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87章 拉麵館的湯暖魂
鏡海市老城區的巷尾,仉督記拉麵館的木招牌被晨霧浸得發潮,朱紅的漆順著木紋往下淌,像沒擦乾淨的淚痕。青磚牆上爬著半枯的爬山虎,深綠的葉尖掛著露水,風一吹就簌簌落進門口的煤堆裡,揚起細灰粘在油布篷上。油布篷是前年換的,邊角已經磨出毛邊,去年台風天被掀掉半塊,仉督黻踩著梯子釘了仨小時,手指被釘子劃開道口子,血滴在篷布上,如今成了塊暗褐的印子——那天柳芸的牌位就擺在灶台邊,他釘完篷布回頭看,總覺得牌位上的照片在笑,眼角的紋路跟這油布篷的毛邊似的,軟乎乎地蜷著。
天剛矇矇亮,巷子裡還飄著油條攤的油煙味,混著遠處早市飄來的爛菜葉腥氣,仉督黻已經蹲在灶台前煽火。鐵皮灶膛裡的煤塊燒得通紅,映得他眼角的皺紋都泛著橘色,手背青筋暴起,攥著鐵鏟往爐膛裡添煤時,指節磨得老繭發白——那老繭厚得能刮下層灰,是三十多年揉麵、煽火磨出來的。去年冬天給張奶奶修輪椅,他用這手攥著扳手擰螺絲,老繭蹭掉塊皮,血珠滴在輪椅踏板上,張奶奶抹著眼淚說“老仉你這手是拿命換的”,他當時隻笑了笑,沒說這手還攥過柳芸臨終前的手,那時候她的手涼得像冰,他攥了半宿也沒捂熱。
大鐵鍋裡的骨湯咕嘟冒泡,奶白的湯麵上浮著層油花,滾到鍋邊又被他用長勺撇進陶碗裡——那是給隔壁張奶奶留的,老人家牙口不好,前年中風後半邊身子癱了,隻能喝得動撇了油的清湯。碗沿缺了個小口,是張奶奶的小孫子小石頭摔的,當時孩子嚇得直哭,仉督黻蹲下來摸他頭:“沒事,缺口纔好認,就當給碗留個記號。”其實那碗是柳芸的陪嫁碗,當年柳芸帶了六個來,如今就剩這一個了。前陣子小石頭媽要給換個新碗,他沒肯,說“缺口的碗盛湯才暖”,小石頭媽不懂,他也沒說——當年柳芸總用這碗給他盛湯,有回他乾活累了摔了碗,柳芸撿起來摸了摸缺口,說“碗裂了縫,湯纔好順著縫往心裡鑽”。
“老仉,今兒骨湯熬得夠香啊!”斜對門修鞋的呼延龢扛著工具箱經過,鼻尖使勁嗅了嗅,鞋釘在石板路上磕出“噠噠”響。工具箱是木頭做的,邊角包著鐵皮,上麵刻著歪歪扭扭的“呼延”二字,是他兒子呼延磊小時候用鐵釘劃的。呼延磊去年去南方打工,走時背著個蛇皮袋,站在巷口說“爸你彆修鞋了,我掙錢養你”,可呼延龢總說“修鞋不是掙錢,是給街坊搭把手”。這話倒沒摻假,上個月王屠戶的膠鞋開了膠,他蹲在肉攤前縫了半個鐘頭,肉油蹭了滿手也沒要一分錢,王屠戶塞給他塊五花肉,他揣回家給了小石頭,說“孩子長身體”。
仉督黻直起腰抹了把汗,粗布褂子後背早洇出深色的印子,能看出汗漬順著脊椎往下淌的紋路:“哪能跟弟妹比?她那是給娃補的,我這是給街坊填肚子的。”說話間抬手掀開旁邊的瓦罐,裡頭醃的酸菜酸氣直竄,混著骨湯的肉香往巷口飄。瓦罐是柳芸的陪嫁,當年從鄉下抬到城裡時,柳芸抱著罐底一路沒撒手,說“這罐醃酸菜最得勁,酸得正”。其實這罐底有道裂縫,當年抬的時候磕在石板路上弄的,柳芸用糯米漿混著石灰糊了三層才堵上,她說“過日子就跟補罐子似的,有縫了就糊,糊好了還能裝東西”。“要不來碗?今兒頭鍋麵,給你多臥個蛋。”
