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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88章 鐘錶店的發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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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海市老城區的鐘錶店門口,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打濕,泛著深灰的光。簷角掛著的銅鈴還滴著水,聲混著隔壁包子鋪飄來的白麵香,在晨霧裡慢悠悠地蕩。店門是兩扇褪了漆的木門,上麵刻著歪歪扭扭的子車記,木縫裡卡著片乾枯的梧桐葉,風一吹就跟著門軸響——那梧桐葉是三天前落的,子車龢本想順手摘了,可蹲下來擦門檻時瞥見葉背沾著點暗紅,倒像是乾涸的血跡,當時心裡咯噔一下,又怕看錯了,直起身時就忘了這茬,這會兒倒成了晨霧裡唯一晃悠的活物似的。

子車龢蹲在門檻上擦他的老座鐘,指縫裡沾著銅鏽綠。座鐘的玻璃罩裂了道縫,是上週給街東頭張寡婦修鐘時,被她那調皮的小孫子用彈弓崩的,當時孩子嚇得直哭,手裡還攥著顆沾著銅末的石子,他撿起來看時,竟發現石子邊緣嵌著點黑檀木的碎屑——那會兒隻當是孩子在廢品站撿的,沒往心裡去。陽光透過縫照在鐘擺上,把黃銅色的1953映得發亮,那是他爹親手鑄的字,筆畫邊緣磨得圓潤,像被四十年的光陰反複舔過。他今天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淺疤——那是二十年前修鐘時被發條彈的,那天也是個雨天,和今天一樣,簷角的銅鈴響得格外急,隻是那天響的是三聲,和今早不一樣。

子車師傅,我那座鐘門口突然傳來腳步聲,踩在濕石板上響,子車龢抬頭,看見銀發趙拎著個布包站在霧裡。老太太的頭發全白了,用根烏木簪子彆著,那簪子是當年蘇硯之送的,木頭紋路裡還嵌著點細碎的藍晶石,是稀罕物件——去年冬天她來修鐘時,簪子還少了塊晶石,說是洗衣服時掉了,怎麼這會兒又齊整了?她穿件灰布棉襖,袖口沾著點爐灰——子車龢認得那爐灰,是城西老煤場的,比彆處的黑得發沉,而且混著點碎煤渣,隻有煤場深處的煤才這樣。她手裡的布包是藍底白花的,邊角磨得發毛,上麵繡的梔子花掉了半片花瓣,還是去年子車龢幫她用絲線補過的,這會兒補的線頭在風裡輕輕晃,隻是線色比上次深了些,倒像是新換的。

子車龢放下擦鐘的布,往旁邊挪了挪:進來坐。鐘走不動了?他起身時膝蓋響了聲,人老了,蹲久了就直不起腰,他扶著門框揉了揉膝蓋,眼角瞥見銀發趙的鞋尖沾著泥,不是老城區的青石板泥,是帶著碎草屑的黃泥巴——那是廢品站那邊纔有的土,可更怪的是,泥裡還裹著片細小的銅鈴碎片,和他簷角掛的銅鈴一個色。

銀發趙把布包往櫃台上放,發出的一聲悶響,比上次來沉了不少。她沒坐,手摸著布包的係帶直搓,那係帶是棉線編的,磨得快斷了,她搓得指節發白:不是走不動,是走太快了。聲音比平時低,像怕被誰聽見似的,眼睛還瞟了瞟店外的霧——霧裡影影綽綽有個黑影,貼著對麵的牆根晃了下,轉眼就沒了。

子車龢挑了挑眉。他修了四十年鐘,隻見過鐘慢的——要麼是發條鬆了,要麼是齒輪卡了灰,還沒見過自己走快的。他解開布包的繩結,裡麵露出座黑檀木座鐘,鐘麵上的羅馬數字掉了兩個,和,還是前年報春寒時凍裂的,當時他說給換個新盤麵,銀發趙死活不肯,說掉了纔是他送的樣子。指標卻指著11:30——現在才剛過辰時,日頭剛爬過對麵的老槐樹梢,最多不過七點,這鐘竟快了四個多時辰。更怪的是,鐘擺底下掛著個小銅墜,上次來還沒有,那銅墜磨得發亮,上麵刻著個模糊的字。

