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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23章 糧店的老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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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海市東城區,糧香裡衚衕深處,東郭糧行的木質招牌在初夏的微風裡輕輕晃悠。陽光透過懸鈴木的葉隙,在青石板路上灑下斑駁的金斑,像撒了一把碎金子。空氣中飄著新麥的清甜,混著陳年米缸特有的微酸,還有屋簷下燕子窩傳來的嘰嘰喳喳——那是今年剛孵出的雛燕,正張著黃澄澄的小嘴等食吃。

東郭龢蹲在糧行門口,手裡攥著塊浸了桐油的抹布,正慢悠悠地擦著那杆比他歲數還大的老秤。秤桿是暗紅的紫檀木,包漿溫潤,上麵的星點刻度被歲月磨得發亮,像嵌了串細碎的銀珠子。秤砣是黃銅的,沉甸甸壓在掌心,涼絲絲的觸感順著指尖往骨頭裡鑽。

“爸,我說多少回了,電子秤多方便,一按就出數,精確到克。”兒子東郭明從店裡探出頭,聲音裡帶著點無奈。他穿著件印著糧行logo的藍色工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鏡片後麵的眼睛總盯著手機螢幕,手指在上麵飛快地戳戳點點。

東郭龢沒抬頭,用抹布擦過秤尾那個小小的“東”字印章,那是他爹當年親手刻的。“方便?當年你爺爺賣糧,就靠這秤,一克不差。”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像被米糠磨過,“這秤稱的不是糧,是良心。”

東郭明撇撇嘴,轉身回了店裡。玻璃櫃台後麵,電子秤的螢幕亮著綠光,旁邊堆著成袋的大米、麵粉,包裝袋上印著花花綠綠的廣告。冷櫃裡放著真空包裝的雜糧,標簽上標著“有機”“富硒”等字眼,價格比散裝的貴出一截。

東郭龢直起身,把老秤小心翼翼地放進櫃台下的木盒裡,上麵鋪著塊褪色的紅絨布。這是他的秘密,每天打烊後,他都要把老秤拿出來擦一遍,再對著月光晾一會兒,就像他爹當年做的那樣。

突然,衚衕口傳來“吱呀”一聲,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停在了糧行門口。車後座綁著個竹編菜籃,裡麵裝著幾把青菜,綠油油的帶著水珠。騎車的是王奶奶,頭發全白了,梳成個髻用黑網罩著,臉上布滿皺紋,笑起來眼睛眯成條縫,像兩彎月牙。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手裡拄著根棗木柺杖,柺杖頭被摩挲得油光鋥亮。

“東郭小子,忙著呢?”王奶奶的聲音顫巍巍的,像風吹過漏風的窗戶。

東郭龢趕緊迎上去,扶住老人的胳膊:“王奶奶,您慢點。今天要點啥?新到的小米,熬粥香得很。”

王奶奶擺擺手,往店裡瞅了瞅:“不用不用,還是來五斤糯米,家裡要包粽子。”她的目光在電子秤上掃了一圈,又落回東郭龢身上,眼神裡帶著點期盼,“還是你親手稱,用那老秤,成不?”

東郭龢心裡一暖,像揣了個熱乎的烤紅薯。他回頭看了眼東郭明,兒子正低頭玩手機,嘴裡嘟囔著“爸,電子秤真的很準”。

“成,您等著。”東郭龢轉身從櫃台下摸出木盒,開啟紅絨布,老秤躺在裡麵,像條安靜的魚。他拎起秤砣,掛在秤毫上,手腕輕輕一抖,秤桿在空中劃出道弧線,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王奶奶眯著眼看著,嘴角笑開了花:“就知道你還留著它。當年你爸就用這秤,每次都多給我一把,說‘王嬸,家裡孩子多,不夠吃’。”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哽咽,“一晃啊,你爸都走了十年了。”

