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55 章
比起往常,今日裴若初收工要早一些。
今日先拍了裴若初的戲,再是宮征的,此刻,宮征仍有好些鏡頭要拍,裴若初卻落得輕鬆,早早卸了妝坐在鏡頭後麵,觀賞其他人的表演。
一旦開機,每個人都是忙碌的,隻有下了戲的裴若初,藏在角落裡。
旁人望去,她的視線落在場裡,當在認真觀摩尚在拍攝的細節,然而,隻裴若初自己知道,她的心思不在戲中。
昨日季雨桐迴向家,她自然不好跟著一起去。
不說她與季雨桐的關係尚未叫他人知曉,便是以朋友的身份去向家,也隻會讓雙方都不愉快。
在向家人看來,嚮明燭就是裴湛楓殺的,不然,當年她與母親也不會連祭奠嚮明燭都不成,硬生生從靈堂被向家人趕走。
那日的畫麵,時至今日裴若初依然記得清楚。
嚮明遠的憤怒,章漱玉的悲痛,以及季雨桐站在那麼多人身後,淒哀望著她的一雙留戀目光。
那樣的眼神,多年之後回憶起來,仍讓她心裡一痛。
裴若初在心裡安靜地歎了口氣,心知無論自己與季雨桐未來會如何,隻要裴湛楓一日是殺死嚮明燭的凶手,向家便一日不會容她。
但她終此一生,也要為父親求個清白。
她期許,真相終有一日大白。
至少,眼下她離真相又近了一步。
那是昨日季雨桐去向家之後發生的事。
昨夜,裴若初正在熟悉明日要拍的內容,手機忽然進了電話。一個陌生號碼,打給了她工作的那支手機。
“裴影後,好久不見。”
“你是?”那端的男聲有些耳熟,裴若初一下子卻記不得是誰。
“裴影後真是貴人多忘事,您日理萬機,見的人太多,記不住我一個小小的王翰坤,也正常。”
王翰坤的台詞功底其實還不錯,不然季雨桐也不會給他一個參演《相逢》的機會,隻是他話語間的音調,聽起來像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在陰暗草叢中四處遊動,裴若初渾身不適。
距離他離開已有月餘,裴若初不明白為什麼王翰坤忽然聯係自己。
“什麼事。”
王翰坤在電話那端笑得輕浮:“想跟裴影後談筆交易。”
裴若初與王翰坤不熟。
是真的一點都不熟,王翰坤本在《相逢》裡飾演一位郵差,然而才拍了幾個鏡頭他就因為某些原因退出《相逢》,私底下,兩人也沒有任何交流。
“關於什麼?”
來者意圖不明,裴若初將平板扔到一邊,坐直身體。
“關於你父親。”
握著手機的手一緊,裴若初瞳孔一縮,忍住刹那洶湧的情緒。
“你不想知道你父親是怎麼死的嗎?”
那年她十八,已朦朦朧朧有長大的影子,父親被當作嫌疑人抓獲,讓年少的她一夕之間體會到骨節拔高的痛。
母親四處奔波,想為父親尋一個取保候審,她也跟在身後,據理力爭現場沒有找到凶器,父親也沒有作案動機,就這樣將人關進看守所,太過牽強。
她和母親以為,事情再怎麼變化,總還是要按法律來的,父親沒做過的事,法律不可能判他有罪。
她們相信過不了多久,裴湛楓就能出來,無論還是否掛著犯罪嫌疑人的名頭,至少在外麵,要自由許多,也更令家人安心。
按照法律規定,刑事拘留一般三日,有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夥作案特殊情況才會延長到三十日,上述情況,裴湛楓都不符合,也即,公安機關最多隻能延長拘留至七日,就必須對裴湛楓變更羈押,或者將其釋放。
而由於凶器尚未找到,沒有直接的物證指向,也沒有目睹現場的人證,證明裴湛楓殺人的證據鏈並不充分,現有的證據根本不足以支撐裴湛楓被逮捕。
樂觀考慮,最多兩個星期,裴湛楓就能平安歸來。
可她們沒有等到那一天。
在裴湛楓進去的第三日晚上,她們等到了他身死的訊息。
警方告訴母女倆,裴湛楓在看守所裡與他人發生爭執,被他人毆打致死。
那是裴若初生命中最痛苦最漫長的一段時間,一夜之間她被推著長大,應付警方,應付觀眾,應付世界。她看見白布掩蓋的輪廓,看見沒遮好的右手,上麵的兩根手指不知掉在了何處。
母親跌坐在屍體前,失去靈魂,是她鼓起勇氣,掀開了白布……
想起父親屍體的慘狀,裴若初閉了閉眼。
裴若初的右手不停顫抖,忽然之間,她很想抽根煙。
“我一直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
“不,不隻是知道而已,”王翰坤“咯咯”地笑起來,“你心裡應當有懷疑的吧,但這些年你一直沒能將懷疑坐實,是不是覺得很可惜?”