呼延龢擺手笑:“可不敢占你便宜,昨兒小石頭還來問,說你家酸菜咋比彆家酸。”他蹲下來幫著拾了塊掉在地上的煤,鞋底子蹭過煤堆,留下個灰黑的印子,“那小子扒著瓦罐沿瞅,差點掉進去,我給揪著後領提起來的。”他頓了頓,往巷口瞟了眼,聲音壓下去半分,“對了,聽說拆遷隊今兒要來?街口王嬸瞅見他們的卡車停在郵局那兒了,還卸了好幾根鐵棍。王嬸說那鐵棍比她胳膊還粗,估摸著是來真的。”
仉督黻手裡的鐵勺頓了頓,湯鍋裡的浮沫湧上來又沉下去。他沒接話,轉身從案板下摸出個搪瓷缸,裡頭泡著濃茶,茶葉梗豎得筆直。這缸子是亡妻柳芸留下的,用了二十多年,缸沿磕了個豁口,還粘著塊沒洗乾淨的醬色——去年冬天熬醬時沾的,柳芸以前總唸叨“缸沿得擦乾淨,不然留著味”,可他總說“留著念想”,就一直沒刷。茶是最便宜的炒青,澀得能苦到嗓子眼,可他喝了半輩子,戒不掉了。上回呼延龢給了他半兩龍井,他泡在缸子裡,喝著總覺得沒那股澀味,最後還是換回了炒青,他知道,不是茶的事,是心裡少了個人跟他拌嘴說“喝這麼澀的茶,當心傷胃”。
巷口突然傳來“轟隆”一聲,是卡車發動機的轟鳴,震得牆根的螞蟻窩都掉了層土。仉督黻捏著搪瓷缸的手緊了緊,指腹按在豁口上,冰涼的瓷片硌得慌。拆遷隊的人他見過兩回,上回帶頭的大李穿件黑夾克,領口彆著金鏈子,說話時唾沫星子濺得老遠,說“這破巷子早該推平蓋樓了,住這兒的都是釘子戶”。當時他攥著柳芸的遺像沒吭聲,大李走時踹了腳門檻,說“下週再來,看你搬不搬”。那門檻是柳芸當年親手刨的,刨得光溜溜的,如今被踹出個坑,仉督黻用木膩子補了三回,總覺得補不回原來的樣子——就像這巷子,要是拆了,再蓋多少樓也補不回街坊蹲在門口喝湯的熱乎勁。
“老仉,要不先避避?”呼延龢往巷口瞟了眼,壓低聲音,“我那工具箱雖小,鑽個人沒問題,他們查不著。實在不行,去張奶奶家後院,她那兒有個柴房,堆著柴火能擋人。”呼延龢說這話時,手攥著工具箱的提手,指節發白——他兒子呼延磊走前特意囑咐,讓他彆摻和拆遷的事,說“爸你年紀大了,犯不著跟他們硬碰硬”,可他看著仉督黻蹲在灶台前的背影,想起二十年前仉督黻幫他抬修鞋機的事,那時候他腰閃了,仉督黻一個人扛了半條街,汗珠子掉在地上砸出個小坑。
仉督黻搖頭,舀起一勺湯對著光看。骨湯濃得能掛住勺,裡頭飄著塊碎骨,是昨兒挑了半夜挑出的筒骨——昨天去肉攤買骨,王屠戶勸他“老仉彆這麼較真,隨便拿幾根熬熬就行”,可他偏要蹲在肉攤前挑,挑了仨小時才選出十根骨髓最滿的,王屠戶歎著氣說“你這性子,跟你媳婦一個樣”。熬到後半夜時他打了個盹,夢見柳芸蹲在灶台前攪湯,說“火小了,添塊煤”,驚醒時灶膛裡的火果然弱了,他趕緊添了煤,眼眶熱得發慌。柳芸活著時總說:“熬湯就得有耐心,火急了出不了那股鮮。”那時候他總嫌她磨嘰,說“能喝就行”,現在守著這口鍋,才知道慢火燉的不隻是湯,是日子——日子得慢慢熬,才熬得出裡頭的甜。