東郭龢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酸酸的。他舀起糯米,倒進布袋裡,掛在秤鉤上。左手扶著秤桿,右手移動秤砣,眼睛平視著刻度。陽光從門楣斜射進來,照在他手背上,能看見青色的血管。

“您看,不多不少,正好五斤。”他把布袋遞過去,上麵還冒著白花花的米香。

王奶奶接過布袋,從褲兜裡摸出個用手絹包著的錢包,一層一層開啟,裡麵全是零錢。她數出幾張紙幣,遞過來:“給,你點點。”

東郭龢擺擺手:“不用點,您給的準沒錯。”

就在這時,門口一陣風似的衝進個人,帶著股汗味和塵土味。是亓官黻,他穿著件灰撲撲的工裝,褲腳沾著泥點,頭發亂糟糟的像堆草,手裡拎著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裡麵裝著分揀好的廢品。

“東郭大哥,借過借過!”亓官黻嗓門洪亮,震得櫃台玻璃嗡嗡響,“剛收了批舊書,裡麵好像有本糧票收藏冊,您給長長眼?”

東郭龢還沒應聲,王奶奶已經接過話茬:“小亓啊,你這天天收廢品,當心累壞了身子。”她從菜籃裡拿出把青菜,塞到亓官黻手裡,“給,剛從地裡摘的,新鮮。”

亓官黻嘿嘿一笑,露出兩排白牙:“謝王奶奶!我這身子骨,壯著呢!”他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放,“砰”的一聲,裡麵的鐵罐子叮當作響。

東郭明皺了皺眉,從櫃台後麵走出來:“亓官哥,店裡不讓放廢品,影響生意。”

亓官黻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對對對,我這就挪出去。”他剛要彎腰,突然眼睛一亮,指著東郭龢手裡的老秤,“喲,這秤可是寶貝啊!我前幾天收了個舊秤砣,跟這個差不多,就是鏽得厲害。”

東郭龢心裡一動:“哦?什麼樣的?”

“黃銅的,上麵好像刻著字,我沒看清。”亓官黻拍了拍蛇皮袋,“回頭我給您送來?”

“好啊。”東郭龢點點頭,把老秤小心地放回木盒。

就在這時,門口又響起腳步聲,這次是眭?,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身是件印著餐館logo的t恤,袖口沾著點油漬。她手裡拿著個保溫桶,騰騰地冒著熱氣。

“東郭叔,王奶奶,亓官哥,都在呢?”眭?笑盈盈的,眼睛彎成了月牙,“我們餐館新熬了綠豆湯,給您送點解暑。”她把保溫桶放在櫃台上,擰開蓋子,一股清甜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裡麵還漂著幾顆紅瑪瑙似的枸杞。

王奶奶湊過去聞了聞,讚道:“真香!小眭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王奶奶您彆誇我,都是瞎琢磨。”她的目光落在東郭明身上,臉上泛起紅暈,“東郭哥,你也喝點?”

東郭明推了推眼鏡,點點頭:“謝謝。”他拿起個紙杯,剛要倒,突然店裡的座機響了,鈴聲尖銳刺耳。

東郭明接起電話,嗯嗯啊啊說了幾句,臉色漸漸變得難看。掛了電話,他對著東郭龢說:“爸,剛才糧食局打電話,說明天要來檢查,說我們的散裝糧沒有合格證書,可能要罰款。”

東郭龢心裡咯噔一下,像被秤砣砸了腳:“怎麼會?我們的糧都是從正規渠道進的,手續齊全啊。”

“說是新規定,散裝糧必須有追溯碼,我們這老糧行,哪弄那玩意兒去?”東郭明急得直轉圈,手指在手機螢幕上飛快地滑動,“我查查怎麼弄……哎呀,還要安裝專門的裝置,少說也得幾萬塊!”

王奶奶在一旁聽著,突然開口:“是不是那個姓李的辦事員搞的鬼?上次他來買米,想讓你爸多給點,你爸沒同意,他就甩臉子走了。”

東郭龢皺起眉頭:“李辦事員?他不是管市場監管的嗎?怎麼管起糧食局的事了?”