上回給你調的時候還好好的。子車龢把鐘抱到工作台上,手指敲了敲鐘殼,黑檀木的殼子涼得發沉,敲上去的聲音比尋常黑檀木悶——倒像是裡麵塞了東西。裡麵進灰了?他記得上回撥是上個月,那天銀發趙帶了塊桂花糕,說是自己蒸的,甜得發膩,他沒吃完,還剩半塊放在櫃裡,後來被老鼠叼走了,氣得他罵了好幾天耗子,可今早打掃時,竟在櫃角發現了半塊沒動過的桂花糕,上麵還沾著根銀線——是銀發趙頭發上常戴的那種。

銀發趙沒應聲,眼睛盯著鐘擺晃。那鐘擺是黃銅的,掛在細鐵絲上,鐵絲鏽了點,擺起來響。過了會兒才低聲說:他走的那天,就是這個時辰。聲音抖了下,像被風刮著的蛛絲。她突然抬手抹了把臉,手腕上露出道新疤,像是被什麼東西劃的,還沒長好。

子車龢的手頓了頓。他知道銀發趙說的是誰——老太太的未婚夫,姓蘇,叫蘇硯之,當年是鏡海市有名的鐘表匠,手藝比子車龢他爹還精。去海外做鐘表生意那年是一九五三年,和座鐘上的年份一樣,坐的海晏號,船沉在南海,報上說連船板都沒撈著幾塊。這座鐘就是他走前送的,鐘底刻著等你歸三個字,子車龢去年修鐘時見過,刻字的刀痕裡還嵌著點紅漆,是蘇硯之當年特意調的顏料,說等我回來,就用這漆把字描鮮。可他今早擦座鐘時,無意間碰掉了鐘底的塊木屑,竟發現等你歸旁邊還有行小字,被人用木屑蓋住了,隱約能看見兩個字。

許是發條鬆了。子車龢掏出小起子擰開鐘底蓋,裡頭的齒輪沾著層薄油,是他上回給塗的羊脂油,看著倒是乾淨,沒沾灰。他用鑷子撥了撥發條,那發條是黃銅的,卷得緊實,突然的一聲,有個小銅片掉了出來,滾到銀發趙腳邊,轉了兩圈停住了。銅片滾過的地方,留下道淡紅的印子,像是銅片上沾著的東西蹭掉了。

銀發趙彎腰撿起來,銅片比指甲蓋大點,上麵刻著個字——是她的小名,當年蘇硯之總叫她。她的手指突然抖起來,指腹摸著那字,刻痕磨得光滑,是摸了幾十年的樣子。她把銅片往鐘裡塞:這是這是他給我刻的平安符聲音裡帶了哭腔,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沒掉下來。子車龢瞥見她捏銅片的手指縫裡,沾著點黑灰,和鐵盒上的鏽不一樣,倒像是墨灰。

子車龢沒接話,盯著齒輪看。剛才撥發條的時候,他總覺得哪裡不對——這鐘的齒輪轉得比尋常鐘快一倍,齒牙咬合的聲音哢嗒哢嗒的,急得像在趕時間,像是有人故意調過齒輪的間距。他伸手按住鐘擺,指尖突然碰到個硬東西,在鐘殼內側劃了道痕,那東西尖尖的,像是根細鐵絲,而且動了下——像是活的。

師傅,你看這銀發趙突然把布包翻過來,倒出堆碎零件。有小齒輪、彈簧,還有個斷了的表針,其中有個小彈簧還帶著血跡,暗紅色的,在晨光裡泛著腥氣,子車龢一眼就看見那彈簧的尾端有個小彎鉤——是瑞士鐘纔有的樣式。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彈簧旁邊躺著個小鑰匙,是黃銅的,鑰匙齒和他爹留的那鐵盒的鎖孔正好對上。

子車龢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認得這彈簧——是三十年前最時興的瑞士百達翡麗用的,當年他給城西的鐘錶行修過同款,那鐘錶行老闆是個洋人,叫老懷特,後來文革時被趕走了,鐘錶行也改成了雜貨店。可上個月他去雜貨店買醬油時,還看見牆角堆著個舊木箱,上麵印著百達翡麗的字樣,當時沒在意,現在想來,那箱子鎖著,鎖和銀發趙布包裡掉出來的鑰匙有點像。