卡車停在巷口的老槐樹下,車門“哐當”開了,下來五個壯漢。大李走在最前頭,黑夾克拉鏈沒拉,露出裡頭印著骷髏頭的t恤,t恤領口沾著塊油漬,看著像醬油漬。皮鞋碾過地上的落葉,發出“哢嚓”響,他往拉麵館瞥了眼,嘴角撇了撇:“喲,還開著呢?命挺硬啊。昨兒我讓郵局的老張捎話,說今兒來,你倒好,還熬上湯了。”他這話沒說謊,昨兒確實讓老張捎了話,可老張是仉督黻的遠房表舅,轉頭就把話嚥了,隻跟仉督黻說“明兒天涼,多穿件衣裳”——老張也難,一邊是拆遷隊的威逼,一邊是沾著親的街坊,最後選了揣著明白裝糊塗,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淩晨四點就爬起來炸油條,想給仉督黻送根熱乎的,又怕被大李瞧見。
仉督黻沒抬頭,繼續用長勺攪湯。湯麵被攪出漩渦,把油花捲成圈,像柳芸以前織毛衣時繞的線團。柳芸手巧,冬天總給街坊織毛衣,張奶奶的羊毛衫、小石頭的虎頭帽,都是她織的,織完總往仉督黻身上比:“你看這針腳,勻不勻?”他那時候總心不在焉應著,現在想起來,針腳裡全是暖。有年冬天呼延龢兒子呼延磊生凍瘡,柳芸連夜織了雙毛線手套,手指頭處還縫了加厚的棉墊,呼延磊戴了三年,磨破了還捨不得扔。他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大李的金鏈子在領口晃,反光晃得他眼疼——那鏈子粗得像狗鏈,上回他看見大李用鏈子拴過一隻土狗,狗掙得直嗚咽,後來那狗跑了,大李追了半條街,罵罵咧咧說“畜生就是畜生,喂不熟”。
“我說老仉,”大李往灶台邊一靠,胳膊肘壓在鍋沿上,留下個灰印,仉督黻看著那印子,心裡像被針紮了下——這口鍋是柳芸找人鑄的,當年花了半個月工錢,她說“鍋得厚實,熬湯纔不漏氣”。“上回讓你搬,你非不搬。今兒可是最後通牒,再不走,我們可就動手了。拆遷辦的檔案都帶來了,你簽不簽都得搬。”大李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張紙,“你看,上麵都蓋了章的,可不是我嚇唬你。”其實那檔案是他偽造的,真正的拆遷通知還沒下來,他急著拆是因為開發商許了他好處,說拆完這巷子給她妹妹安排個超市收銀的活——他妹妹去年下崗了,天天在家哭,他當哥的心裡堵得慌,纔想出這損招。
仉督黻把撇出的油倒進陶碗,聲音啞得像磨砂紙:“這店是我跟我媳婦一磚一瓦蓋的。那年蓋房時她懷著孕,還蹲在地上砌磚,累得直喘,說‘蓋好了就有咱自己的家了’。她走的時候就躺在裡屋那張床上,臨終前抓著我手說‘彆賣店’,我搬了,她回來找不著家。”他沒說的是,柳芸走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霧濛濛的早晨,骨湯熬到一半,她突然說心口疼,他要送她去醫院,她攥著他的手不肯,說“湯快熬好了,彆糟踐了骨頭”,最後就那麼靠著床頭嚥了氣,嘴角還沾著點笑,像看見湯熬成了奶白色。