“誰說不是呢?”王奶奶撇撇嘴,“我聽街坊說,他最近在幫他小舅子推銷那種帶追溯碼的包裝機,估計是想讓咱們買他的。”

東郭明氣鼓鼓的:“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我們這小本生意,哪經得起這麼折騰?”

亓官黻擼起袖子,一臉義憤填膺:“這小子太不是東西了!要不我去會會他?我收廢品的時候,知道他家在哪,給他送點‘特殊’的廢品?”

“彆彆彆,”東郭龢趕緊拉住他,“小亓,彆衝動,咱們還是想想彆的辦法。”

眭?也幫腔:“是啊,亓官哥,彆把事情哄大了。要不我問問我們老闆?他認識人多,說不定有辦法。”

東郭龢搖搖頭:“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去趟糧食局,問問清楚。”他看了眼牆上的掛鐘,時針已經指向下午四點,“我現在就去。”

“爸,我跟你一起去。”東郭明拿起外套,“我年輕,懂點政策。”

東郭龢點點頭:“也好。”他轉身對王奶奶說,“王奶奶,您先坐著喝綠豆湯,我們去去就回。”

王奶奶擺擺手:“去吧去吧,路上小心。”她拿起眭?給的紙杯,倒了點綠豆湯,慢慢喝著,眼睛卻一直盯著櫃台下的木盒,若有所思。

東郭龢和東郭明剛走出糧行,笪龢就背著個帆布包,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褲腳捲到膝蓋,露出黝黑的小腿,上麵還沾著點泥。帆布包鼓鼓囊囊的,裡麵露出半截麻繩。

“東郭大哥,等一下!”笪龢氣喘籲籲的,額頭上的汗珠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塵土裡,洇出一個個小黑點,“我剛從山裡回來,帶了點新采的茶葉,給您嘗嘗。”他從帆布包裡掏出個紙包,裡麵是綠油油的茶葉,散發著清冽的香氣。

東郭龢接過紙包,心裡暖暖的:“謝謝笪老師,你太客氣了。”他指了指東郭明,“我們正要去糧食局,有點事。”

笪龢愣了一下:“糧食局?是不是又為難你們了?”他放下帆布包,從裡麵掏出個筆記本,翻開幾頁,“前幾天我去鄉裡開會,正好碰到糧食局的張科長,他說現在對老糧行有扶持政策,你們符合條件的話,可以申請補貼。”

東郭明眼睛一亮:“真的?什麼政策?”

笪龢指著筆記本上的字:“你看,就是這個‘傳統糧行保護計劃’,隻要能證明糧行經營超過五十年,有獨特的經營模式,就能申請裝置補貼,最高能補八成呢。”

東郭龢又驚又喜:“太好了!我們這糧行,從民國就有了,肯定夠條件。”他拍了拍笪龢的肩膀,“笪老師,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我們都不知道這政策。”

笪龢憨厚地笑了笑:“應該的,你們糧行可是咱們衚衕的招牌。”他看了看天色,“我還得去給孩子們送新書,先走了啊。”他背起帆布包,腳步輕快地往衚衕口走去,帆布包上的補丁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東郭龢和東郭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希望。東郭明拿出手機,對著笪龢的筆記本拍了張照:“爸,我們先不去糧食局了,回家找證明材料?”

東郭龢點點頭:“好,回家找!你爺爺當年的賬本應該還在,那上麵記得清清楚楚。”

兩人剛要轉身,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呼,是王奶奶的聲音!東郭龢心裡一緊,拔腿就往店裡跑,東郭明緊隨其後。

衝進店裡,隻見王奶奶癱坐在地上,臉色蒼白,手裡的紙杯掉在地上,綠豆湯灑了一地,黏糊糊的。眭?正蹲在地上扶她,臉上滿是焦急。亓官黻則站在櫃台前,對著敞開的木盒,一臉茫然。