昨天夜裡,我聽見鐘響了。銀發趙的聲音發顫,手攥著衣角,把灰布棉襖攥出個褶子,滴答聲,是是有人在敲鐘殼。咚、咚、咚,敲了三下。我起來看,就看見窗台上有這個。她從口袋裡掏出張紙條,紙是糙紙,上麵用鉛筆寫著:子時,老地方見。字跡歪歪扭扭的,像是寫字的人手在抖。子車龢接過紙條,指尖碰到紙邊的毛刺,突然想起昨天那年輕人修鐘時,手指上也有這樣的毛刺——像是剛摸過糙紙。

子車龢捏著紙條的手緊了緊,紙邊糙得剌手。老地方?鏡海市的老鐘表匠都知道,三十年前城西有個鐘表巷,整條巷都是修鐘的鋪子,蘇硯之當年就在那兒開店,後來一九八零年拆遷時塌了半邊,砸死了兩個人,一個是鐘表巷的老掌櫃,另一個是子車龢猛地頓住——另一個是他爹的徒弟,當年跟著他爹學修鐘,那天去鐘表巷送零件,就沒回來。剩下的半邊沒人敢去,慢慢就成了廢品站。他抬頭看銀發趙,老太太的嘴唇發白,臉上的皺紋裡還沾著點煤渣,眼裡卻亮得嚇人——像是既怕又盼,那光比當年蘇硯之走時,她站在碼頭望船的眼神還亮。

我陪你去。子車龢把鐘蓋好,往工具箱裡塞了把扳手——那扳手是他爹留的,鐵柄上纏著布,防滑。他總覺得這事不對勁,那帶血的彈簧看著就心慌,而且他突然想起,昨天那年輕人修的鐘,裡麵也有個一模一樣的彈簧,當時年輕人說這彈簧是祖傳的,現在想來,哪有祖傳的彈簧還帶著新鮮血跡的?

銀發趙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進他的疤裡,疼得他倒吸口涼氣。她的手涼得像冰:師傅,你說他是不是還活著?眼裡的光顫了顫,像要滅的燭火。她的袖口滑下來點,露出手腕上戴的紅繩,紅繩上拴著個小木頭人,是蘇硯之當年刻的,可木頭人背後,竟貼著塊小紙片,上麵用鉛筆寫著兩個字。

子車龢沒說話。晨霧漸漸散了,陽光照在鐘麵上,把等你歸三個字映得發燙。他看見銀發趙的布包裡,露出半張泛黃的照片,照片邊角捲了邊,上麵的年輕男人穿件白襯衫,笑起來眼角有顆痣——和昨天來修鐘的那個年輕人,長得一模一樣。昨天那年輕人二十出頭,穿件夾克,說要修座祖傳的鐘,還問他認不認識銀發趙,當時他隻覺得是尋常顧客,現在想來,那年輕人說話時總摸耳朵,和照片上蘇硯之笑時的小動作一模一樣,而且年輕人夾克的內襯,縫著塊黑檀木碎片,和銀發趙座鐘的木料一個紋路。

兩人往城西走的時候,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賣油條的王嬸舉著油乎乎的鏟子喊:子車師傅,修鐘啊?她的油條鍋冒著白氣,油香混著煤煙味飄過來。子車龢點點頭,看見王嬸的圍裙上沾著片梧桐葉,和店門木縫裡的那片一模一樣——葉尖都缺了個口,像是被蟲咬的。他心裡咯噔一下,王嬸的攤子在街東頭,怎麼會沾著老城區西頭的梧桐葉?更怪的是,王嬸的手腕上纏著塊紗布,紗布上滲著血,她見子車龢看她,趕緊把袖子往下扯了扯,笑著說炸油條燙著了,可那血跡的形狀,倒像是被什麼尖東西劃的。

走過街角的老郵局時,子車龢突然停住腳。郵局門口的舊郵筒旁,蹲著個穿灰衣的男人,正低頭係鞋帶,男人的鞋上沾著和銀發趙一樣的黃泥,而且他腰間掛著個工具包,包上的銅扣磨得發亮,上麵刻著個字——是當年老懷特鐘錶行的標記。男人似乎察覺到有人看他,猛地抬頭,子車龢趕緊拉著銀發趙往前走,眼角餘光瞥見男人往廢品站的方向看了眼,然後起身跟了上來。