大李嗤笑一聲,手往鍋裡伸,想撈塊骨頭嚼,被仉督黻用勺柄擋開。鐵勺碰在他手背上,發出“當”的一聲,他縮回手揉了揉,眼神沉下來:“跟你講不通。跟個死人較什麼勁?人死了就沒了,還能回來不成?兄弟們,給我砸!”他這話喊得響,心裡卻有點發虛——他媽活著時也總說“人死了魂還在,得給魂留個地兒”,小時候他不信,現在看著仉督黻發紅的眼眶,突然想起媽墳前那束沒人換卻總新鮮的野菊花,不知道是誰每週都去插一把。
身後四個壯漢應了聲,抄起卡車上的鐵棍就往麵館門砸。木門是老榆木的,柳芸當年說“榆木結實,能傳輩”,特意托人從鄉下拉來的木料,請了個老木匠刨了仨月才做成門。此刻被砸得“咚咚”響,木屑紛飛,濺在仉督黻的粗布褂子上。他猛地轉身,手裡的鐵勺直指大李:“彆動那門!門後刻著字!”
大李愣了下,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門後確實刻著字,是歪歪扭扭的“仉督柳芸”,還有個小小的“囍”字,是當年結婚時倆人一起刻的。大李嗤了聲:“刻字咋了?砸了再刻!”但還是揮了揮手,讓壯漢停了停。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在老家的木門上刻過字,刻的是“媽永遠年輕”,後來老家拆遷,門被推土機碾成了碎木,他蹲在廢墟上哭了半宿,妹妹拉都拉不動——那時候他才明白,有些字刻上去,就再也抹不掉了。
仉督黻急得額頭冒汗,後腰被個壯漢用胳膊肘頂著,疼得他齜牙。呼延龢從修鞋攤抄起釘錘衝過來,嘴裡喊著“彆欺負老仉”,卻被個壯漢一腳踹在肚子上,釘錘“哐當”掉在地上,他蜷在地上直哼哼,半天爬不起來。他看著壯漢的腳踩在自己的工具箱上,心裡一揪——工具箱裡有個鐵盒子,裝著呼延磊小時候的獎狀,還有他媳婦臨終前留的發卡,那發卡是塑料的,早就斷了齒,他卻天天拿出來擦。
“呼延大哥!”仉督黻急得要往前衝,後腰被人用鐵棍頂住,疼得他倒抽冷氣。他看著壯漢舉起鐵棍要砸向麵案——那上麵還擺著柳芸擀麵條用的竹杖,竹紋裡還嵌著去年的麵粉,柳芸總說“竹杖得用老竹子做,揉麵才省力”,這根竹杖是她回孃家時從後山砍的,曬了半年纔拿來用。有回他用竹杖揍了偷麵的小孩,柳芸跟他吵了架,說“竹杖是用來揉麵的,不是用來打人的”,後來那小孩家窮,柳芸天天給送一碗湯麵,直到小孩搬走。他突然嘶吼一聲,掙開頂在後腰的鐵棍,往麵案撲過去,膝蓋磕在灶台邊,“咚”的一聲,疼得他眼冒金星。
就在這時,大李突然喊了聲“停”。他蹲在灶台邊,盯著那鍋骨湯直愣神,喉結上下滾了滾,像是嚥了口唾沫。仉督黻回頭看他,隻見他眼圈紅了,伸手從懷裡掏出張揉得發皺的照片,照片邊緣都磨出毛了,照片上是個梳麻花辮的女人,正蹲在灶台前煽火,跟柳芸當年的樣子有七分像。
“這湯……”大李的聲音發顫,伸手要摸湯鍋,又猛地縮回來,像是怕燙著,“跟我媽熬的一個味。我媽熬湯時也愛撇油,說‘油多了膩’,撇出來的油還能炒菜。”他抹了把臉,金鏈子滑到下巴上,“我媽以前也在這兒幫忙,十年前走的,走之前還唸叨著你家的酸菜骨湯,說‘老仉家的湯,鮮得能掉舌頭’。”他沒說的是,媽走前昏迷了三天,醒過來就喊“湯,酸菜骨湯”,他跑遍了半個城,買了十幾家的湯,媽都搖頭,最後握著他的手說“不是這個味”,就嚥了氣——這成了他心裡的刺,紮了十年。
