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皮之下 第33章 真正的燕生
真正的燕生
巳時
楓林字畫閣
“嘶啦——”
還未進門就聽見紙張撕碎的聲音。
燕生獨自立在一幅畫前,默默良久,卻仍將那幅畫從牆上取下,撕成碎片。
紙屑如堆積在他腳邊,如一座小小的白色墳丘。
桑霧三人在門邊瞧著這一幕,沒有貿然開口。
直到燕生停下動作,才緩緩轉身,他看起來沉靜疲憊:“你們來了,請坐。”
桌上早已擺好三杯清茶,嫋嫋熱氣升騰,等待他們的到來。
三人落座,燕生也在對麵坐下,開口道:“你們在找我?”
“你是燕生?”沈折舟率先開口質問。
“我是燕生。”他看向一旁的桑霧,“柳娘子昨晚沒有等到我,想來很失望。”
桑霧話語中藏著深意:“也不算失望,畢竟找到了惦記‘外頭’的人。”
羅雁環顧四周,滿屋字畫映入眼簾,歎息道:“果然,你的才情非凡,《長樂城春日譜》真可謂佳作。”
燕生淡淡一笑:“不過是哄人的話本罷了。”他目光深邃,看穿來客的心思,“你們是如何進來的,我已知曉。是承竹所為……想來你們也見過他了。”
沈折舟問:“他是如何做到的?”
“承竹本是鏡妖,善於構建空間。他以妖丹為引,將長樂城化作一個全新的世界。”
“你知道的如此清楚,是否也知道出入口在何處?”
燕生搖頭,“不知。”
他看向三人,眼神希冀,“但你們既然來了,或許能找到出口。”
“我們隻能儘力。”桑霧緩聲道,“還需你助我們一臂之力。”
燕生站起身,在那些畫像前遊走,手指輕撫過一張張畫卷,語氣低沉:“許多人來到這裡後,再也不願離開。因為這裡太美好,太完美。從前的我,也是如此……可如今,我隻想離開。”
他的語氣中透著難以言說的的悲涼,忽然,他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三人:“今日見你們,很快承竹就會來了。”
“為何?”沈折舟眉頭一皺。
桑霧搶先答道:“因為承竹不想讓他離開這裡。”
燕生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卷地圖遞給他們:“這是長樂城的完整地圖,連那些隱秘的狗洞也標注在內。或許能助你們找到出口。”
沈折舟疑惑:“既如此,你為何不自己去找?”
燕生苦笑,眼神中帶著無力:“因為我若有異動,承竹必會察覺。”
他回頭望向空中,青灰色的天幕正往下沉,在那片空茫背後,他撞進一雙眼睛裡。
那不是幻覺。
鏡子立在案頭,承竹指尖抵在鏡沿,鏡中清清楚楚映著燕生與桑霧湊在茶桌前的身影。
他看了許久,直到鏡中的燕生突然擡頭,承竹纔不緊不慢輕輕揮了揮衣袖。
收起鏡子,承竹將那本《長樂城春日譜》揣在懷中,準備像往常一樣前往茶樓說書。
走到半途,他的去路被六陶與白鳳兩人截住。
白鳳:“承竹先生,請留步。”
承竹嘴角牽起一抹溫和的笑,“不知二位攔下我,是有何要事?”
“沈司使和桑姐姐不見了。”六陶的耳尖發紅,手指攥成拳頭,指節哢嗒響,“是不是你做的?”
承竹神情未變,答得滴水不漏:“人若不見了,兩位自當去官府報案。怎會找到我這兒來?況且,我的住處你們不是已經翻查過了嗎?可曾見到他們的蹤影?”
他早就知道兩人搜查過他的住處。
六陶不語,眼神卻如利刃般緊盯著承竹。
他的嗅覺告訴他,承竹身上有桑霧與沈折舟的氣息。
胸中怒火翻騰,六陶低聲咆哮:“若你不肯說,就彆怪我不客氣了!”他身形驟變,化作獒犬猛撲而上,把承竹壓在青石板上,爪子尖陷進他的衣領,“你說不說?”
承竹背後突然炸開一片銀光。
無數鏡子碎片像蜂群似的刺過來,邊緣泛著冷光,六陶翻身閃避,碎片擦著他的耳朵飛過,削斷了幾縷毛。
承竹慢悠悠坐起來,“你動靜這樣大,就不怕驚動緝妖司的人嗎?”
