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56 章
“啪——”
窗戶被關上,隔絕了愈來愈大的風雨聲。
春樹拿乾燥的餐巾紙蓋在書稿上,心知這一麵的內容她得花點時間重新寫過。
書稿上的墨跡與雨水小心地被餐巾紙吸收,她將稿紙攤晾在燈下,重新審視著模糊不清的字跡。
幾乎都認不出來了。
春樹歎息,倒也沒感到難應對。
她感到難應對的,是暮雲寄來的這封信。
信的郵戳是三日前,這三日,她們都有通過簡訊交流,一切如常,暮雲從未提起過寄信這一回事。
所以,春樹是猝不及防的。
她內心的蠢蠢欲動就這樣被暮雲攤在了紙上。
她不知暮雲是否真的察覺了什麼,又是何時察覺的,她為暮雲字裡行間流露的意圖而驚厥,自己努力藏了很久的秘密就這樣被堂而皇之地從當事人的筆下流露,不經意,卻彷彿正中眉心的子彈,餘下隻有硝煙。
書稿又晾了半小時,春樹將它挪到另一個地方,攜著燙手的書信又在書桌前坐下。
思考了許久,她終於低著頭,提筆回信。
……
時歲昭昭,暮雲去雲城的時候還是冬天,再回來時,北城已是春和景明。
彆夢灣的櫻花在春日暖陽下颯颯盛開,層層疊疊壓彎了枝椏,嶙峋的枝椏奮力托起千萬簇沸騰的雪浪,粉雪簌簌,隨風輕拂,如雨點紛亂,肆意奔流,最終飄落在青石徑上,凝成枯萎的春痕。
暮雲踏過滿地春痕,走進彆夢灣旁的一間茶室。
她與春樹約好,在此一見。
滿打滿算,她們已經有兩月餘未見。
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
足夠春樹把長篇徹頭徹尾的刪改了一遍,她有預感,這篇小說再潤色之後,或許可以出版。
如果一切順利,這會是她出版的字數,春樹知道暮雲每一日的拍攝程序。她們雖分彆兩地,每日仍有無數的話題,像是住在對門、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鄰居。
她們之間的關係愈好,春樹反而愈迷茫,寄出去的那封信,恍若石沉大海,渺無音訊。
暮雲從未提及那封信的存在,反而在前些日子提起要回北城。
“你的生日快到了,我想回一趟北城。”
春樹的心裡泛起柔波,春日的陽光格外明媚。
暮雲還記著我的生日。她心道。
“好啊,什麼時候回來?”
“四月十二,我們彆夢灣見吧。”
那天,便是春樹的生日。
接下來的時間,春樹一邊在心裡期盼著暮雲的歸來,一邊又隱隱有些擔憂。
那封回信,她很早就寄出去了。
但無論是來信還是回信,暮雲都一直沒在簡訊中向她提起過,彷彿春樹那日收到的信,是夢境編織的幻象,更遑論她自己寄出去的那一封。
剛將回信寄出時,春樹忐忑了幾日。她一邊擔心暮雲收到信後會對她有態度上的變化,一邊祈禱暮雲狠狠拆穿她信中的謊言。
在這樣的輾轉反側中,過了一個多星期。
暮雲仍對信的事隻字未提。
有幾次,春樹想試探問一下暮雲是否收到了信,又是否讀懂了她的曲中意,可簡訊內容框裡的內容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始終沒有發出去。
她與暮雲的關係,像一麵平靜的水麵,沒有外力的作用,水麵會永遠平靜。可如果她丟下一枚小石子,濺起的浪花,或許會將她吞噬。她沒有勇氣,接受未知的浪。
春樹知道,這就是所謂膽怯。
平靜就很好了。
又一個星期,她放棄了打聽,預設暮雲已讀懂她的意思,預設暮雲接受了她的回答。
她們的關係沒有變化,像一直平靜的水麵,將會一直平靜下去。
直到這一次暮雲回了北城。
“你來啦。”
暮雲走進包廂,春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亮晶晶的一雙眼望著走進來的她。
“好久不見。”
暮雲在春樹身旁坐下,從前讀小說的時候,她們習慣於這樣的坐姿,卻不知道怎麼,這一回,暮雲感受到春樹的不自然。
約莫是因為她們太久沒見的緣故。默默地,暮雲稍稍拉開距離,這是一個雙方都能舒服看清對方麵龐的距離。
“生日快樂。”
春樹陷在暮雲的笑容中,飄飄然忘卻了塵世,午夜夢回,她心心念唸的,就是暮雲這樣的溫婉一笑。
“給你帶了禮物,”暮雲遞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在雲城逛街的時候看到,感覺很適合你,就買了。”
春樹接過禮物,上麵寫著一串英文,大概是某個品牌的名字,她心裡含了期待,喜悅如缺氧的泡泡一般爭先恐後地浮出水麵。
“我可以現在就拆開嗎?”
暮雲含笑,點頭。
是一個相機。
“你喜歡記錄生活,用相機記錄也是一種記錄,剛好雲城有這個牌子的相機,我就想著送你。”
“謝謝。”
春樹很喜歡這份禮物,喜悅衝淡了長時間不見的生分。
“在雲城過得還習慣嗎?”