銀發趙走得很慢,布包在手裡晃來晃去,時不時停下來回頭看,像是怕被人跟著。路過雜貨店時,她突然停下,指著門口的舊報紙說:你看那個。報紙是三天前的《鏡海報》,被風吹得貼在牆上,上麵印著張沉船打撈的照片,標題寫著南海打撈海晏號殘骸,發現珍貴文物。照片裡船骸裡有個黑檀木盒子,方方正正的,看著像座鐘的外殼,上麵還沾著海草。子車龢湊近看,發現盒子的邊角有個小缺口,和銀發趙座鐘底座的缺口正好對上——當年蘇硯之為了做記號,特意在鐘底磕了個小缺口。

子車龢的喉結動了動。他想起昨天那個年輕人,修鐘時總盯著銀發趙的座鐘看,還問這鐘的木料是不是黑檀,當時他隻當是懂行的,現在才覺得蹊蹺。那年輕人的手指上,也有顆和照片上一樣的痣,就在右手食指第二節,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而且年輕人修鐘時,掉了張紙條在地上,子車龢後來撿起來看,上麵寫著老懷特的貨在雜貨店後院,當時沒明白,現在看著雜貨店緊閉的後院門,突然懂了——後院門的鎖,和老懷特鐘錶行當年的鎖一個樣式。

廢品站門口堆著座鐘的殘骸,銅鈴散在碎玻璃裡,響得比店裡的還急,風一吹就亂響,像是在哭。子車龢扒開碎木頭,看見底下埋著個鐵盒,盒蓋上刻著子車記——是他爹當年的字號,刻得比他的規整多了。鐵盒上了鎖,鎖是黃銅的,鏽得打不開,可鎖孔旁邊有個新劃的痕跡,像是有人剛用鑰匙試過。

這裡!銀發趙突然喊了聲,聲音驚得遠處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她蹲在堆舊報紙旁,手裡捏著個懷表,表鏈斷了半截,是銀的,氧化得發黑。表蓋上刻著個字,是蘇硯之的筆跡,和座鐘底的等你歸一個路子。懷表的玻璃罩沒碎,裡麵的指標停在11:30,和她的座鐘一模一樣,連秒針歪的角度都不差。更讓子車龢心驚的是,懷表的背麵刻著行小字:民國三十八年,子車兄代存——是他爹的筆跡,民國三十八年,正是蘇硯之走的前一年。

子車龢剛要拿過懷表,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踩在碎鐵上響。他回頭,看見昨天那個年輕人站在廢品堆上,手裡拿著把錘子,錘頭沾著銅鏽,還有點黑檀木的碎屑。年輕人笑了笑,眼角的痣跟著動:師傅,鐘修好了嗎?語氣裡帶著點說不清的怪味。他的身後,站著剛纔在郵局門口看見的灰衣男人,正悄悄往子車龢這邊挪,手裡攥著把螺絲刀。

銀發趙突然往後退了兩步,布包掉在地上,碎零件撒了一地,那帶血的彈簧滾到子車龢腳邊。她指著年輕人說:你你是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完整的話,臉色白得像紙。她的手突然往棉襖裡摸,像是在拿什麼東西,子車龢瞥見她棉襖內側縫著個小布包,鼓鼓囊囊的。

年輕人沒理她,眼睛盯著子車龢手裡的鐵盒:我爺爺說,當年是子車師傅的爹,把鐘調快了半個時辰。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本子,翻開給子車龢看,上麵記著密密麻麻的字,是蘇硯之的筆跡,子車龢認得——當年蘇硯之總在鐘表巷的牆上寫修鐘心得,他看了幾十年,不會認錯。可本子的最後一頁,夾著張火車票,是昨天從上海到鏡海的,票根上的名字被劃掉了,隻留下個字。

