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皮之下 第34章 心善的神
心善的神
“終究被你們發現了。”
青瓷茶壺磕在茶托上的脆響突然掐斷。
小九的手微微一頓，他緩緩放下水壺，拿起桌上的紙張，轉過身來。
燭光下，他稚嫩的臉龐被一層沉重的神色覆蓋，平靜中帶著幾分不可言說的決絕。
“果然是你。”桑霧凝視著他。
沈折舟立刻起身，走到門邊，背影緊繃，“小九……不，該叫你燕生。”
小九看出了沈折舟的緊張，卻隻是主動在椅子上坐下，語氣出奇的安然：“哥，我不走。”
“你一直在我身邊，究竟有何圖謀？”
“你的出現，我也很意外。”小九垂下眼，似是回憶起初見時的情景。他輕聲道：“那時我在酒樓裡打盹，醒來時你就出現在我身邊，替代了原本書中的角色。但現在，我很慶幸你來了。”
“你也想離開這裡？”
“是的。”小九沒有猶豫，坦然承認，“我可以改變這裡的故事和人物，卻無法離開。”
桑霧追問：“既然沒有惡意，為何要隱瞞身份，還暗中盯著我們？”
“因為我不確定你們是否真的有決心離開。更重要的是，我的存在可能會給你們帶來危險，所以隻能暫時隱瞞。”
回想，承竹一直在找燕生，想來他的話沒有錯。
桑霧想起錢家的那具乾屍，繼續詢問詳情；“是不是曾經有一個老婦人從這裡離開過？”
“是。正是因為她誤打誤撞離開，我才確認這裡確實有通往外界的路。”小九停頓了一下，呼吸微微急促，“她……出去後怎麼樣了？”
這個問題看起來對他很重要，他屏息等待答案。
“她死了，成了一具乾屍。”
小九的眼神黯了下去，嘴角輕輕動了動，像是早有預料，卻仍舊心口一沉。
他低聲喃喃：“果真如此。”
“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小九緩緩點頭：“她來時，便已是油儘燈枯。離開這裡，不過是順勢而終。”
一旁的羅雁忍不住插話，“那我們若是離開，也會死嗎？”
小九搖搖頭，“不會，隻是會耗費一些精氣神。”
沈折舟沉沉地望著小九。
眼前這個如此辛苦、無依無靠少年，手上布滿厚繭，還有熱油燙傷的痕跡。卻在夜深人靜時，用這雙傷痕累累的手，寫下了《長樂城春日譜》那樣豐富細膩的故事。
與那些風雅的文人墨客相比，他顯得格外孤獨，卻也更加真實而沉重。
沈折舟盯著小九那雙眼睛，堅毅卻又悲涼，還有一抹難以言說的留念。
小九察覺到這份注視，轉過頭來，輕聲喚了一句：“哥，怎麼這樣看著我？”
“我沒想到是你。”沈折舟說出心裡話。
小九低下頭凝視著自己的雙手，沉默之餘，自嘲著笑了笑：“也許隻有像我這樣苦的人，才會需要長樂城這樣的世界吧。”
在現實裡，他日夜勞作，隻為攢錢替祖母治病。可這份微小的心願終究被命運無情剝奪。生活的重壓讓他受儘欺淩，食不果腹，日子艱難到窒息，最終仍沒能救回祖母的性命。
那些痛苦與無助，他隻能寄托在話本中，借虛構的故事撫慰自己。
桑霧：“那這個完美世界，為何如今也變得和外麵一樣了？”
“我沉溺其中三年，原以為我會永生永世留在這裡。”小九回憶起過往，“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塊帕子上看見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小九。那一刻，我才真正清醒。我曾反複掙紮，到底是繼續以燕生的身份留在這片完美世界，還是回到殘酷的現實。可當我看到越來越多人沉迷其中，逃避真實，我明白，是時候結束了。所以我不斷修改故事線，讓長樂城變得和外麵一樣真實，企圖喚醒那些沉睡的人。”
沈折舟搖頭：“可一心想逃避現實的人，豈是能輕易喚醒的？你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
小九突然一臉緊張地說：“承竹不是壞人，他隻是……不想讓我離開這裡。”
“你與承竹之間，可有淵源？”