“怎麼了?”東郭龢聲音發顫,心臟“咚咚”直跳,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王奶奶指著櫃台,嘴唇哆嗦著:“秤……你的老秤……”

東郭龢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隻見木盒敞開著,裡麵的老秤不見了!他腦袋“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砸了一下,眼前陣陣發黑。

“剛才還在呢!”亓官黻撓著頭,一臉無辜,“我就轉身給王奶奶撿掉在地上的手絹,回頭就發現秤沒了。”

眭?也急得快哭了:“我一直在扶王奶奶,沒注意誰進來過。”

東郭明趕緊跑到門口,往衚衕裡看了看,空蕩蕩的,隻有風吹著懸鈴木的葉子沙沙響。“會不會是剛才笪老師?”他猜測道。

“不可能!”東郭龢斷然否定,“笪老師不是那樣的人。”他蹲下身,仔細檢視櫃台,突然發現木盒旁邊有個小小的腳印,像是小孩子的,沾著點紅泥土。

“這是……”東郭龢心裡一動,想起剛才笪龢說要去給孩子們送書,“難道是哪個孩子進來了?”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清脆的童聲,是小石頭,他背著個破舊的書包,手裡拿著根冰棍,舔得正香。他的褲腳沾著紅泥土,和櫃台上的腳印一模一樣。

“東郭爺爺,王奶奶,你們怎麼了?”小石頭眨著大眼睛,一臉好奇。

東郭龢強壓著心裡的火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小石頭,你剛纔是不是進店裡了?”

小石頭點點頭,舔了口冰棍:“是啊,我來找東郭哥哥問作業,看到櫃台上有個秤,挺好玩的,就拿出去跟小夥伴們玩了。”

“那秤呢?”東郭龢追問,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石頭指了指衚衕口:“在那邊的大槐樹下,我們用它當武器,玩‘打鬼子’的遊戲呢。”

東郭龢鬆了口氣,像泄了氣的皮球,渾身的力氣都沒了。他站起身,往衚衕口走去,東郭明、眭?、亓官黻也跟了上去,王奶奶被亓官黻扶著,慢慢跟在後麵。

到大槐樹下一看,幾個孩子正圍著老秤打鬨,有個胖小子正把秤砣當炮彈,往樹上扔,“砰”的一聲,砸在樹乾上,震得樹葉嘩嘩落。老秤桿斜插在泥土裡,上麵沾滿了泥點,刻度被磨掉了好幾處。

東郭龢心疼得直抽氣,衝過去一把將老秤從泥土裡拔出來,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著上麵的泥。秤桿上的“東”字印章被蹭掉了一半,紫檀木的表麵劃了道深深的口子,像道傷疤。

“誰讓你們動我東西的!”東郭龢的聲音氣得發抖,臉色鐵青,眼睛裡像要冒火。

孩子們被他嚇了一跳,都停住了打鬨,小石頭手裡的冰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東郭爺爺,我錯了……”

東郭明趕緊上前,把孩子們拉開:“好了好了,彆哭了,下次不許隨便拿彆人東西了。”他轉頭對東郭龢說,“爸,算了,孩子們不懂事。”

東郭龢沒說話,隻是心疼地撫摸著老秤上的傷口,那感覺就像自己的心被劃了一刀。王奶奶走過來,歎了口氣:“孩子不懂事,彆跟他們計較。這秤是老物件,有靈性,修修還能用。”

亓官黻也幫腔:“是啊東郭大哥,我認識個修古董的,手藝特彆好,讓他給看看?”