子車龢的手猛地一沉。他爹去世前說過,三十年前幫人修鐘時動過手腳,讓那座鐘每天快半個時辰——說是讓等待短點。當時他沒在意,隻當是爹老糊塗了說的胡話,現在才明白,那座鐘就是銀發趙的。他爹還說過一句,那鐘快了,人心就熬不住了,可要是不調快,有些人更熬不住,當時他不懂,現在看著灰衣男人手裡的螺絲刀,突然懂了——爹當年調鐘,說不定是為了護著誰。

我爺爺沒死。年輕人把錘子往地上一扔,發出一聲,震得地上的碎玻璃都跳了跳,他被救起來了,在海外開了鐘表廠。去年臨死前說,要把這個還給趙奶奶。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銅片,上麵刻著個字,和銀發趙撿的那個正好成對,拚在一起是,是蘇硯之當年對銀發趙的昵稱。可子車龢看見他掏銅片時,袖口滑下來,手腕上有個刺青,是個字——和灰衣男人工具包上的字一樣。

銀發趙突然笑了,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懷表上,把表蓋的玻璃擦得發亮: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會回來她伸手去接銅片,手指剛碰到年輕人的手,突然的一聲倒在地上,懷表從手裡掉出來,表鏈在地上拖出道痕。子車龢趕緊去扶,摸她的脈時手一抖——老太太沒氣了。脈搏停得徹底,手腕涼得像剛才摸的黑檀木鐘殼。可他扶她的時候,銀發趙的手突然動了下,把個小紙條塞到他手裡,然後才徹底沒了動靜。

他抬頭看年輕人,對方的臉在陽光裡白得嚇人,手裡的銅片掉在地上,滾到鐵盒旁邊。灰衣男人突然往前衝了兩步,想去搶鐵盒,子車龢趕緊把鐵盒抱在懷裡,往後退了退。年輕人瞪了灰衣男人一眼:急什麼?東西跑不了。他轉向子車龢,師傅,把鐵盒給我吧,那是我爺爺的東西。

鐵盒突然自己開了,鎖芯不知什麼時候斷了,裡麵露出張紙條,是他爹的字跡:鐘快半刻,等短半分。她若等不及,便讓鐘替他歸。可若有人來搶,便燒了那鐘,莫讓遺物落賊人手。字跡旁邊還有幾滴墨跡,像是寫的時候落了淚。紙條底下壓著個發條,上麵刻著1953,和銀發趙座鐘裡的一模一樣,連鏽跡的位置都分毫不差。發條旁邊,躺著個火摺子,還能用。

年輕人突然抓起錘子往鐘骸上砸,銅鈴碎了一地,聲戛然而止,碎銅片濺到子車龢腳邊。他回頭看子車龢,眼睛紅得像染了血:我爺爺說,他當年怕她等,才讓鐘走快的可她還是等了一輩子聲音啞得厲害,錘子砸得更狠了,黑檀木的鐘骸被砸得粉碎。子車龢卻注意到,他砸鐘的時候,特意避開了鐘底的等你歸三個字,而且碎木片裡,掉出個小金屬管,裡麵塞著張紙。

子車龢趁他們沒注意,悄悄撿起金屬管,開啟一看,裡麵是蘇硯之的字跡:老懷特當年扣了我的貨,逼我帶假鐘出海,真鐘藏在鐘表巷塌了的地窖裡。子車兄調快假鐘,是為了讓月娘以為我早歸,莫等我這死人。若有後人來尋,讓他們燒了假鐘,護好真鐘。他突然明白,銀發趙的座鐘是假的,真鐘還在鐘表巷的地窖裡——當年拆遷塌了半邊,地窖應該還在。

風捲起地上的梧桐葉,貼在銀發趙的臉上,像片乾枯的淚。他看見鐵盒裡的發條在動,慢慢轉到11:30,和懷表、座鐘的指標,同時停住了,像被誰按下了暫停鍵。灰衣男人突然從懷裡掏出個打火機:蘇小子,彆演了,真鐘在哪兒?老懷特說了,找到真鐘,咱們平分。年輕人愣了下,隨即冷笑:你以為我真信你?老懷特當年害死我爺爺,我要拿真鐘去報官。兩人突然打了起來,灰衣男人手裡的螺絲刀刺向年輕人,年輕人用錘子去擋,錘頭砸在螺絲刀上,濺起火星。

