這鐵殼子夠買半畝地了。”

百裡黻推開車門,皮鞋踩在泥地上,“噗嗤”陷下去半寸。他嫌惡地抬腳,白襪子沾了塊黃泥巴,像掉了塊狗皮膏藥。“王村長,幾年不見,您還守著這破村子。”

老槐樹咧開沒牙的嘴笑,露出牙床子,“守著唄,總比有些人忘了根強。”他煙杆往鞋底敲了敲,火星子濺在地上,燙出個小黑點。“聽說你要給城裡學校捐樓?”

“怎麼,眼紅?”百裡黻掏出軟中華,彈出一根叼在嘴裡。打火機“啪”地竄出火苗,映得他臉上的肉顫了顫。他這兩年靠拆遷發了家,腮幫子上的肉是一天比一天多,把眼睛擠得隻剩條縫。

“眼紅倒不至於。”老槐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就是覺得,村裡的小學快塌了,你要是能……”

“沒空。”百裡黻打斷他,吐出個煙圈。煙圈飄到老槐樹上,被風撕成了碎片。“我兒子要進貴族學校,那地方的門檻,比你家門檻高多了。”

百裡耀在車裡喊:“爸,我要去爬樹!”

“爬什麼爬!”百裡黻回頭吼了句,“那破樹有什麼好爬的?回頭爸給你買個進口攀爬架。”

老槐樹突然往地上指了指,“你看那是什麼。”

百裡黻低頭,看見槐樹根下有堆新土,插著塊木牌,上麵用紅漆寫著“雲棲村小學”。土堆旁放著個豁口的搪瓷碗,裡麵盛著半碗清水,水裡飄著片槐樹葉。

“這是……”

“昨天孩子們在這兒立的。”老槐樹的聲音沉了沉,“說這樹能保佑他們不輟學。”他從懷裡掏出個皺巴巴的作業本,紙頁捲了邊,上麵是歪歪扭扭的字:“我想上學,像城裡孩子一樣。”

百裡黻的煙燒到了手指頭,燙得他猛地扔掉。煙蒂落在新土上,冒了陣青煙,滅了。

回城的路上,百裡耀一直沒說話。快到貴族學校時,他突然說:“爸,我不想去了。”

百裡黻一腳刹車,車差點追尾。“你說什麼?我給校長塞了十萬塊,你說不去就不去?”

“他們笑我是暴發戶的兒子。”百裡耀的眼圈紅了,“他們說我爺爺是種地的,身上有土腥味。”

百裡黻的火一下子竄了上來,剛想罵,手機響了。是油頭李,貴族學校的校長。“百裡總啊,那棟教學樓……”

“捐!”百裡黻咬著牙說,“明天我就讓人打錢!”

掛了電話,他看見百裡耀在偷偷玩手機,螢幕上是個視訊通話,對麵是個穿補丁衣服的小男孩,背景是雲棲村的老槐樹。“石頭,你們今天上體育課了嗎?”百裡耀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人聽見。

“上了,我們在槐樹下玩跳房子。”小男孩的聲音透著股土氣,卻清亮得很。“你爸爸什麼時候帶你來爬樹啊?”

百裡黻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生疼。他突然想起小時候,自己也在那棵槐樹下,跟老槐樹的兒子搶彈珠,輸了就哭,老槐樹總笑著塞給他顆糖。

彩虹的光暈裹著槐樹葉上的水珠,晃得人眼睛發亮。不知乘月找了個竹筐,墊上孩子們遞來的碎花布,把小鳥輕輕放進去。石頭踮著腳往筐裡瞅,手指剛要碰到鳥毛,被百裡耀一把拉住:“老師說要輕點兒。”

兩個孩子頭挨著頭,鼻尖幾乎蹭到一起,像兩株剛冒頭的豆苗。老槐樹蹲在旁邊卷旱煙,煙絲裡混著曬乾的槐花瓣,說是能敗火。“當年你爹也在這樹下救過鳥,”他突然開口,煙杆往百裡黻那邊偏了偏,“也是這麼個雨天,他爬樹摔斷了腿,躺了仨月,還唸叨著鳥蛋彆被水泡了。”

百裡黻的鋤頭頓了頓,土塊濺在褲腳上。他記起來了,小時候爹總說腿上的疤是“槐樹給的獎章”,那時他隻覺得土氣,現在倒覺得那疤痕該比手腕上的名錶更金貴。

不知乘月正教孩子們認樹皮上的紋路,說像老爺爺臉上的皺紋,藏著好多故事。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突然問:“老師,你的名字為什麼有月亮?”

他笑了,鏡片後的眼睛彎成月牙:“因為月亮照著所有地方,城裡的孩子,村裡的孩子,都能看見。”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百裡黻心裡,漾開圈圈漣漪。他掏出手機給助理打電話,聲音比春風還軟:“把倉庫裡的那些課桌椅都運過來,對,就是準備扔的那些,修修還能用。再訂五十套新校服,要藍白相間的,像天空和雲朵那樣。”

掛了電話,看見百裡耀正把自己的進口籃球遞給石頭,石頭卻塞給他一個用毛線纏的布球:“這個摔不壞。”兩個球在曬穀場上滾到一起,藍得發亮,紅得發燙。

日頭西斜時,修學校的工人帶著建材來了。推土機剛要碾過槐樹下的一片野花,被不知乘月攔住:“繞點路吧,孩子們說這是星星草。”

百裡黻揮揮手讓推土機退回去,自己蹲下來移花。指尖沾了草葉的露水,涼絲絲的,比冰鎮香檳更沁心。老槐樹在旁邊數著運來的鋼筋,突然喊他:“你看那樹影!”

夕陽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更長,像雙臂膀環住了整個曬穀場。孩子們的笑聲、工人的吆喝聲、不知乘月教唱歌的調子,都被這影子輕輕托著,暖得能焐化冬天的雪。

夜裡,百裡黻沒回城。他和老槐樹擠在破屋的土炕上,聽著窗外槐樹葉的沙沙聲。百裡耀在另一頭睡得正香,嘴角還沾著槐花蜜——是老槐樹下午用槐花熬的。

“明天我讓公司設計師來,”百裡黻的聲音裹在夜色裡,“學校要蓋得結實,還得留著這棵樹。”

老槐樹“嗯”了一聲,旱煙鍋在鞋底磕了磕:“等秋天,就讓孩子們在槐樹下收核桃。”

月光從窗欞鑽進來,落在百裡黻的阿瑪尼襯衫上,卻像給粗布褂子鍍了層銀。他摸了摸口袋裡的軟中華,又放了回去,換成老槐樹給的旱煙杆。

抽第一口時還是嗆,抽第二口,倒品出點甜來。像這村子,像這樹,像那些藏在土腥味裡的日子,初嘗時硌得慌,細品卻暖得人心頭發燙。

天亮時,百裡耀是被鳥叫吵醒的。他趴在窗台上看,不知乘月正站在槐樹下晨讀,聲音穿過薄霧,驚飛了滿樹的麻雀。石頭背著化肥袋改的書包,手裡攥著顆煮雞蛋,往不知乘月身邊跑。

百裡黻站在屋門口,看著那棵老槐樹。新抽的綠芽上還掛著露水,風一吹,像撒了把星星。他突然想,所謂的根,大概就是這樣——不管長多高,總有片葉子,朝著泥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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