東郭龢搖搖頭,把老秤緊緊抱在懷裡,像抱著個受傷的孩子:“不用了,我自己修。”他轉身往糧行走去,腳步沉重,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根彎曲的秤桿。

回到糧行,東郭龢把自己關在裡屋,那是他平時休息的地方,裡麵擺著張舊木床,床頭放著個收音機,正咿咿呀呀地唱著京劇。他從床底下拖出個工具箱,裡麵擺滿了各種大小不一的銼刀、砂紙、木膠,都是他爹留下來的。

東郭龢坐在小板凳上,把老秤放在膝蓋上,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夕陽,仔細檢視傷口。刻度被磨掉的地方還好說,重新刻上就行,可那道深深的口子,卻像刻在他心上一樣,怎麼也抹不去。

他拿起最細的砂紙,蘸了點桐油,輕輕打磨著秤桿上的泥痕。紫檀木的紋理在夕陽下清晰可見,像老人臉上交錯的皺紋,每一道都藏著故事。磨著磨著,指腹觸到那道缺口,粗糙的邊緣硌得他生疼,眼眶忽然就熱了。

“爹,您說這秤咋就這麼不經碰呢?”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歎息。裡屋靜悄悄的,隻有收音機裡的老生唱腔忽高忽低,“想當年您用它稱糧,扛過日本人的搜查,熬過三年饑荒,多少回被摔在地上,也沒見這麼脆啊……”

正說著,門被輕輕推開條縫,東郭明探進頭來,手裡端著碗綠豆湯。“爸,歇會兒吧,眭?剛熱的。”他把碗放在桌上,目光落在父親膝蓋的老秤上,喉結動了動,“我查了下,紫檀木修補要用蜂蠟和木粉,我這就去買。”

東郭龢沒抬頭,手裡的砂紙還在慢慢動:“不用,你爺爺留下的工具箱裡有。”他從箱底翻出個鐵皮盒,開啟時“哢啦”一聲響,裡麵是黃澄澄的蜂蠟塊,還有個小布包,裝著細細的紫檀木粉,“當年他修這秤,用的就是這個。”

東郭明蹲在旁邊,看著父親把蜂蠟塊擱在火塘邊烤。火苗舔著蠟塊,融化的蠟油滴在缺口裡,混著木粉慢慢填平。父親的手指粗糙,指甲縫裡還嵌著木屑,可做起細活來,指尖卻穩得像釘在秤桿上的星點。

“爸,”東郭明忽然開口,聲音有點澀,“我以前總覺得您守著這老秤沒用,現在才明白……”他沒說下去,隻是拿起塊抹布,幫著擦乾淨秤鉤上的泥。

東郭龢抬眼看他,夕陽從兒子鏡片上滑過,映出點紅。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堆起來:“明白啥?明白這秤稱了幾十年良心,比電子秤的數字實在?”

東郭明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止。我剛纔看王奶奶盯著秤笑的樣子,才知道這秤不隻是秤,是街坊們心裡的念想。”他拿起那枚黃銅秤砣,掂量著,“就像您說的,它稱的是人心。”

裡屋的收音機換了段流水板,節奏忽然明快起來。東郭龢把補好的缺口用布包好,又拿起刻刀,準備重刻被磨掉的星點。刻刀很舊,木柄被磨得發亮,是他爹的手溫焐出來的。

“你看這星點,”他指著秤桿,“以前是十六兩為一斤,一兩一顆星,代表北鬥七星、南鬥六星,還有福祿壽三星。少一兩損福,缺二兩減祿,短三兩折壽——這哪是在稱糧,是在稱自己的德行。”

東郭明湊過去看,父親的手指捏著刻刀,每一刀都穩準狠,木屑簌簌往下掉,新刻的星點很快亮起來,比原來的更精神。“那我明天去辦傳統糧行的申請材料,把這些都寫上。”他忽然說,“還有您修秤的手藝,也算獨特經營模式吧?”

東郭龢手裡的刻刀頓了頓,抬頭時眼裡閃著光:“算,怎麼不算?你爺爺傳我的,不光是桿秤,是怎麼把日子過稱平了。”

這時,亓官黻在門外喊:“東郭大哥,我把那舊秤砣拿來了!”話音剛落,他就拎著個鏽跡斑斑的銅砣闖進來,“你看上麵的字,是不是跟您這秤能配上?”

