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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皮之下 第45章 沒有告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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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告彆

寅時三刻

風卷著細沙在荒坡上打著旋,其間出現了一支隊伍。沈折舟被反綁雙手,衣襟沾滿一路塵土與血跡,被翟郡一把推搡著向前逼近。

“快點!”他催促沈折舟加快腳步。

沈折舟腳步微踉,抿緊薄唇,不發一言。

高處岩縫裡忽然墜下道黑影,樓棄站定後說道:“他們果然來了,比我算的晚一刻。”

不遠處的桑霧和樓棄已然察覺他們的行動。

桑霧指尖按在岩脊上,目光穿過風沙盯住來者的隊形,“先彆急著出現,等他們叫門再說。”

又近了十步,翟郡忽將沈折舟像籌碼般一把丟到陣前。沈折舟膝側一沉,幾乎跪倒。

謝謹駐足,擡眼給了翟郡一個幾不可察的手勢。

翟郡會意上前,高聲喝道:“開啟雲墟丘的結界!否則,我就殺了他!”他拽出一支長箭,黑鐵箭簇緊貼沈折舟的頸側,冷光一閃,若再推進半分便能破開頸動脈。

這一嗓子甩進風裡,崖上卻無回應。

翟郡眉心微皺,轉頭去看謝謹,眼底湧起疑色。

謝謹前踏一步,擡手奪過翟郡手裡的箭,連眼睛都未眨一下,徑直將箭尖紮進沈折舟的肩頭。

血花悶聲一綻,熱意順著衣縫蜿蜒而下。沈折舟喉結一緊,卻硬生生壓住悶哼。

謝謹的指尖撥了撥箭尾,讓箭頭在肉裡轉了半圈,再出聲,“桑霧!若你還猶豫,可不是這一箭這麼簡單的事了。”

半響,桑霧終於走了出來。

眸光落在沈折舟血漬斑駁的肩上,心疼是真切的,卻被她壓在睫下。她剛一現身,謝謹像鬆了半口氣,唇角略動,“我就知道,你捨不得他死。”

“謝謹,”桑霧收回視線,直麵他,“你究竟要如何?”

她明明知道答案,卻還是要一問。

“開啟雲墟丘。”謝謹負手站著。

桑霧字字清晰:“你放了他,我答應你。”

城影半掩,結界尚未起,卻已隱有一線微光。謝謹立在近處,眼裡盛著急切與野心,他向翟郡輕輕一點頭。

他便帶著沈折舟靠近,二人與對麵隻餘數步之隔。

桑霧擡手結印,掌心一揮,無形之幕轟然拉開。幻郾城的結界大開,門後的天地青綠漫卷,藤蔓垂垂,溫潤的氣息霎時間泄出,衝散了荒地的冷硬。

謝謹的目光越過眾人,直直盯著那片浮著雲氣的山丘上。那是他夢裡千回百轉的所在,激動心情地難以複加,他心心念唸的一切,終於要得到了。

沈折舟眼尾微挑,手腕一擰,掙脫手上的繩索。他動作迅急而乾淨,轉身,肘鋒如鉤,把近身的翟郡掀翻在地,接著一側肩,順勢從對方背上奪回自己的掌命傘。

“走!”此刻桑霧已探手過來,拉住沈折舟,朝著幻郾城裡麵跑去。

謝謹和翟郡立馬反應過來,疾步衝上前也追了進去。

城外的捉妖師們正要合圍,樓棄則看準時機,再次封上結界,將那一支捉妖師的隊伍隔絕在外。

與此同時,數以萬計的油赤子倏然散入空中,從高處鋪陳下來。

捉妖師都被這層光所繞,光在眉心輕輕一落,疲倦便像潮水卷來。一個個身軀軟倒在地,呼吸平穩,陷入深沉的睡眠,戰意在夢裡化作了空無。

謝謹進入雲墟丘時,被眼前的一幕幕迷住了。

成群的小妖從灌木間一閃而過,留下一路窸窣。他眼底灼灼,瘋狂地想要汲取這裡的一切。

十年,整整十年,他終於再次來到了這裡。

“隊伍怎麼還磨磨蹭蹭?”謝謹想起身後的翟郡,語氣冷淡吩咐道:“去催,讓他們立刻起陣封山。”

他等了半息,不聞翟郡應答,正要回首,誅妖箭從近處,破空而至,直取心口。

箭勢凶厲,然在他胸前護體靈光一震,隻穿血肉,未及要害。

謝謹目光一凝,掌風已先至人,一記重擊。翟郡被震得橫飛,狠狠撞在樹上,血從唇角湧出。

“翟郡,你活膩了?”謝謹殺意鎖喉,步步逼近。

翟郡撐著樹乾艱難起身,眼裡翻湧著倔強和不甘,他咬牙切齒地逼問:“我的家人,究竟是怎麼死的?當年的事,你敢再說一遍嗎?”