“對我來說，承竹就是實現我心願的神明。”小九眼裡都是對承竹的感恩，“來到這裡，是我心甘情願的。”
他攥了攥手指，“隻是現在，我不再需要了……有些事，終究要麵對。”
沈折舟：“回到現實世界，我們依然是朋友，這一點不會變。”
小九笑了，笑容裡有釋然，也有滿足：“真遺憾，沒能早點遇見你們。不過，現在也不算晚。”
他從隨身的布包裡取出一張紙，紙邊卷著角，墨色有點淡，像被水浸過：“長樂城終將消散，如朝露遇晨光，如春夢逐秋風。一切歸於虛無，所有人不過是做了一場夢。悲歡離合、生老病死，便是人間。”
這是《長樂城春日譜》的結局。
小九將紙輕輕放在桌上，隨即咬破手指，在紙上鄭重寫下‘燕生’二字。
頃刻間，門外狂風大作，整個世界在顫動。
那張結局隨風翻飛，飄向空中，卻在烈焰中化作灰燼，消散無蹤。
小九仰頭，聲音被風撕裂：“承竹！不要再執著了！”
隨著呼喊，一道銀光在黑暗中浮現，承竹的身影逐漸清晰。他的眼神冰冷，卻因小九的話而染上怒意。
“燕生，留在這裡！”
小九迎上前與他交談：“你一次次改寫結局，也不會改變我要離開這裡的心。”
“既如此，我隻能先對付他們了。”話音未落，承竹的目光已鎖定桑霧三人。
局勢驟變，沈折舟反應極快，拉起桑霧的手疾步衝出。原本燈火輝煌的街道，隨著一片片鋒利的鏡子掠過，光芒一盞盞熄滅，黑暗如潮水般在他們身後追逐。
“羅雁！快點兒！”桑霧回頭高喊，伸手將羅雁拽向自己。
三人奔至拱橋的瞬間，一塊巨大的鏡子從天而降，“轟”的一聲砸穿橋心！橋身整個木質結構瞬間崩裂，轟鳴聲中，三人被巨力震飛，身影各自散落。
桑霧不幸地與斷裂的木塊一同墜入河中，水花四濺。冰冷的河水裹住她的身體，她掙紮著睜開眼，卻意外發現水底深處有一道幽暗的光圈，光忽明忽暗——那是不是出口？
她想要將這個發現告訴沈折舟與羅雁。
桑霧拚儘全力往上遊，胳膊劃得發酸，就在指尖要碰到水麵的時候，一塊碎石砸下來，正砸在她肩膀上！
劇烈的衝擊讓她眼前一黑，手臂上的傷口滲出血，在水中散開成殷紅的花。
“桑霧！桑霧！”
她最後聽見的，是沈折舟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隨即，意識徹底陷入黑暗，身體往水底墜得更快，那團幽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黑暗中，桑霧重新聽到了崇魅的呼喚聲。
“桑霧。桑霧。”
那聲音輕柔，卻有穿透心神的力量，一聲聲在她腦海中回蕩。
心口猛地竄起熱意，桑霧睫毛顫了顫，終於從深淵裡掙出半口氣。
等她緩緩睜開眼，首先撞進視線的是六陶那張大臉，幾乎懟在她的鼻尖，那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隨著她的蘇醒而越睜越大。
“桑姐姐！你醒了！”六陶聲音裡滿是驚喜，幾乎要跳起來。
白鳳則鬆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桑娘子，你終於醒了。你可有見到小雁？”
六陶也急切追問：“頭兒呢？怎麼沒和你一塊兒回來？”
一連串的問題讓桑霧有些發懵。她怔了片刻，才慢慢回過神來，問道：“我是……從哪兒出來的？”
六陶趕緊從身後掏出一塊未經打磨的鏡子，舉到她麵前，指著鏡子裡的倒影說道：“你就是從這兒出來的，突然就蹦了出來。”
桑霧定睛一看，認出這鏡子正是承竹真身的一部分。
她聲音微沉：“這鏡子是從哪兒來的？”
“我從承竹那兒偷的”六陶一直尾隨監視他，偶然發現他人不見了，隻有這麵鏡子留在桌上，他就給順走了。
桑霧看著鏡子說：“小雁和折舟還在長樂城，我們要想辦法救他們。”
她想起此前承竹在長樂城對他們的猛烈攻擊，心中愈發不安，擔憂那兩人的處境。
六陶這時湊過來，“桑姐姐，我們之前試過開啟這鏡子，可發現它被一道封印鎖住了。”
桑霧指尖撫上鏡身，指腹立刻被封印的力量刺了一下，像碰到了燒紅的針。
這是承竹的手段，為了防止有人在他進入長樂城後通過鏡子開啟出入口。
