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49 章
謝思加坐下後,和向晚討論著人工智慧、核心演算法之類的東西,季雨桐聽不太懂。
她本不想繼續為難自己,沒想到裴若初也加入了討論,似乎,還同另外兩人說的有來有回。
季雨桐忽然意識到,或許成為一名演員,並不是當時裴若初最想要的。
假如裴湛楓未死、假如裴家未倒……
該入主長風的人,應該是裴若初。
那本是裴家的產業。
這時候,裴賜年姍姍來遲。
裴賜年今天穿了件米色襯衫,打了條黃色的領帶,手腕上的大金錶晃花人眼。
看得出,他已很努力將自己包裝得人模人樣。
“不會我來最遲吧?”裴賜年挺著肚子,徑直往主位坐下。
坐下後,裴賜年環顧了一圈,驚喜道:“若初也在啊,真是好久不見,若初越來越漂亮了。”
“謝謝。”裴若初的臉上並不帶笑。
“哎,雨桐也在……”
裴賜年大概回憶起之前見麵的那一次,臉色變了又變。季雨桐看他模樣,心裡不禁好笑,嘴上接話道:“裴二爺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裴賜年笑得樂嗬,知曉季雨桐沒打算拿上一次見麵的不快說事了。
對上裴賜年多少帶點猥瑣的眼神,季雨桐雖彆有用心,也完全不想理他。
好在有向晚,她將勸酒的活兒都攬了去,陪著裴賜年一杯一杯真刀真槍地喝,左一句“裴二爺”右一句“慧眼識珠”,把裴賜年誇得飄飄然。謝思加也會偶爾幫襯一杯,這兩人出於生意目的,以二敵一,三杯兩盞就將裴賜年喝得滿麵紅光,偶爾,裴若初和季雨桐還會揪著往日情誼偶爾敬上一杯,於是菜還沒上齊,裴賜年已近半醉。
將人灌醉後套話是一門學問。不能灌得太慢,不然灌酒之人也易醉,酒精使然,反而容易將心中所想給他人套了去;也不能灌得太快,灌得越快,醉得也越快,醉得太快,不易陷入“斷片”的狀態,便很難套話。
得將時間、節奏都牢牢把握著,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每杯酒都要敬得恰到好處,自己也得偷得不被察覺。
像釣魚一樣,讓魚一點點上套,直到咬住鉤,放不開嘴。
菜上齊後,向晚示意先嘗菜。
得讓酒意在身體裡慢慢流轉,轉過幾個輪回,再下幾杯猛料,纔算差不多,也好叫人察覺不到是在灌酒。
桌上的竹筍鮮嫩,上回在枕山吃飯的時候,季雨桐記得裴若初吃了很多竹筍。
她心下微動,夾了幾片竹筍,臉上剛擺了笑,就聽見謝思加的聲音。
“嘗嘗,我記得你喜歡吃魚。”謝思加給裴若初夾了一筷子魚肉。
“謝謝。”裴若初朝謝思加一笑,夾起魚肉送進嘴裡。
即便謝思加用的是公筷,季雨桐心裡依然不是滋味。
那些動作,謝思加做得如此自然,像是曾為裴若初夾過無數道菜。
季雨桐的筷子停在半途,又折回,鮮嫩的竹筍,進了季雨桐自己的嘴裡,一點也不好吃。
是了,謝思加同裴若初是大學同學,算算時間,認識了也約莫十二年。
她們做朋友的時間,不比自己與裴若初熟識的時間短。
季雨桐心裡一酸。
當年裴若初為向家人折辱的時候,她要是幫著多說一句話,她們是不是還能保持聯係?
也不會蹉跎十二年的時光,如今在心裡白白懊悔。
季雨桐越是後悔,越覺得往事不可追。
她們間隔了十二年,那是季雨桐近乎一半的人生,在漫長的時間裡,她和裴若初毫無重疊,像兩條平行線一樣,往無儘的長夜延伸,莫問歸途。如若不是那夜在昏茫的酒吧中相見,又誤打誤撞在枕山再遇,她們也再難有以後。
季雨桐不瞭解裴若初那十二年的經曆,可謝思加卻在那些年裡一次次地陪在裴若初身邊,填補了那漫長的年歲。
心裡催生出又酸又悶的妒火,季雨桐遺憾,那遺憾反噬,如風相助,又將妒火放大了無數倍,熊熊燃燒,終於將季雨桐吞沒。
季雨桐默默低下頭,灌了自己一口酒,辣意從喉嚨蔓延至胸口。
啤酒真難喝,她咋舌。
她的腦中,仍迴圈播放著謝思加給裴若初夾菜的動作,季雨桐懷疑,自己有些醉了。
身旁的裴若初見季雨桐不知怎麼一味喝酒,輕聲勸道:“你喝不了太多,少喝一點,多吃點菜。”
這聲勸解倒讓季雨桐清醒了些。
隻是那妒火彷彿有自己的意識,怎麼樣也滅不掉,隻待下一秒就死灰複燃。
萬幸,在季雨桐酒量到底前,先喝醉的是裴賜年。
裴賜年來喝這場酒的主要目的是簽合同,如今酒過三巡,合同還沒簽,他倒是還沒忘記主要目的,大著舌頭問向晚合同能不能簽。
季雨桐知道,現下正是時候。
她給向晚使了個眼色。
向晚會意,舉起酒杯:“裴二爺,你也知道,這生意我們都沒跟季家做,就想跟你談。”
裴賜年被哄得開心:“找我就對了!”