“這件事還需要我再同你說嗎?”

“我要你說!!”翟郡歇斯底裡,突然撲過去揪住他的衣領,手在抖。

謝謹像甩開臟東西似的揮開他的手,斜睨著翟郡,神情裡隻有不耐與狠意。

“你不說,是因為你說不出口吧!”翟郡掏出懷裡的那份舊得發黃的卷宗,朝著謝謹甩了過去。

原來沈折舟早在昨晚已經把這份寫著真相的卷冊交到他手裡。

他的眼淚在這一刻決堤,心被硬生生撕開,“我家人是被妖所殺沒錯,那是因為你用他們當作誘餌!你讓他們被活生生撕碎,從未把他們當人看過,也從未想過讓他們活下來!”翟郡他突然擡頭,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你不是救了我,而是漏了我!不然我也會死在那裡!你又借我恨意,把我養成你最聽話的爪牙!”

這些年,他以仇為刃,對謝謹唯命是從。此刻他終於清晰地知道自己錯得多麼離譜,把仇人當作敬重的師長,到頭來卻是助紂為虐。

謝謹眼底的寒意徹骨,餘下的隻有乾淨利落的殺心。“既然你都知道了,要尋死,我成全你。”

他絕對不會放過一個脫離他掌控的無用之人。

“謝謹,今天要麼你死,要麼我死!”翟郡一聲短促的喝,恨在此刻化成冷靜的鋒刃,他擡弓搭箭,起身迎敵。

這時,桑霧帶著沈折舟和樓棄也出現了。

四人同時圍剿謝謹。

樓棄足尖點地躍起丈高,指尖撚著的夢絲突然爆成光罩,夢境自天而落,把所有人裹進夢中。

他的夢,能削弱謝謹的力量。

夢境裡,謝謹褪去那副道貌岸然的偽裝,黑紫妖氣自身體滲出,讓人難以靠近。

桑霧擡手,神力化作鎏金鎖鏈破空纏去,謝謹側身翻腕,竟生生奪住鎖鏈,反手抽裂地麵。

沈折舟趁機貼著地麵滑過去,掌命傘錚然開合,傘骨化刃,直刺喉間要隘。同一瞬間,翟郡的誅妖箭像暴雨一樣砸下來,寒芒鋪天蓋地。謝謹一手撐起護盾,一手迎傘鋒,不退不讓。

一眨眼,樓棄分身如潮湧現,將他重重圍住,幻光亂目,桑霧已經繞到他背後,一記重擊貫胸而落,謝謹踉蹌摔倒,意識到自己在夢中受製。

他嘶聲一喊,妖氣裂帛般鼓蕩,硬生生撕碎夢幕。

光景驟轉,眾人墜回現實。

回到實處的刹那,謝謹以迅雷之勢掠至翟郡麵前,五指鎖喉,掌中勁力如鐵箝,當著眾人的麵,毫不遲疑地扭斷了他的頸骨。

哢嚓一聲,翟郡瞳孔大張,鮮血從口鼻湧出,濺在謝謹手背上。可他拚著最後一口氣,倔強地抽出腰間最後一支誅妖箭,反手狠狠紮入謝謹肋側。

謝謹吃痛惱怒,怒火翻湧,將他重重掄摔在碎石之上。

翟郡仰倒在地,喉間被血沫嗆住,胸膛起伏已近微茫,仍竭儘餘息嘶啞怒吼:“殺了他!”

聲震空中,久久不散。

桑霧淩空一躍,衣袂如焰,神力在空中炸開,火色映亮她冷峻的眉眼。謝謹仰麵迎上這道熾烈,他的瞳仁裡卻倒映著另一個夜晚,文澤山君隕落的瞬間,餘光裡儘是血色與墜落。

三人圍逼成陣。在他們的攻勢下,謝謹步步敗退,肩背已破,衣衫殘裂,鬢發粘在血汗裡。

他陡然橫身一撲,順著記憶中的方向狂奔,直指靈泉所在,也是他最後的賭注。

在他的記憶裡,妖族與生俱來的長生與妖力,皆由此泉賜予。隻要飲下一口,他便能逆改命途。

“靈泉……靈泉!”謝謹心念如火,衝到泉前,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跪地捧水,指間激起透藍的漣漪,下一瞬水光成煙,空無一物。

他愣住,隨即不信邪地一次又一次捧起,動作快到成了絕望的顫抖。

直到最後他終於在心底聽見某個結論落地的聲響:這裡不是真的雲墟丘。

腳步聲在背後響起,三人影子並行落在他麵前。

桑霧從霧幕中走出,神光如流,眼神裡沒有憐憫:“束手就擒吧。”

謝謹怒極,指尖青筋繃起,指著三人大喊:“你們一同設計誆我!”