“說說你的條件。”
“裴影後果然是聰明人,對你來說,我的要求應該很容易滿足,”王翰坤開門見山,“我要錢,也要資源,我想在娛樂圈站穩。”
“先給我五百萬的雙倍,以及,我需要能把我捧紅的資源。”
在出名這條路上,王翰坤無所不用其極。
年幼時,他吃了許多苦。父親好賭,把家裡的錢全部拿去豪賭,結果血本無歸,後來不僅賣了房子,還在外頭欠著一屁股債。因為怕被債主找上門,王翰坤的記憶裡,他們總是在搬家,他吃不上飽飯,得看父親今日賭贏了多少錢,賭輸了,他隻能吃冷硬的白饅頭,就著白開水,一塊饅頭嚼一整天,他連上學的學費也很難湊齊,一件衣服穿一個月,同學們都笑話他窮酸。
而他的母親,逆來順受,即便三天兩頭被父親隨意打罵拿來出氣,也依然會在第二天給父親做飯,把最好的都留給父親,他難以理解這樣的母親。
他以有這樣的父母為恥。
後來,父親死了,那些債主們漸漸沒了蹤影。他跟著母親又搬了幾次家,終於安定下來。
家裡的條件稍微好了些,他有錢讀書,勉強溫飽,終於長大成人。
然而,年少時對於食物的渴望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他常常做夢。
夢裡,他總是在嚼白饅頭,冷硬,乾巴的白饅頭,嚼的滿嘴都是粉,咽不下去的饅頭團在喉嚨口,擋住他口水溢漲的速度,到後來,他被滿嘴的白饅頭噎得難受,卻仍像吃上了滿漢全席一樣使勁地往嘴裡塞饅頭。
怎麼吃,都覺得餓,怎麼吃,都還是虛無。
好像不努力多吃點,再多吃點來填飽肚子,他就會餓死。
那種什麼都沒得吃,什麼都沒有的滋味,王翰坤這輩子再也不想回憶了。
他窮怕了,所以拚了命地進娛樂圈,紙醉金迷的地方餓不死人。
然而前不久,母親生病了。
他唾棄逆來順受的母親,卻不知為什麼還在努力為她籌錢,在名聲和地位之上,他想要那個柔弱了一輩子的母親好好活下去。
以前虛無,所以渴求名利與金錢,如今無路可走,隻有錢,隻有名,能為他割開一條生路。
裴若初在心裡冷笑。
什麼內容都沒透露,就直接開口要一千萬,還要資源把他捧紅,王翰坤真是敢想。
“你這孤注一擲的做法,不怕玩火燒身?”
裴若初語氣含笑,一雙眼睛卻淬了冰一般冷。
“十幾年了,物價飛漲,才隻要這個價錢,不貴吧?”王翰坤沒回答裴若初的問題,又同她談價格,“就當是一千萬,買個機會。”
很多事情都是一個賭字,成功與失敗,往往一念之間,王翰坤嗜賭,他就是這麼一步步,賭到今天的。
上一回被季雨桐攆出劇組,是他賭輸了,他雖好賭,卻也願賭服輸。
但這一回,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輸。
“說得清楚一點,看看值不值得我給這個價。”
“這不是一個買方市場。”
換句話說,這是王翰坤的賣方市場,他很有信心,無論他報出的數字是多少,最終裴若初都會點頭答允。
裴若初琢磨出一些微妙:“為什麼問我要這筆錢?”
“因為你一定是最慷慨的買家。”
“你手上有什麼。”
魚兒上鉤了。
在裴若初看不見的地方,王翰坤心領神會,露出了今晚最張狂的微笑。
“你不是一直在找人嗎?”
裴若初不說話了。
“巧了,我知道人在哪裡。”
……
結束與王翰坤的通話時,才堪堪八點。
已經很久沒有人在裴若初麵前提起過當年的事。
像抽了一根香煙,煙味散儘在風裡,隻有吸入肺的那一點尼古丁,辛辣,刺痛,嗆得裴若初差點流出眼淚。
夜晚讓人紛亂,她已經不大記得的過往被喚醒,又出現在她腦海裡。
她想起瓢潑的夜雨,想起紅藍色交替的迷幻車燈,想起母親絕望的眼神。
想起,蓋著父親的那張白布,和她掀開白布,顫抖的右手。
裴若初伸出發抖的手抱住膝蓋,放任思緒邁入最心底的部分。
裴湛楓死後不久,穆春心帶著女兒搬了家。
夏日的蟬整夜整夜喧叫,直到接觸到初秋的風,才慢慢安靜下來。
穆春心也安靜下來。
那段時間裡,穆春心輾轉於片場和裴家之間,苦心孤詣,想保住裴湛楓的畢生心血——長風。
長風像一塊腐壞的蛋糕,散發著糜爛的氣味,聞到的蒼蠅和蟲,都想湊近了分一杯羹。
穆春心是一個完美的演員,卻從不知商場的爾虞我詐比劇本裡的更惡毒,她一個人對抗著那些溫文爾雅麵具下張牙舞爪的臭蟲,心力交瘁。
竭儘了全力,她還是沒能保住長風。但至少,比起吊兒郎當的裴賜年,或者是虎視眈眈的其他人,將長風交給裴湛楓信任的季承夜,不至於讓裴湛楓的心血破敗,已經是她能看到的最優解。
隻是,在穆春心將手頭股份轉讓給季承夜後,她的生命也如秋末的蟬一般。
那是一個普通的夜晚,吃過晚飯後,母親來到她的房間同她聊天,與往常一樣,母親關心她的身體健康和大學生活,那時候她已經上大學了。
她一一作答,母親卻忽然說:“若初,一定要活下去,要快快樂樂的。”
那時的裴若初不明所以,直到半夜,她聽見遙遠處傳來一聲轟響——
穆春心從十五層一躍而下。
“媽……”
許多事情都是一環扣一環,如同多米諾骨牌般,推倒一張後,下一張也會很快倒下。如果當初嚮明燭不死,父親便不會蒙冤,也不至於慘死獄中,而母親,也不會因為父親的猝然離世不得已扛起重擔,最終在無力與思念中選擇追隨父親而去。
留下她一個人,孤獨又偏執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