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皮之下 第25章 心意
心意
院牆根下的陰影裡,羊兒蹲著不動,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死死黏著牆角那個洞口,碎磚末順著洞沿簌簌掉,“哢嚓”聲一下比一下沉,洞口竟慢慢鼓出半道拱弧。
直到六陶的錘頭蹭著牆皮發出刺耳的刮擦聲,羊兒猛地歪頭,這纔看清,原來是沈折舟和六陶正隔著牆在鑿洞。
沈折舟瞥見羊兒的身影,聲音從牆後飄過來:“羊兒,退遠點。”
羊兒乖巧地點點頭,立刻往後退了十步,眼神依舊緊緊盯著那麵牆。
忽然“哐——”的一聲巨響,半堵磚牆轟然砸在地上,塵土卷著碎磚末撲過來,六陶“嗷”地叫著蹦起來,揉著進了灰的眼睛喊:“頭兒!你砸牆前倒通個氣啊!”
動靜驚動了桑霧,她快步走到院子裡,見兩人滿臉灰塵,忍不住訝然出聲:“沈司使,你這是砸牆做什麼?”
“哪能呢。”沈折舟指尖蹭了蹭鼻尖的灰,嘴角翹出點笑,“往後要見桑娘子,不用繞三條街了,直接走這拱門,擡腳就到。”
桑霧挑了挑眉,調侃:“那我可得在這裡上道鎖,免得某人隨意闖進來。”
沈折舟擡眼一笑,“一家人哪有鎖門的道理?”
六陶在旁邊擦了把汗,急不可耐地催促:“頭兒,彆說了,快砸吧!”
桑霧本想上前搭把手,卻被沈折舟伸手攔下:“磚渣紮手,你去石凳上坐歇息。”
隻見他埋頭苦乾,錘聲震耳。
墨色衣擺墊著青磚,袖口捲到肘部,露出線條緊實的小臂,錘子落下時肌肉繃成好看的弧度,指節沾著灰卻仍泛著玉似的光。
六陶舉著比他腦袋還大的錘子,臉憋得通紅,每砸一下就往後退半步,灰撲撲的袖子蹭得額角都是土,活像隻剛鑽了灶坑的小狗。
桑霧見狀轉身進屋,倒了兩杯茶水。
她先遞給六陶一杯,另一杯則徑直送到沈折舟嘴邊,語氣輕柔:“喝吧。”
沈折舟唇角微揚,沒有說話,隻安靜地接受她的喂水。
喝完後,他眼底閃著笑意,打趣道:“喝了桑娘子送的水,乾活都更有力氣了。”
六陶在一旁笑嘻嘻地附和:“六陶也是!”
正說話間,忽有一隻玉鳥自遠方疾飛而來。它輕盈地振翅,直落在沈折舟的掌心。
方纔停穩,便化作一張潔白的信箋。
緝妖司司長謝謹親筆所書。
信中言簡意賅,邀請他們三人於卯時前往緝妖司一聚。
沈折舟把信箋展開給桑霧看,指腹蹭過信紙邊緣,聲音軟下來:“是師父。你願意去嗎?”
隨即補充道:“你昏迷之時,是師父出手相助。此番正好借機登門,以表謝意。”
桑霧點頭,“那是應該前去道謝。”
“等這拱門修好,時間也就差不多了。到時候,我們便一同過去。”
“好。”
——
緝妖司
緝妖司的殿前燈芯燒得劈啪響,暖黃的光裹著鬆煙味漫上石階,每一級都沾著點夜露的涼。
桑霧再次來到緝妖司,心境已與初時不同,少了幾分拘謹與緊張,多了幾分從容。
拾級而上,沈折舟伸手指向上元殿,低聲道:“我們去那裡。”
朱門半掩著,漏出裡頭的蜜色光。
三人剛跨進去,就見謝謹坐在首座上,熱氣繞著他的眉峰轉,笑得眼角的細紋都浸著暖:“來,快坐。”
案上的佳肴堆得小山似的,撞得人鼻尖發癢。
六陶眼尖,發現唯獨謝謹麵前擺著幾碟素食。
“司長您——”他話沒說完,謝謹就笑了,指尖點了點自己的碟子:“我吃素,你們年輕人正是長力氣的時候,可彆學我。”
六陶立刻眉開眼笑,“司長,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沈折舟則舉起酒杯,神情鄭重:“多謝師父當日出手救了桑霧。”
桑霧見狀,也急忙舉杯相隨:“多謝司長。”
謝謹擺手,目光慈和:“不必如此客氣,你們都如同我的孩子,做師父的,自然要疼惜。”
桑霧自初見謝謹起,心底便始終對他帶著一種難以言明的謹慎。
她抿儘杯中酒,擡眸間眼神微冷:“好在司長及時出現,才免我痛苦。”
那“及時”二字咬得極重。
謝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笑收了收,從袖中取出個青布包。
布角露出青楓堂琉璃瓶碎片,放在案上時,“此番喚你們來,正是為了這個。”
他的聲音溫和,“這是一個神秘人交予我的東西。他說其中之物關乎人妖兩界安危,若有閃失,必將釀成大禍。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便將它封印在青楓堂,設下結界守護。”
沈折舟身子往前傾了傾,“您此前可知這裡頭是什麼?”