遠處突然傳來消防車的聲音,嗚哇嗚哇地撕破了晨霧,越來越近。子車龢低頭,看見銀發趙的手裡攥著那對銅片,和湊在一起,像個沒寫完的字——蘇硯之當年總說,月娘,等我回來,咱們就把名字刻在一起,照一輩子。他想起銀發趙塞給他的紙條,上麵寫著:地窖入口在廢品站的老槐樹底下,我早就找到了,沒告訴你,是怕你被牽連。燒了假鐘,帶真鐘走。

陽光突然暗了下來,廢品站的陰影罩住三人,冷得像深秋。子車龢摸了摸口袋裡的扳手,突然發現手心全是汗——他現在麵臨三個選擇:一是帶著鐵盒和紙條走,不管真鐘,保命要緊;二是去地窖找真鐘,可灰衣男人和年輕人還在打架,說不定會被發現;三是按蘇硯之和銀發趙說的,燒了假鐘,給他們拖延時間,自己去找真鐘。他看了眼銀發趙的臉,她嘴角帶著笑,像是在說。

他突然拿起鐵盒裡的火摺子,點燃了地上的碎木片——那是假鐘的殘骸。火地一下燒起來,濃煙嗆得灰衣男人和年輕人停下了手。子車龢趁機往後院跑,後院有棵老槐樹,正是銀發趙說的地方。他用扳手挖開樹下的土,果然發現個地窖入口,蓋著塊石板。

消防車停在了廢品站門口,下來幾個消防員,看見著火了趕緊去滅火,順便把打架的灰衣男人和年輕人按住了。子車龢掀開石板,跳下地窖——裡麵果然有座黑檀木座鐘,比銀發趙的那個更精緻,鐘底刻著等你歸,永不悔六個字,旁邊還有行小字:子車兄,謝你護月娘周全。他把真鐘抱起來,鐘很輕,裡麵似乎沒裝發條,倒像是裝著彆的東西。

年輕人被消防員按著,還在喊:師傅,把鐘給我!那是我爺爺的!子車龢沒理他,抱著真鐘往地窖深處走——地窖裡還有個小木箱,開啟一看,裡麵是蘇硯之當年被老懷特扣下的鐘表零件,全是稀世珍品,還有封信,是蘇硯之寫給銀發趙的,說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讓她彆等,找個好人嫁了,落款是一九五三年,正是船沉的那天。

子車龢突然明白,銀發趙早就知道蘇硯之死了,她守著假鐘等了一輩子,不是等蘇硯之回來,是等有人來揭穿老懷特的陰謀,給蘇硯之報仇。她口袋裡刻著子車龢的小鐘,是怕他出事,留給他的念想——那鐘裡麵裝著個小羅盤,能指方向,是蘇硯之當年做的。

他抱著真鐘和木箱,從地窖的另一個出口鑽了出去——那是蘇硯之當年挖的逃生通道,通到街對麵的老巷子。風又起了,捲起地上的碎紙,那張寫著子時,老地方見的紙條飄到他腳邊,他撿起來看,背麵還有行小字,是用鋼筆寫的,很新:奶奶,我帶爺爺回來了,您彆等了。是那年輕人的字,可子車龢突然發現,字跡下麵還有層淡淡的鉛筆字,是銀發趙的:傻孩子,你爺爺早回來了,在我心裡。

子車龢抬頭看天,日頭爬到了頭頂,正好是11:30。他想起年輕時聽爹說,蘇硯之走的那天,也是這個時辰,船開的時候鳴了三聲笛,和昨天夜裡銀發趙聽見的敲鐘聲一樣響——那敲鐘聲,說不定是銀發趙自己敲的,她知道該來的人來了。他歎了口氣,把真鐘抱緊了——裡麵的發條還在微微發燙,像蘇硯之和銀發趙沒涼透的心意。

遠處包子鋪的香味又飄過來了,混著消防車的柴油味,有點怪,卻又很實在。子車龢想起今早沒吃早飯,該回去了,店門還沒鎖,簷角的銅鈴不知什麼時候不響了,倒覺得少了點什麼。他回頭看了眼廢品站的方向,陽光又亮了起來,照在老槐樹上,暖烘烘的,像當年蘇硯之走時,碼頭的日頭一樣。他知道,他得把這些東西交給警察,給蘇硯之,也給銀發趙,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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