東郭龢接過銅砣,用布擦了擦,上麵模糊的“東”字慢慢顯出來。他猛地抬頭,看向東郭明:“這是你爺爺年輕時用的副砣!當年他說‘一副秤砣倆兄弟,輕重都得一條心’!”

東郭明眼睛亮了,趕緊拿出手機拍照:“這可是老物件!申請材料裡加上這個,肯定能過!”

裡屋的燈光亮起來,映著父子倆湊在一起研究秤砣的臉,映著亓官黻樂嗬的笑,還映著窗外悄悄探進頭的王奶奶——她手裡攥著塊剛納好的紅絨布,是給修好的老秤做新墊子的。

收音機裡的京劇還在唱,調子越發明朗。東郭龢低頭繼續刻星點,刻刀落下的聲音輕輕巧巧,像在數著日子裡的那些實在勁兒,一下,又一下。

刻刀在秤桿上走走停停,直到月芽兒掛上懸鈴木的枝椏,東郭龢才直起身。老秤被他捧在手裡,新補的缺口泛著溫潤的光,重刻的星點在煤油燈底下亮晶晶的,倒比從前更顯精神。

“爸,歇了吧,我給您熱了饅頭。”東郭明端著餐盤進來時,見父親正把老秤往木盒裡放。紅絨布換成了王奶奶新納的,針腳密密匝匝,邊緣還繡了朵小小的稻穗。

東郭龢摸了摸那稻穗,忽然笑了:“你王奶奶的手藝,跟她包的粽子一樣實在。”他抬眼看見兒子鬢角沾著點木粉,伸手替他拂掉,“今天累著了吧?”

“不累。”東郭明把饅頭推過去,“我把申請材料整理得差不多了,明天去影印店打出來。對了,眭?說她餐館老闆認識文物局的人,能幫著鑒定老秤的年份。”

“不用那麼麻煩。”東郭龢咬了口饅頭,“這秤上的木紋就是證明,一年一圈,比賬本還準。”話雖這麼說,眼角的笑紋卻深了些。

雖已褪色,卻依舊透著鄭重。東郭龢的手指撫過那簽名,忽然想起小時候趴在爺爺膝頭,看他用同樣的筆跡在賬本上記賬的模樣。

“爸,材料齊了。”東郭明把營業執照、老招牌、副秤砣一一拍照存檔,“我這就去糧食局,順便把非遺申請也報上。”他轉身要走,又被父親叫住。

東郭龢把修好的老秤往他懷裡一塞:“帶著這個去。讓他們看看,咱東郭糧行的秤,稱了三代人的良心,從沒差過一星半點。”

東郭明抱著老秤往外走,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秤桿上的星點在光裡閃閃發亮。衚衕裡,王奶奶正坐在槐樹下擇菜,見他過來,笑著招手:“明小子,慢點走,奶奶給你留了剛摘的黃瓜!”

亓官黻扛著木牌跟在後麵,嘴裡哼著跑調的京劇。眭?站在糧行門口,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手裡的食盒還冒著熱氣。笪龢則蹲在地上,給圍過來的孩子們講老招牌上的彈孔故事,聲音裡滿是驕傲。

東郭龢站在櫃台後,看著這一切,忽然拿起抹布,慢慢擦起了電子秤。玻璃麵板被擦得鋥亮,映出他眼角的笑紋。他想,等明小子回來,得教他怎麼用老秤稱糧,也得學學怎麼把電子秤用得像老秤一樣,稱得出人心的分量。

簷下的燕子窩裡,雛燕已經能撲騰著翅膀學飛了,嘰嘰喳喳的叫聲裡,滿是新鮮的歡喜。懸鈴木的葉子在風裡沙沙響,像在數著糧行裡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踏實,清亮。

東郭明回來時,夕陽正把糧行的門染成金紅色。他手裡捏著兩張紙,風風火火闖進來,皮鞋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的響。

“成了!爸,都成了!”他把紙往櫃台上一拍,聲音裡帶著喘,“糧食局批了補貼,非遺申請也通過了初審!他們說這老秤是‘活的商貿史’,讓咱們好好儲存!”