可如今已顧不得許多。
桑霧沒說話，指尖掐著印訣，掌心的神力凝聚成耀眼的光芒，毫不猶豫地注入鏡子。她能感覺到封印在反抗，越掙越緊。
她不惜強行透支神力，硬生生破開了那道封印，在鏡麵之中撕開一道口子，通往長樂城的出入口頓時顯現。
桑霧抹了把額角的汗，發絲黏在臉頰上“你們在這兒守著，千萬不要讓通道合上。我去接他們。”
六陶與白鳳對視一眼，齊聲應道：“是，放心吧！”
桑霧二話不說衝了進去。
而此刻在長樂城的承竹也察覺了這一切。
將沈折舟與羅雁綁在樹上，任由他們懸掛在半空。而小九，則被困在桌前，被迫拿起筆，按照承竹的意誌去重寫那個所謂的結局。
此刻的桑霧已經恢複了神力，她飛身上前救下沈折舟和羅雁。
羅雁落下來時踉蹌了一步，桑霧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沒事吧？”
“我沒事。”羅雁強撐著回答。
桑霧看向承竹勸說：“承竹，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原本承竹是可以輕而易舉殺死沈折舟和羅雁，可他沒有，殺人並不是他的目的。
小九卻始終沒有改寫那份結局，他走上前，將紙張放到承竹的手中：“謝謝你，也請你放我走吧，結束這一切。”
承竹沉默片刻，看向他，“離開這裡，你會死。”
小九淡然一笑，他不知何時拾起了一塊鏡子碎片，此刻鋒利的邊緣正抵在自己頸間。
“我本該在三年前就死去。是你，讓我多活了三年，那三年已足夠美滿。如今，是時候結束了。那些人，也該離開這裡了……”
承竹的眼神中閃過困惑：“我不明白，我實現了你的心願，讓這些痛苦的人在這裡擁有完美的永生，你為何又要離開？這裡不好嗎？”
他不明白人心到底是怎麼想的。
三年前，小九沒日沒夜的乾活，不僅沒救活祖母，自己也重病纏身。他倒在無人的小巷中，手中還緊握著未完成的稿紙，氣息微弱，卻仍不甘心地祈求著，他想活下去。
正是在那一刻，承竹從他身邊經過，聽見了這份絕望而熾烈的渴望。
於是，他伸手改變了小九的命運，用自己的力量構築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就是這座虛幻而繁華的長樂城。
小九自願入城，在這裡他過上了想要的生活。
“是我錯了，辜負了你的好意。”他誠懇地望向承竹，那雙眼睛裡有歉疚，也有決絕，“是我的一念之差，才造成如今的局麵。”
“你當真要離開這裡？”承竹佇立在他麵前，再次發問。
小九堅定地點頭：“是。”
承竹不再說話，他擡手將手中的“結局”拋向空中。
刹那間，長樂城的天與地彷彿被撕裂，白晝與黑夜交替閃爍，直至一片白光吞沒一切。
長樂城在白光中漸漸消散，化作看不見的灰燼。
再一眨眼，所有人透過那麵鏡子回到了現實。
小九的身影重重落地，原本稚嫩的少年容顏，竟在一瞬間老去。他臉色慘白，一口鮮血噴出，鮮紅的痕跡正好灑在那麵鏡子上。
他再也支撐不住，沈折舟急忙上前，將他扶住。
小九微微仰頭，看向不遠處的承竹，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初見先生時，也是如此，你就像神明一般，於我而言，是光。隻是……終究辜負了你的好意。”
承竹眼角泛著淚光，卻始終沒有與他對視。怕他察覺自己眼中的惋惜，“我真不明白，你們凡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在結局的最後，小九留下了字句：這一切，原來是心善的神明，賜予他的一場夢。
小九努力地睜開眼睛看向沈折舟等人，淚水混著血從臉龐滑落，“其實，我已經感受到了現實的美好。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他的心跳也隨著這句話一起落下，安靜地死在了他覺得最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