“三年前,向家缺錢建遊樂場,你裴二爺二話不說一起做,五年前,向家一口吃不下鵬城近郊那塊地皮,也是你幫著一起啃,在我心裡你裴二爺一頂一的義氣!”向晚天花亂墜一通亂吹。
裴賜年喜不自勝,覺得合同大有希望:“對,對,裴家和向家,是很好的。”
等裴賜年上鉤了,向晚忽然話鋒一轉:“裴二爺,我當你是自己人,可剛剛你這話可不能讓我家中其他人聽見。”
“為什麼?”
喝醉了的裴賜年轉不過彎來。
“裴二爺,你莫不是忘記我小姑姑了?”向晚問。
裴賜年大抵是真醉了,他問:“你小姑姑是誰來著?”
“我母親,嚮明燭。”
季雨桐的話仿若石子投入湖中,激起千層浪。
裴賜年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她,她,這麼多年了……”
或許裴賜年也覺得自己有些過頭,可酒精麻痹了大腦,神經遲緩,無法控製語言和動作準確。
以至於憑誰看了此刻他慘白的臉色和僵硬的動作,都會覺得不大對勁。
“前些日子,我晚上做夢,夢見我媽媽了,”季雨桐借著酒意,裝神弄鬼,“她跟我說,這麼多年了,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打了她這麼多下,讓她痛到現在……”
“不知道裴二爺午夜夢回,有沒有聽我母親提起過?”
季雨桐笑嘻嘻地,像是在同他講什麼靈異故事。
裴賜年表情驚悚,彷彿真見了鬼:“沒,沒有的,沒有的……”
他又想起來什麼,慌張道:“我那天是去找承夜的,不是找向、向……”
他竟連嚮明燭的名字都不敢說。
季雨桐真切地問:“你那天有見到我媽媽嗎?”
“我沒有,我沒有!”裴賜年直視季雨桐銳利的眼,大氣都不敢喘,“嚮明燭,你不要向我索命!”
包廂頂光明亮,季雨桐卻在暗處,她的半張臉為光線勾勒,顯得瘦削許多,乍一看,竟同嚮明燭有七分相像。
裴賜年醉酒之下,竟將季雨桐當作了嚮明燭。
季雨桐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說什麼,你叫我什麼?”
她酒醒了大半。
“明燭……明燭……”裴賜年抱著頭掙紮,“你不要怨我,不要怨我!”
“我是怎麼死的!”
季雨桐拍案而起,上前揪住裴賜年的領帶。
這是她十二年來離母親死亡真相最近的一刻,酒精揮發下,季雨桐熱血沸騰,眼眶熾紅。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彷彿觸到了禁區,裴賜年醉成這樣也不願吐露內心,他連說三遍“不知道”,擺手狠狠甩開季雨桐,“我沒有……”
裴賜年完全醉了,他醉趴在桌上,碰倒了還沒喝完的半杯酒,啤酒在桌布上濺了一灘水花,漂浮的泡沫如同季雨桐茍延殘喘的希望,一個接一個慢慢破碎。
再問裴賜年,全都是反反複複的“不知道”和“我沒有”。
季雨桐不依不饒,仍狠命搖他,想將他喚醒。
一時間場麵死寂,在場的其他三人麵麵相覷,最終是裴若初攔下兀自逼問的季雨桐:“桐桐。”
她拉住季雨桐妄圖搖醒裴賜年的手,勸她:“不管他是真醉還是假醉,你都搖不醒他了。”
季雨桐放棄了動作,她垂著頭,難過得快要哭出來。
裴若初歎了口氣,見勸不動這個,又抱著僥幸湊近了裴賜年。
她聽見裴賜年斷斷續續的幾聲呢喃,說是呢喃,聽得久了更近似於啼哭——
“……燭,找不到了……”
“你不要給我打電話,你不要找我……”
“不怪我,我也不想……”
“什麼東西找不到了,又打什麼電話?”
季雨桐敏銳捕捉到了裴賜年透露的資訊,她又生了力氣,想把裴賜年拉起來。
徒勞無功,裴賜年已經醉成一灘爛泥。之後的一段時間,裴賜年念念有詞,在場的人卻都聽不清他在念什麼。
走的時候,謝思加拉著向晚麵露難色:“來之前都沒和我講過,怎麼會是這樣的場麵。”
素來大大咧咧的向晚此刻也小心翼翼:“讓我約人的時候也沒跟我說是這架勢啊……”
早知道她就不做這好人啦!
等明天裴賜年醒過來,恐怕恨不得殺了她們。
向晚一個頭兩個大,這單生意大概率是真的要黃了,她的心在滴血:錢呐!
更令她為難的,是走在後頭的季雨桐。
向晚從來沒見季雨桐那樣失態過,失態得像一個瘋子。記憶裡,季雨桐總是禮貌的、委婉的、臉上帶著笑意,和人交談的時候總是給足分寸,讓人如沐春風。
太過內斂的人,一旦喝酒上頭發起瘋來,都叫旁人招架不住。
季雨桐酒量不好,最後是裴若初扶著她坐進裴若初的車裡,由鄭綿開車。
向晚和謝思加則用另一輛車送裴賜年回去。
臨行前,謝思加給裴若初遞了個眼神,說:“等有空了記得把來龍去脈跟我好好講一遍。”
裴若初勉強笑了一下:“一定。”
不料,這勉強的笑容落在季雨桐眼中,卻似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