謝謹的目光緩緩落在桑霧身上,語氣依舊和煦,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分量:“之前,我並不知曉。直到遇見桑霧,原來,這其中封印的,正是你的情絲。”
話落下,大殿內的燈火似乎都靜止了一瞬。
桑霧聞言,擡眸看向謝謹,“我也同司長您一樣,實在沒想到。”
她頓了頓,又追問道,“那朱娘怎麼會出現在青楓堂?”
“多年以前,她突襲青楓堂這個據點,恰好被我遇見,出手將其製服,廢去修為化為原型,我卻未下殺手,留下她一條性命。誰料朱娘竟一直潛伏於此,直到此前我將琉璃瓶封印在堂中。沒想到她竟得到機緣,修為大增,再度化形。甚至打起了情絲牽姻緣的主意。”
謝謹欣慰地看著三人,“幸好你們及時發現,纔不至於釀成大禍。”
“原來如此。”桑霧思索,這番說辭與桃君先前所言也算對得上。
沈折舟則沉聲問道:“那如今,琉璃瓶已碎,情絲歸位,會不會有隱患?”
“眼下該是無礙的。”謝謹看了一眼桑霧,指尖摩挲著盞上的紋,“至於日後……”
桑霧抿唇一笑,舉杯輕聲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多謝司長解惑。”
席間氣氛稍稍緩和,謝謹卻忽然轉向沈折舟,神色正經:“對了,折舟,師父還有一事與你商議。”
“您請說。”
“緝妖司的妖獄中,除了罪大惡極的妖物,還有不少是無處可去的妖,隻能擠在妖獄裡。如今數量驟增,妖獄已難以容納。我想,該是時候尋個辦法將他們送回去了。”
沈折舟微微一怔,追問:“送回去?送回到哪裡?”
謝謹的眼神在燭火下顯得格外幽深,他緩緩吐出三個字:“雲墟丘。”
這名字一出,空氣似乎凝固。
桑霧心頭驟然一緊,手中筷子被攥得泛白,莫名的緊張與不安在她心底蔓延開來。
沈折舟神情凝重,追問:“雲墟丘不是早已消失了嗎?所以妖族才會逃往人間?”
謝謹緩緩搖頭,“雲墟丘是妖族的根脈,是不會消失的。隻是文澤山君隕落,封印被破,雲墟丘自此隱匿,入口湮沒無蹤,無人能尋。”
他起身走到書櫃前,抽出一卷畫軸,鋪展在案幾上。
卷軸上的畫麵栩栩如生,山川疊翠,雲霧繚繞,正如羊兒所言,宛若仙境。
謝謹指著畫卷,鄭重道:“此處,便是雲墟丘。”
六陶湊近一看,低聲感慨:“果真好美。”
謝謹卻不容他們沉醉,重重拍了拍沈折舟的肩膀,“找到雲墟丘入口的任務,就交給你們一處了。”
桑霧眉頭微蹙,神色依舊冷靜,不曾言語。
謝謹繼續勸說:“我知此事艱難,但為了妖族不再流離,為了人族安寧,我們必須去做。”
沈折舟沉默片刻,終是收起卷軸,緊緊握在手中。
見桑霧未曾反對,他鄭重應聲:“是,師父。一處自當竭力而為。”
謝謹這才露出欣慰,伸手示意他們落座:“來,先吃些菜吧,不知合不合你們的口味。”
“多謝師父。”
“此事不必過於心急,我相信你們終能尋得雲墟丘的蹤跡。”
酒過三巡。
氣氛,緩和了不少。
“桑霧啊,”謝謹帶著長輩特有的試探與溫和,“你在這住得慣嗎?可有久留的打算?”
“暫時……還不會離開。”
謝謹隨即補充:“折舟為人正直,性情亦佳,實在是個難得的人選。”他的目光在兩人臉上轉了個圈,“你可得好好考慮。”
“沈司使確實很好,我也不錯,還請沈司使也能考慮我。”言罷,她笑著望向沈折舟。
沈折舟猛地擡頭,原本侷促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月光的黑曜石。他往前傾了傾身子,聲音裡帶著點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我不用考慮。”
他的目光熱得能燙人,像要把桑霧的影子刻進眼裡,“隻有你考慮你我的份。”
席間,桑霧曾扭頭看窗外。
沈折舟不動聲色地注意到了,對謝謹說:“師父,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回去吧,您也早些休息。”
“去吧,路上慢些。”
歸途中,兩人並肩而行,青石板路泛著月光,兩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沈折舟的影子比她高半個頭,時不時往她那邊靠一點,替她擋住巷口穿堂的風。
六陶則借著夜色,已先一步翻上屋脊而去。
桑霧剛要說話,卻聽見沈折舟同時出聲:“你……”
沈折舟忙側過身,雙手背在身後,“你先說。”
桑霧直言:“你與司長的關係很好嗎?”