東郭龢正用老秤給街坊稱綠豆,聞言手一抖,秤砣在秤桿上晃了晃,發出清脆的“叮”聲。他放下秤,拿起那兩張紙,指腹在“東郭糧行”四個字上反複摩挲,眼眶慢慢紅了。

“我就說嘛,咱這秤錯不了。”王奶奶不知啥時候站在門口,手裡端著碗剛熬好的八寶粥,“當年你爺爺總說,做生意跟做人一個理,秤平鬥滿,日子才能安穩。”

正說著,亓官黻騎著三輪車轟隆隆過來,車鬥裡裝著個嶄新的玻璃展櫃。“東郭大哥,您看這展櫃中不中?我特意跟傢俱廠訂的,帶鎖的,能把老秤和招牌都放進去。”他跳下車,額頭上的汗珠子滾進脖子裡,“以後就讓它們在這兒當‘掌櫃’,鎮著咱糧行的福氣!”

眭?也來了,手裡捧著塊紅綢布,上麵用金線繡著“誠信為本”四個字。“東郭叔,這是我跟餐館的姐妹們一起繡的,明天開展櫃時用。”她偷偷看了眼東郭明,臉頰紅撲撲的,“我老闆還說,要在餐館選單上印糧行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這杆老秤。”

笪龢背著帆布包趕來時,身後跟著幾個扛攝像機的年輕人。“東郭大哥,這是縣裡電視台的同誌,聽說了老秤的故事,特意來拍專題片呢。”他指著帆布包,“我還把孩子們畫的‘老秤漫畫’帶來了,小石頭畫的您修秤的樣子,像模像樣的。”

東郭龢站在人群中間,看著被大家圍在中間的老秤,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他轉身從櫃台下拿出個布包,開啟來,是爺爺當年用過的賬本,紙頁都黃得發脆了。“來,我給你們講講這秤的故事。”他的聲音不高,卻讓喧鬨的糧行一下子靜了下來,“民國二十六年,日本人來搶糧,你爺爺就是用這秤……”

夕陽透過懸鈴木的葉子,在老秤上灑下斑駁的光。攝像機的紅燈亮著,把東郭龢的影子投在牆上,和老招牌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棵深深紮根的老樹。

第二天一早,糧行門口擠滿了街坊。東郭龢和東郭明一起揭開紅綢布,玻璃展櫃裡,老秤、副砣、老招牌並排躺著,旁邊放著那本泛黃的賬本。陽光照在展櫃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落在每個人臉上,暖融融的。

東郭明拿起電子秤,放在展櫃旁邊,笑著對父親說:“爸,您教我用老秤,我教您看電子屏。以後啊,新秤老秤一起稱,既準又實在。”

東郭龢點點頭,從口袋裡摸出塊浸了桐油的抹布,輕輕擦著展櫃的玻璃。簷下的燕子飛回來了,嘴裡叼著新的草葉,要給雛燕們添窩。懸鈴木的葉子在風裡沙沙響,像是在說:這日子啊,就像老秤稱糧,一分一厘都得稱在心上,才能穩穩當當,越過越亮堂。

專題片播出那天,糧香裡衚衕擠得水泄不通。街坊們搬著小馬紮坐在糧行門口,盯著亓官黻臨時架起的舊電視機,螢幕上東郭龢擦秤的樣子被放大了,連指腹上的老繭都看得清清楚楚。

“快看,是王奶奶!”不知誰喊了一聲。鏡頭裡,王奶奶正顫巍巍地講當年東郭謹多給她一把米的事,眼角的淚珠子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藍布褂子上洇出小水痕。

東郭明站在父親身邊,手裡攥著剛到的新貨單——自從老秤成了“網紅”,好多人專程來買糧,說要沾沾“誠信的福氣”。他偷偷看父親,見東郭龢正盯著螢幕裡的老秤,嘴角抿成條直線,眼角卻亮閃閃的。