仉督黻愣住了。他想起十年前確實有個梳麻花辮的女人來幫忙,總穿著藍布衫,袖口磨出了毛邊也捨不得換。女人熬湯時愛往鍋裡放把曬乾的花椒葉,說“我兒子就愛這口,吃了能長個子”。那時候她總說兒子在外地打工,過年才能回來,每次說都往巷口望,望得脖子都酸了。有回柳芸問她“咋不跟兒子去?”,她歎著氣說“他那兒住不下,我在這兒挺好,能幫你搭把手,還能等他回來”。後來才知道,她兒子是進了少管所,她怕街坊笑話,才瞞著所有人,天天熬湯時多熬一碗,說“給我兒子留著,他回來就能喝”。
“你媽是不是姓趙?”仉督黻聲音發啞,膝蓋還在疼,可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下。
大李點頭,從口袋裡掏出個布包,布是粗棉布,洗得發白,開啟裡頭是塊發黑的酸菜:“這是我媽當年醃的,說留著給我回來做湯。她走的時候攥著這塊酸菜,說沒等到我喝上她熬的湯。”他聲音低下去,“我當年跟人打架進了少管所,出來時我媽已經沒了,街坊說她走前天天往巷口等,總問‘我兒子回來了沒’。”他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厲害,“我恨了她好幾年,恨她不等我出來,後來才知道,她是得了肺癌,怕拖累我才沒說,天天撿破爛攢錢,想等我出來給我開個小鋪子……”
湯鍋裡的骨湯還在咕嘟響,蒸汽往上冒,模糊了兩人的臉。仉督黻舀起一勺湯,小心地倒進大李手裡的搪瓷杯——那杯子跟他手裡的一模一樣,也是柳芸送的。當年趙嬸來幫忙,柳芸見她總用個破碗喝水,就把備用的搪瓷杯給了她,說“拿著用,咱姐妹倆用一樣的”,趙嬸當時紅了眼眶,說“等我兒子回來,讓他謝你”。後來趙嬸病了,偷偷把杯子埋在拉麵館門口的煤堆下,說“等我兒子回來,讓他憑著杯子找老仉,老仉是好人”,是仉督黻無意中挖煤時發現的,擦乾淨了一直收著,沒想到今兒竟到了她兒子手裡。“嘗嘗?”仉督黻把杯遞過去,手指碰到大李的手,兩人都一顫——大李的手粗糙,指節上有疤,看著像常年乾重活磨的,仉督黻知道,那是贖罪的疤。
大李捧著杯子小口抿,眼淚“啪嗒”掉在杯沿上,混著湯一起喝進去。他蹲在灶台前哭,肩膀一抽一抽的,黑夾克上的骷髏頭被淚水打濕,看著竟有點可憐。巷子裡靜悄悄的,隻有湯沸騰的聲音,還有呼延龢在旁邊輕輕的咳嗽聲。過了好一會兒,大李才抬起頭,抹了把臉:“對不住啊老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跟我媽認識。”他突然想起什麼,從卡車裡拿出個鐵盒子,“這是我媽留的,說裡頭有東西給你。”
盒子開啟,裡頭是雙棉鞋,納得密密麻麻的針腳,鞋麵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是柳芸的鞋樣。當年趙嬸跟著柳芸學做鞋,說“等我兒子回來,給他穿我親手做的鞋”,沒想到鞋做好了,人卻沒等到。仉督黻摸著棉鞋,想起柳芸坐在燈下納鞋底的樣子,她總說“針腳密點,鞋才暖和”,那時候他總嫌她熬眼,現在才知道,暖和的不是鞋,是人心。