白鳳聽到這話,趕忙上前緊拽住六陶的尾巴,“冷靜!若緝妖司的人識破了你的身份,你就危險了。”
“我纔不怕!”六陶的眼睛發紅,爪子扒著地麵,摳出幾道白印。
白鳳耐心勸說:“可若緝妖司的人連承竹也一並抓走,我們再也找不到沈司使他們了,不要衝動。”
六陶胸膛劇烈起伏,終於壓下怒意,卻仍不甘心。
承竹從容起身,若無其事地拍去衣衫上的塵土,“既然無事,那我便先行一步了。”
平淡的話裡全是挑釁。
六陶也沒有放棄,緊緊跟在承竹身後,猶如一條執拗的尾巴,寸步不離。
“你彆想跑。”他小聲說,聲音像埋在毛裡的悶雷,“我盯著你。”
承竹沒有回頭,嘴角的笑又浮起來。
——
長樂城
桑霧帶著地圖和沈折舟、羅雁分為兩組,在長樂城中搜尋,已然走了半座城,腳都酸了,仍舊沒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羅雁垂下眼,神情裡透著無力與沮喪:“咱們……會不會再也出不去了?”
桑霧的手帶著點薄汗,卻有力地拽住她的胳膊,“你可不能放棄。人在這裡若是心誌一動搖,很快就會沉迷,再也走不出去。”
她心裡明白,羅雁之所以在長樂城裡那麼快就忘了自己的名字與身份,正是因為這裡滿足了她最深的渴望——那與科舉有關的抱負。
羅雁聽懂了,輕輕點頭,算是給自己打氣。
忽然,一陣油餅的香氣隨風飄來,溫熱而誘人。
三人擡頭望去,竟見小九正忙活著,在街邊支起了一個小攤,手裡翻著金黃的油餅。
短短時間,他竟已有了自己的攤子。
桑霧快步走過去,俯身深吸一口氣,笑著打趣:“老闆,我要這個最大的。”
小九臉上沾著點麵粉,卻笑得燦爛:“你們來啦!”他麻利地包好一塊最大最香的油餅,鄭重遞給桑霧,“說好的,給娘子最大的油餅!”
桑霧接過,爽朗一笑:“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她掰下一半,順手遞給沈折舟。
小九拉過旁邊的竹椅,又從木案下摸出陶壺,倒了三杯熱茶:“剛燒的,加了點薑糖,驅驅乏。”
繼而關切地問:“哥,你們今天去找燕生,可還順利?”
沈折舟咬了一口油餅,眉頭微皺:“見到人倒是順利,可要辦的事……沒那麼容易。”
小九聽後,語氣卻輕快:“不著急,總能辦成的。”說完,他抹了抹額頭的汗,得意地昂起頭,“我今天也乾得不錯呢。照著油餅攤老爹傳的方子做,果然成功。打算明天再多賣一些。”
沈折舟笑著點頭:“行,以後發財了,可彆忘了你哥我。”
“那哪能啊!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小九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等我攢夠錢,把攤子搬到西街口最熱鬨的地方,到時候請哥當掌櫃的,就坐那兒收錢,什麼活都不用乾!”
桑霧她擡眼一看,才發現小九的攤子就擺在柳府對街不遠處。
“你怎麼選在這兒支攤子?”她好奇道,“若是去前頭的街市,生意肯定更好。”
小九憨憨一笑:“在這兒啊,娘子若是想吃,出門就能吃到。”
“小九,你可真貼心。”
幾人說說笑笑,原本的疲憊與焦躁在這溫暖的氣息中漸漸散去。
又經過半日的搜尋,地圖上已經畫滿了紅色的叉,幾乎已經失去了作用。
沈折舟正要將它摺好收進腰間,卻意外發現紙張背麵寫著長樂城的結局。
字跡隱隱透著冷意,讓人心頭一緊。
決定再去楓林字畫閣,找燕生當麵探討。
楓林字畫閣的大門半掩著,木門在晚風中輕輕搖晃。
推門而入,閣內寂靜無聲,燕生站在案前背對著他們,手裡握著支狼毫筆,筆鋒滴著墨,卻沒落在案上那張空白的宣紙上。
沈折舟察覺異樣,立刻護住身後的桑霧與羅雁,低聲試探:“燕生?”
回應他的,卻是燕生身軀一陣怪異的抖動,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
下一瞬,燕生的身體竟如同脆弱的紙片般崩解,化作齏粉,簌簌灑落在地板上。
與此同時,沈折舟手中那份“結局”也隨風消散,化為烏有。
就在這時,陰影中走出一個身影。他嘴角帶笑,眼睛卻像兩塊擦得鋥亮的玻璃,沒有瞳孔,沒有光,卻能映出他們的影子。
“我們又見麵了。”
“承竹!”桑霧驚訝出聲,“你竟然殺了燕生!”