“爸,眭?說餐館的客人都在問糧行的地址呢。”東郭明遞過去一杯熱茶,“還有個上海的收藏館,想借老秤去展覽,給咱捐十萬塊錢當保護費。”

東郭龢沒接茶杯,目光還黏在螢幕上:“不借。”他說得乾脆,“這秤得在糧行待著,它是鎮店的,不是展品。”

正說著,小石頭舉著張獎狀衝進人群,紅綢子在風裡飄得歡:“東郭爺爺!我的畫得獎了!就是畫您修秤的那張!”他把獎狀往展櫃上貼,小手不小心碰到玻璃,發出“咚”的輕響,嚇得趕緊縮回去,“對不住對不住,我輕點。”

東郭龢笑了,摸出塊水果糖塞給他:“沒事,這秤經得住。”他轉頭對東郭明說,“那十萬塊錢,咱捐給笪老師的學堂吧,孩子們的書桌該換了。”

東郭明愣了愣,隨即點頭:“成,我這就跟笪老師說。”他忽然想起什麼,從包裡掏出個小盒子,“對了爸,我托人照老秤的樣子,做了批小銅秤當紀念品,客人買糧滿五十就送一個,上麵刻著‘東郭糧行’四個字。”

小銅秤躺在紅絨盒裡,巴掌大小,秤桿上的星點玲瓏精緻。東郭龢拿起來掂了掂,分量正好:“刻得還行,就是這星點得再深點——記著,無論做啥秤,星點不能含糊,那是良心的準星。”

日頭爬到頭頂時,糧行突然來了輛黑色轎車。下來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手裡提著個皮箱,竟是之前刁難他們的李辦事員。他臉上堆著笑,遞過來張名片:“東郭老闆,之前是我不懂事,您多擔待。我小舅子那包裝機廠,想跟您合作,就用‘老秤’做商標,您看……”

東郭龢沒接名片,指了指展櫃裡的老秤:“李同誌,你看這秤用了三代人,靠的不是商標,是稱東西時多出來的那一把。”他拿起電子秤,往塑料袋裡舀了勺小米,“就像這個,電子屏顯五百克,我稱的時候,總會多抓一把——這不是秤的事,是人的事。”

李辦事員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皮箱拎在手裡沉得像灌了鉛。王奶奶在旁邊搭腔:“小年輕不懂事,東郭大哥你彆往心裡去。來,嘗嘗我新煮的粽子。”她往李辦事員手裡塞了個,糯米混著棗香飄出來,“甜不甜?這得用心煮才夠味,跟稱糧一個理。”

李辦事員捏著粽子,訥訥地走了。街坊們鬨笑起來,陽光落在展櫃的玻璃上,把“誠信為本”的紅綢布照得越發鮮亮。東郭明拿起小銅秤,給排隊的客人挨個遞過去,眭?在旁邊幫忙打包,兩人的胳膊時不時碰到一起,像初春新發的枝芽,悄悄往一塊湊。

傍晚打烊時,東郭龢又拿出那塊浸了桐油的抹布,對著月光擦起老秤。東郭明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看父親的手指在秤桿上遊走,忽然說:“爸,我想學著刻秤星。”

東郭龢抬眼看他,月光在兒子鏡片上鍍了層銀:“好啊,明兒我把你爺爺的刻刀找出來。”他頓了頓,補充道,“得先學認星——北鬥七星定方向,南鬥六星掌禍福,福祿壽三星記人心,少一顆都不成。”

懸鈴木的葉子在晚風中沙沙響,簷下的雛燕已經能飛了,繞著糧行的招牌打圈,叫聲清亮。東郭明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忽然明白,這老秤哪是稱糧的,分明是稱著日子裡的暖,稱著衚衕裡的情,稱著一輩輩傳下來的實在勁兒——隻要這秤在,人心就不會歪,日子就不會斜,像那紫檀木的秤桿,經得住歲月磨,扛得住風雨打,永遠直挺挺地,立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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