雲城兩個字,像一把鑰匙,開啟了裝滿話題的盒子。
“挺好的,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
這些,春樹都知道,她們日常的簡訊交流,一直都不少。
不知怎麼,她竟覺得有些生分。
春樹很清楚,提到暮雲,她的心裡仍然燃著跳動的火焰,那是時間沉澱後淬煉的心意。
然而,她注視著暮雲的眼睛,看到琥珀色瞳孔中倒映的自己的身影——迷茫、忐忑、憂愁……
怎麼會有憂愁?
那些迷茫、忐忑與憂愁,隨著春樹的意識變幻,星火吹亂,獵獵燒成了驚慌。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春樹慌亂地垂下頭,抿了口茶轉移了焦點。
“你呢?”
“我……還是跟以前差不多,等這本長篇改完,想休息一段時間,找找靈感。”
眼前的人穿著簡單的連帽衛衣,頭發長了不少,劉海耷拉著,看著像剛畢業的大學生。
暮雲想,無論再過多少年,春樹可能都會是這樣的模樣。
文學會是春樹永遠的愛人。
暮雲想起那天寄出的那封信,她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是一封多麼不合時宜的信。
她試圖捆縛春樹的自由,自私地讓其為她所用,作家的靈魂從此與雞毛蒜皮連在一起,與根本無需作家承擔的她的生活連在一起,那是一種不公平,是暮雲寄希望於所謂“愛”的力量能夠讓作家屈服。
那封信,不是一種恩賜,而是一份渴望,那是暮雲自身的渴望,隱晦地折射在紙上,希望敏銳的作家能夠讀懂。
春樹讀懂了,也拒絕了卑劣的她。
暮雲的眸光黯淡下來,明白過來以後,她本能地想要道歉,可撞見春樹躲閃的神情,那句“對不起”怎麼也說不出口。
至少,她們還是朋友。
這樣就已足夠了。
“對了,我把稿子帶來了。”春樹擡起頭,朝暮雲笑了下,“一直說想要給你看的。”
春樹從包裡拿出一本不厚的冊子,遞給暮雲:“給你。”
望著冊子上春樹清秀的筆記,暮雲想到的竟全是方纔對視間春樹那雙清澈的眼睛。
她內心深處的不甘心,愈演愈烈。
春樹會不會沒收到信?
她忽然想。
對的,很有可能沒收到信,這年頭,郵差把信寄丟了是常事,何況是從雲城寄出的,兩地隔了那麼遠,山高水長,天高地闊,一封信太小。
然而,她根本沒有勇氣打聽。
萬一春樹收到信了呢?
霧裡的花,美在其朦朧,美在其虛幻。
暮雲寧可陷入一種虛幻。
很奇怪,不過兩個月沒有讀書,今日再翻開春樹的小說,她居然讀不進去。
明明,她一直都很期待的,她一直那麼欣賞春樹的作品,一直想把這部小說讀完。
茶室裡飄蕩著輕柔的音樂聲,不讓環境太過安寧,暮雲在這樣的氛圍裡,勉勉強強看完第一頁。
她合上冊子,苦笑:“好像有些讀不進去,等你出版了我買一本好好讀。”
“等出版了我給你寄一本。”春樹接過冊子,放回包裡。
這是她昨夜新刪改的版本,今早跑了列印店剛打出來的,還沒有給編輯看過。
她有些失落,心裡的猜測愈來愈具象化——是自己回給暮雲的那封信,讓她們疏遠了。
早知道,不該說真話,不該寄信。
茶葉的芬芳在暮雲唇舌間漸漸發酵成了苦,她將這一杯苦茶嚥下,惟有自知。
她應該是沒收到吧,不然不會不給我回複,好像全然不知道這件事一樣,暮雲想。
她應該讀懂了我的意思吧,不然不會隻字不提,好像這一頁已經揭過,春樹想。
這樣想著,春樹、暮雲同時擡頭,朝對方露出一個自認為得體的笑容。
“你在雲城要好好生活,照顧好自己。”
“你在北城注意身體,不要寫小說寫得太廢寢忘食。”
“當然。”她們相視一笑,帶著久遠的回憶與溫暖的祝福。
暮色漸濃,西斜的日輪給櫻花樹淬上熔金的光芒,遠遠望去,彷彿燃燒的天際。
樹梢上,最頂端的花簇蜷曲皺褶,在落日的映照下,像被火焰舔舐的紙頁。
晚風掠過樹冠,輕響在灣間回蕩,裹挾著凋零的花瓣,飄飄揚揚灑落曲橋,在石欄邊砌成溫柔的花塚。
遠處傳來遊人歸家的喧笑聲,驚起數點殘英,墜入溪流,載著迷離的粉瓣朝彆夢灣的儘頭漂去。
“那,下次見。”
“下次見。”
她們笑著,在彆夢灣揮手作彆。
她們還是朋友,是知己。
終此一生,她們也不會超越這樣的關係。
她們心知肚明。
“等一下——”
春樹回過頭,想問下一次是什麼時候。
相反的方向上,暮雲已經走遠。
她身上的風衣隨著晚風獵獵起舞,像嗚咽的低鳴。
春樹站在原地,靜靜地。
她的麵前,暮雲背對著她,朝前而去,一步一步,最終消失在路的儘頭。
暮雲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