承竹隻是拍了拍手,手掌間殘餘的粉末隨風散開。
他緩步上前,“他不是燕生,隻是燕生親手寫出的一個角色。”
順著承竹的眼神看去,地麵上確實隻是一堆墨粉。
隻是這個訊息卻讓他們更加迷惑。
“他不是燕生,那真正的燕生在哪裡?”羅雁忍不住追問。
承竹看向她,似笑非笑:“在這裡不好嗎?你不是很喜歡《長樂城春日譜》?你不是渴望一個公平公正的地方?我已經給了你主宰公平的機會,留在這裡豈不更好?”
羅雁大聲反駁:“可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聲音顫抖,卻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承竹卻淡然回應:“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真假不過是你心中所認定的罷了。”
桑霧打斷他的說辭,徑直問:“你為何將我們困在這裡,又為何要把燕生困在這裡?”
“來這裡的人,大多是自願的,也包括燕生。因為這裡有他們想要的平等、無憂、長生。”
燕生是自願的
承竹眼中始終沒有殺意,他隻是淡淡望著他們:“可惜了,你們得再留一陣子。”
“為何?”
“等到這個故事有了我想要的結局,你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桑霧忽然想起承竹書案上堆積如山的紙張,上麵寫滿了不同的結局,卻始終沒有被采用。
她不禁問:“你寫了那麼多結局都沒有你滿意的嗎?”
承竹輕聲一笑:“自然有。但他一直在修改這個故事,他也有他想要的結局。”
“他?”
“燕生。”承竹的回答讓空氣驟然凝固。
原來兩人都想要為這個故事續寫上結局,一個在外,一個在內,正是這種對立,使得長樂城的命運不斷變幻。
承竹緩緩道:“他早已改了身份,藏在長樂城的某個角落。找到他,纔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羅雁不信,“你為什麼告訴我們?你不是想讓我們留在這裡嗎?”
桑霧卻已看透他的用意,“因為他也在找燕生,燕生已然脫離的承竹設計好的既定故事情節。”
“你們好好找吧。”承竹說完,便消失在眼前。
長樂城的真相,似乎比他們想象的更加撲朔迷離。
三個人卻仍舊圍坐在一處石階上,桑霧沒有放棄,她將紙筆攤在地上,提議把所有的線索寫下來。
他們要尋找的人,是“燕生”。
要找到他,必須同時滿足幾個條件。
桑霧逐條寫下:
其一:對長樂城的一切都瞭如指掌;
其二:他擁有超越角色的自我意識;
其三:他能隨意轉換身份,並且心懷離開的渴望。
寫到這裡,沈折舟皺起眉頭,聲音低沉而慎重地補充:“其四,他時刻在觀察我們……”
羅雁坐在一旁,睏意早已湧上心頭,腦袋一點一點,最後輕輕撞在桑霧的肩頭,險些倒下。
桑霧見狀,柔聲說道:“我們先回去討論吧,也累了一天了。”
沈折舟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為了方便行事,他們三人一同回到柳府暫住。
門前的小攤已經冷清下來,小九的油餅攤火光熄滅,客人散儘,但他卻沒有離開,而是收拾好攤子後,靜靜守在門口。
看見沈折舟回來,他立刻揮手,眼神裡閃著亮光:“哥,你們回來啦!”
沈折舟走上前,隨口問道:“你收攤啦?”
小九笑著點頭:“嗯嗯。”
桑霧看見他額角的汗,掏出塊帕子遞過去,“進來坐吧,今天累不累?”
小九搖搖頭,笑意真誠:“不累,比起碼頭的活計輕鬆多了。”
桑霧將寫滿線索的紙張放在桌上,順手為眾人倒茶。
她望著小九,又說:“你真能乾,想來你已經乾過幾份工了吧?”
小九望了一眼,起身走過去,邊倒茶邊隨口答道:“在酒樓做過跑堂,在碼頭幫工,如今做起了油餅攤。”
話音落下,屋子裡卻忽然安靜下來,沒有人接話,空氣凝固。
桑霧的茶盞剛送到嘴邊,手指突然僵住。
她記得善成書坊的掌櫃曾經提過,那些送稿子的人裡,就有酒樓跑堂、碼頭幫工、油餅攤販……
如果那些人並不是跑腿送稿子,而就是作者本人呢?
這一切似乎就有了答案。
沈折舟在此刻似乎也想到了什麼,能完美滿足那四個條件的人就是他。
他猛地擡頭,兩人眼神交彙,像有什麼話要蹦出來。
幾乎同時,看向小九脫口而出:“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