仉督黻搖搖頭,往他碗裡又添了勺湯:“你媽是好人,當年我家蓋房,她天天來幫忙挑水,挑得肩膀都腫了。有回她咳得厲害,還硬撐著幫柳芸揉麵,說‘多揉會兒,麵才筋道’。”
大李咬著嘴唇沒說話,突然站起來,從卡車裡拖出個大箱子,“嘩啦”倒在地上——全是拆遷隊的工具,鐵棍、撬棍滾了一地。他踩著工具往巷口走,皮鞋碾過煤堆也沒回頭:“這巷子……不拆了。我回去跟拆遷辦說,找彆的地方拆。”
四個壯漢愣了愣,其中一個瘦高個嘟囔:“李哥,這不合規矩啊,上頭催得緊……開發商還等著呢。”瘦高個叫二強,他弟弟在開發商手下當保安,要是拆不成,弟弟的工作可能保不住,他看著大李,眼裡滿是為難。
大李回頭瞪了他一眼:“規矩是人定的!我媽在這兒住過,這巷子不能拆!誰要是敢來拆,先問問我!”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遝錢,“這是我這個月的工錢,你們分了,就當今天沒來過。二強,你弟弟的事我去說,保準沒事。”二強看著錢,又看看大李發紅的眼睛,最終把錢推了回去:“李哥,不用,這巷子是該留著。我奶奶以前也住這樣的巷子,拆了後她總說睡不著,說聽不見街坊的咳嗽聲了。”
壯漢們沒敢再說話,跟著他往卡車走。大李走到車邊又停下,回頭看了眼拉麵館的木招牌,聲音低得像歎息:“我媽說,這湯裡有過日子的勁。以前我不懂,現在懂了。”他上車前又回頭,“老仉,明天我來幫你挑水,我媽說你挑水總晃蕩,灑得半道都是。”
卡車發動機重新響起,慢慢開出了巷子。仉督黻還握著那把鐵勺,湯鍋裡的骨湯漫出來點,澆在灶台上“滋啦”響。呼延龢拄著修鞋箱站起來,一瘸一拐地湊過來:“老仉,你這湯……真是救了命了。剛才我以為這下完了,門肯定保不住了。”他揉著肚子,疼得齜牙,“那小子踹得真狠,估計得青一塊。”他突然想起什麼,從工具箱裡拿出個小布包,“給,這是呼延磊從南方寄來的膏藥,說治跌打損傷管用,我本來想留著自己用,你先貼上。”
仉督黻沒說話,轉身從瓦罐裡抓了把酸菜,撒進大李沒喝完的湯裡。酸氣混著肉香飄起來,他彷彿看見趙嬸蹲在灶台前笑,藍布衫的衣角被灶火映得發紅,跟柳芸當年一模一樣。他突然想起趙嬸總說“酸菜得用老壇醃,放足鹽纔不爛”,當年她醃酸菜時總叫柳芸去看,倆人蹲在瓦罐前嘀咕半天,笑得直不起腰——柳芸說“少放點鹽,齁得慌”,趙嬸說“多放點才耐放,等我兒子回來還能吃”。
晨霧漸漸散了,陽光透過爬山虎的葉縫照進來,落在湯鍋裡,碎成一片金閃閃的光。仉督黻舀起一勺湯,往隔壁張奶奶家門口走,石板路上的煤渣被踩得“沙沙”響。張奶奶家的門沒關嚴,能看見她坐在輪椅上往門口望,看見仉督黻就喊:“老仉,湯熬好了?小石頭剛還唸叨呢。”張奶奶手裡攥著個毛線團,是柳芸生前沒織完的毛衣,她中風後右手不能動,就用左手一點點續線,說“織完了給小石頭穿,柳芸妹子看著呢”。
仉督黻把湯遞過去,笑了笑:“剛熬好,熱乎著呢。小石頭呢?”