沈折舟意外她的問題,卻還是認真回答:“當年我流浪至緝妖司時,師父收留了我,傳授術法,待我甚厚,也讓我有了棲身之所。”
“與你有恩。”
“是,與我有恩。”沈折舟隨即疑惑道,“你為何忽然問起?”
桑霧輕輕搖頭,“沒事,隨便問問。”
沈折舟:“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的法術為何增長了那麼多?”
“是崇魅教我的。”
“是嗎”沈折舟半信半疑卻沒有追問。
桑霧忽然轉開話題:“沈司使,這幅畫卷可否讓我帶回去?我想給羊兒看看。”
“自然可以。”
沈折舟伸手將畫遞出,忽然兩個孩子從遠處追逐而來,笑聲未落,猛地撞向桑霧。她一個踉蹌,整個人跌進了沈折舟懷裡。
那一瞬間,她的額頭埋在他胸口,觸到的是溫暖而結實的力量。
酒意氤氳,他身上淡淡的香氣與之交織,瞬間讓她的臉頰燒得通紅。
那是她唯一一次羞紅了臉。
沈折舟下意識收緊手臂,將她護在懷中,指節穿過長發,“桑霧,你沒事吧?”
桑霧回過神,連忙後退一步,“我沒事。”
說完,她快步走在前頭,彷彿要借著腳步掩飾心底的慌亂。
轉眼間,兩人就走到了雪硯齋的門口,各自回到了院子。
院牆處顯眼的拱門,桑霧忍不住便側頭望向隔壁。恰好,沈折舟也站在那邊,目光依依不捨地凝望著雪硯齋。
兩人的眼神在夜色中猝不及防地交彙。
那股莫名的情愫在心間悄然滋生。
桑霧停下腳步看向沈折舟,眼神流轉,語氣含羞,話卻直白,“沈司使,你是不是喜歡我?”
沈折舟的心跳得快衝出喉嚨,脫口而出,“當然!你……你才知道?”
她笑了,眼角彎彎的。
沈折舟也忍不住笑了,心底的悸動終於找到了出口。
他問:“你不是想知道在晉南屋頂時發生了什麼嗎?”
“你說下次就告訴我,下次究竟是何時。”
“就是現在。”
話音未落,沈折舟大步朝著桑霧走去,手輕輕扶住她的後頸,指腹蹭過她發燙的耳尖。
然後低頭,吻落得很輕柔,像春夜的雨打在花瓣上。
她驚得睫羽亂顫,忘了呼吸,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在眼前緩緩放大。
瞬間感受到溫熱柔軟的唇,和灼熱的呼吸。
桑霧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驟然失序,好似停了一拍。
而沈折舟同樣緊張,臉頰紅意從耳根一路蔓延至脖頸。良久,他才緩緩退開,卻仍讓貼著她的額頭,呼吸交錯,熱烈得讓人不敢動彈。
“我很喜歡你,桑霧。”
他往後退開一步,凝神望去,隻見桑霧的臉頰早已紅透,她下意識地撫了撫唇角,低聲呢喃,“原來,我之前就對你做過這樣的事”
她卻又迅速收斂神色,彷彿要掩蓋那一瞬的慌亂。她微微仰起下巴,“好了,我知道你喜歡我了,你回去吧。”說著,她轉身欲走。
“那你呢?”沈折舟用手指勾住她的手腕。
桑霧腳步一滯。
她另一隻手緩緩覆在胸口,像是在確認心跳的節奏。
片刻後,她輕聲道:“當情絲歸位之後,我發現心裡最常浮現的就是你。你的存在,讓我的心有了不一樣的感情。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喜歡,但我知道,你是個不錯的人。”
沈折舟屏住呼吸,眼中閃爍著光,滿懷期待地追問:“所以……”
桑霧抿唇,終於下定決心般開口:“所以,我願意和你共用這個拱門。”
這一句話,讓沈折舟愣在原地,隨即笑容在臉上綻放,明亮得幾乎要溢位來。他卻極力壓抑著情緒,生怕驚擾了她。
下一瞬,他轉身飛快跑進屋裡,不一會兒又急匆匆地跑了出來,手中捧著一個小巧的釵盒。
他鄭重地將釵盒遞到桑霧麵前,聲音真摯:“這是我母親留下的發釵,如今送給你。”
桑霧心中如小鹿亂撞,既盼又懼。
“此釵贈你,願它日後能常伴你青絲。我亦如此心,常係於你身。”
麵對沈折舟真摯熱烈的目光,桑霧接下了簪子。
忽然,一聲嬌俏的喊聲打破了氛圍。
羊兒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旁,她小手捂著眼睛,卻忍不住從指縫間偷看,嘴裡還一遍遍喊著:“羞羞!羞羞!”
夜風拂過,笑意與心跳交織在這片小小的庭院裡,留下了屬於他們的秘密與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