樓棄失笑,指尖一彈,四周那些嚶嚶亂竄的小妖與遠處應和的獸影瞬間破碎,像碎鏡回光,紛紛化作光屑消散。“看清了嗎?這些,全是假的。”

桑霧:“你夢寐以求的,不過是一場幻境。”

“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打敗我?”謝謹喘著粗氣,怒意逼出他最後的倔強,“告訴我!真正的雲墟丘在何處!”

他的妖氣突然爆發,黑色的霧裹著血珠往四周擴散,可還沒等觸到三人的衣角,一抹寒光已先他一步貫穿。

沈折舟的掌命傘破風而至,傘骨直入他胸膛,沉默而準確。

謝謹低頭看著插進胸口的傘骨,血順著傘麵往下流,在地上積成小水窪。

桑霧和樓棄同時出手,力道在空中交疊成一記合擊,重重砸下。

轟——!!!

光線瞬間暗淡,隨即又爆發出一道刺眼的金光,隻見謝謹半跪於地,胸前血口翻湧,周身妖氣儘數消散。

他擡起頭,猙獰的麵容上不見將死的恐懼,反而是一抹幾近癲狂的笑。

“咳咳哈哈哈哈哈”他低咳口吐鮮血,卻仍大笑吼道,“我不會輸!不會輸!憑什麼——有的人生來就有的東西,而我卻要窮儘一生!”

他語氣裡滿是不甘與怨恨,嫉妒人的天賦,又厭惡妖的唾手可得,他在兩端撕扯得太久,終究走到了不人不妖的懸崖邊,也算是報應。

“你害死了那麼多人,又殺了那麼多妖,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不冤。”沈折舟往前邁一步,神色冷漠,“說到底你自私自利,總想著把天底下所有好處都攥在自己手心裡。我父親待你親厚,認你為友,你卻因嫉妒、虛偽與膽怯,害死沈氏一族。你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視人命當草芥。”

謝謹的臉瞬間白成紙。那些被他埋在記憶最深處的畫麵突然炸開來。

可他並不為此感到愧疚。

樓棄擡眼,似乎對這場對質沒了耐心,指尖輕輕一動,催聲道:“同他說這麼多做什麼,殺了就行。”

樓棄致命一擊,徑直破開謝謹護身的光幕,靈芒穿胸,毫不拖泥帶水。

下一瞬,他的身形在風裡碎成無數微末的光塵,消散不見,隻留一處地麵被烙出焦痕。

樓棄收掌,掌心靜臥一枚溫潤如玉的妖丹,幻郾城被揭去最後一層皮,偌大一城在頃刻間顯出本來的蕭條與荒涼。

此時的捉妖師隊伍,也都陸續醒轉,見證了謝謹消散的全過程,他們的目光在茫然、惶恐、不解交織在一起。

沈折舟轉身麵向眾人,說出了謝謹所做下的所有惡事:“諸位,戰爭已經結束了。你們都被矇蔽了!真相就是如此,妖族不會與你們為敵。”他的嗓音落在每一個人的耳裡,“各自回去吧!”

話音沉定,捉妖師們麵麵相覷,先是零星幾人後退,繼而轉身奔離。

隻剩下緝妖司的人還聚在一起,他們怯生生地擡眼,齊齊望向站在風口的沈折舟。

桑霧開口,“他們不知何去何從,你帶他們回去吧,緝妖司需要有人在。”

桑霧把輕與重、去與留,都分得清清楚楚,城中人妖對立,秩序需人維係,這是此刻最緊要的因由。

沈折舟指骨微緊,忽而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我走了,你怎麼辦?”

桑霧笑了,笑意很淺,“我自然也有我應該做的。”

“阿霧”沈折舟將人摟在懷裡,緊緊擁抱,這一抱裡夾著太多未儘之言。

“我們都有彼此必須做的。”桑霧從他懷裡輕輕退開,掌心複住他的手背,“如今城中人妖對立,混亂不堪,你應該回去。”

她擡掌,指尖一點,神力從指腹汩汩注入掌命傘,“有了神力助你,事半功倍。”

“等我回來,好嗎?”沈折舟盯著她,像是在問,又像是在懇求。

桑霧沒有回話,隻是擡手撫過他的臉,動作輕柔,“你快去吧。”

他終是轉身,步步回望,直至人影被暮色吞沒在視線儘頭。

“山君。”樓棄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們該走了。”

他又問:“為何不與他告彆。”

“我會捨不得。”

桑霧忍不住落下一滴淚,她提起神力,掌心開闔之間,雲光自地脈升騰,古老的符文在空氣裡一圈圈鋪開。

雲墟丘的門被重新喚醒,山的呼吸從那道裂隙後傳來,幽深、蒼茫。

她沒有回頭,決然步入其間。

這場因她而起的悲劇,就讓她來收束。

自此之後,她將以新任山君之名,永遠守在雲墟丘,這是她不可推卸的職責,也是對眾生與自我的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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