“去早市給我買豆腐了,說要燉豆腐湯。”張奶奶接過碗,用勺子攪了攪,“剛才巷口吵吵哄哄的,是不是拆遷隊來了?沒欺負你吧?”她其實聽見了呼延龢的喊聲,也看見了壯漢踹門,嚇得緊緊攥著毛線團,指節都白了,卻沒敢出聲——她怕自己一喊,反而給仉督黻添亂。
“沒,走了。”仉督黻沒多說,怕老人家擔心。
剛要轉身回店,巷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李又跑回來了,手裡攥著張紙,跑得滿頭大汗,黑夾克都濕透了。他把紙往仉督黻手裡塞,氣喘籲籲地說:“我媽留的……酸菜方子,剛才忘給你了。她說放三瓣蒜更酸,還得放把花椒葉,你試試。”說完轉身就跑,黑夾克的影子拐過街角時,還回頭揮了揮手。跑了沒兩步又停下,對著巷子裡喊:“老仉,明天我帶妹妹來,她會算賬,能幫你看店!”
仉督黻展開紙,泛黃的紙上是娟秀的字跡,末尾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旁邊寫著“給老仉家留著”。他把紙貼在灶台邊,骨湯的熱氣往上冒,把字跡暈得發潮,像誰的眼淚打濕了紙角。他摸了摸紙,糙糙的,像趙嬸當年乾活磨出繭的手。
風又吹過油布篷,爬山虎的葉子“嘩嘩”響。仉督黻舀起一勺湯嘗了嘗,酸裡帶鮮,鮮裡帶暖,跟柳芸熬的一個味。他想起趙嬸說的“過日子的勁”,突然覺得這口鍋、這碗湯,就是他跟柳芸、跟趙嬸、跟這條巷子的念想——隻要湯還熬著,煙火氣就不會斷,街坊的熱乎勁就不會散,日子就斷不了。
這時,他看見湯鍋裡浮起個東西,撈起來一看是塊小骨頭,骨頭上還粘著點肉。他突然想起柳芸臨終前說的話:“老仉,湯熬好了彆忘了給街坊留口,人活著,不就圖個熱乎念想嗎?你要是想我了,就熬鍋湯,湯香了,我就來了。”
他把骨頭放進嘴裡嚼,肉香混著骨髓的油滑,從舌尖暖到心裡。巷子裡的油條攤又開始炸油條,“滋啦”聲混著骨湯的咕嘟聲,像一曲沒唱完的歌。小石頭拎著豆腐從早市回來,看見仉督黻就喊:“仉督爺爺!我奶奶說你家湯香,讓我來蹭碗!”他手裡還攥著個糖畫,是用省下的零花錢買的,遞到仉督黻麵前,“給你吃,甜的。”
仉督黻笑著應:“來!給你臥倆蛋!”他往鍋裡下了把麵條,麵條在湯裡翻湧,像一群快活的魚。
陽光越發明媚,照在拉麵館的木招牌上,朱紅的漆彷彿不那麼黯淡了。灶膛裡的煤塊還在燒,通紅通紅的,像揣在巷子裡的一顆心,暖烘烘的,亮堂堂的。呼延龢蹲在修鞋攤前,用布擦著仉督黻給的膏藥,嘴角咧得老高——他想,等會兒得給呼延磊打個電話,說巷子保住了,讓他在外頭放心,還說老仉的湯比以前更鮮了,等他回來,一定得喝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