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卦識凶 005
夭兒8
流言蜚語
鄭氏早就猜到賀玄找她是因為此事,此刻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問題,並不賣關子,將她所知道的和盤托出。
“此事一半是我聽身邊人所說,一半是我親自瞧見聽到的,是真是假,你們自己評判。”鄭氏停頓一瞬,而後道,“素梅有一個女兒,叫王福婉,今年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生得頗為清秀。四年前,我剛嫁入趙家時,便常能瞧見王福婉跟在素梅身旁,進出趙宅的大門和夫人的院子,偶爾也能瞧見大少爺同這王福婉玩在一處。最開始時,二人不過是半大的孩子,潮州到底是個小地方,禮法不似京中嚴苛,夫人便並未阻止二人同進同出。漸漸的,二人年歲漸長,這院子中藏不住事兒,有風言風語傳出,夫人這才警惕起來。
“縣令家的大少爺和一個婢女的女兒糾纏在一起,若傳出這宅院,實在是老爺和夫人的恥辱。夫人將此事瞞得緊,我雖然住在這大院子中,知道的確也不多。隻是有一次,我去尋老爺,不小心聽到了老爺和夫人的對話。二人吵得厲害,老爺說,他忍得夠多了,此事絕對忍不了,還說大少爺若還想留在趙府,必不能與王福婉再糾纏在一起。老爺讓夫人考慮清楚。夫人也很生氣,質問老爺為何不信她,為何懷疑她與老爺不是一條心,還說定會將此事處理妥當。
“我估摸著,老爺和夫人都不願意讓大少爺和這個王福婉在一塊兒,畢竟身份雲泥有彆。但是大少爺這人,性格頗為強勢,也不知王福婉給他下了什麼**湯,竟勾得他怎麼都不肯和她分開。那幾日我碰到夫人,總是看她愁眉苦臉的,應當就是為了此事心煩。”
賀玄問道:“這是何時的事?”
“應該是去年秋天的事……對,就是去年秋日。那時蟹子正肥,夫人往年最喜蟹子,去年卻沒吃幾隻。不過這事在年前應當已經解決了,過年時夫人又恢複了笑容,再不是那般長籲短歎的模樣。我猜夫人定然用了什麼法子,讓王福婉和大少爺分開。如今又過了幾個月,素梅應當已經發現女兒嫁入趙府無望,這才下狠手殺了夫人。”鄭氏冷哼一聲,很是不屑,“素梅心比天高,真以為大少爺喜歡王福婉,沒了夫人的阻攔,便能讓一個婢女的女兒做正頭夫人,真是白日做夢!”
賀玄對此不予置評,繼續道:“你可曾聽到過趙夫人和大少爺為了此事起爭執?”
鄭氏擰眉思索片刻後,臉上浮現不敢置信的神情:“你這麼一說,我好像從未見過他們二人爭吵,更彆提為了這檔子事。夫人極疼愛大少爺,是個真正的慈母。聽說大少爺年幼時生過大病,險些沒了,病好後,夫人便一直細聲細氣的,生怕聲音大了,驚著大少爺的魂。即使是為了王福婉的事,我也沒瞧見過夫人同大少爺爭執,更多的是夫人一個人生悶氣。”
荀舒坐在一旁安靜地聽著,隻覺得此事似乎有些怪異。
她見過趙夫人,是個極為和善的人,麵上沒有絲毫的戾氣。這樣一個連責罵孩子都未有過的母親,如何會下狠手拆散獨子和他喜歡之人呢?就算如畫本子上說的,這些高門大戶,要為子孫尋個門當戶對的妻子,以趙夫人的性子,怕是也會給王福婉和素梅補償,而不會這般粗魯地處置,讓她們母女倆對她心生怨懟。
真真奇怪。
賀玄像是方晏附體,向鄭氏提問時有條不紊,如同做過無數次的模樣:“那再說說你吧,昨日晚上你在做什麼,可有注意到什麼異常?”
“這幾日我家老爺公事繁忙,都宿在書房中。昨夜天黑後,我便讓婢女鎖了院門,早早歇息了。至於異樣——”鄭氏搖了搖頭,“你也瞧見了,我住的院子是最偏僻的,就算老爺夫人的院子發生了天大的事,怕是也傳不到我這小院中。後花園雖離我的院子近,可中間隔著一片樹林,離那池塘邊也有一段距離,就算沒有這院牆阻隔,我怕是也瞧不見那裡發生的事。”
賀玄在心中盤算了一下這院子的方位,又瞥了眼一旁高聳的院牆,在心中承認鄭氏說的是實情。他思索片刻,唇角含笑,眼中卻閃著銳利的光,直直追視著鄭氏的眼,直白地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趙夫人死後,你心中想的是什麼?可曾暢快?”
這問題**而冒犯,鄭氏臉上浮現怒意:“你這是何意?可是如那素梅一般,懷疑是我殺了夫人?”
賀玄唇角有笑意,並不因鄭氏的惱怒而退讓:“你有理由,不是嗎?”
鄭氏正要啟唇反駁,突然想到什麼,長長歎了口氣,身子雖依舊挺得筆直,卻泄出頹廢之氣:“不知你們是否聽他人提過我的身份……既是為了夫人的案子,我便不隱瞞了,但還望你們為我保守秘密。我是罪臣之後,家中落敗後,淪落至煙花柳巷為妓。我本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卻意外遇到了我家老爺。我與我家老爺幼時便相識,老爺憐惜我,想了法子將我贖出來,可這事是違反律例的,我能從那地方出來已是萬幸,自然不能再給老爺添麻煩。
“夫人不知此事,還曾想將我介紹給潮州的貴婦人們認識,可她哪裡知道,我曾經也是那些貴婦人攀附的目標,如今淪落至此……我也是有自尊的,如何能出席那些為我而設的宴席?我若出現,不出半日,我會成為全城的笑柄,我家老爺怕也會被我連累,因我之事被問責……”她頓了頓,接著道,“夫人心善,即使我是那地方出來的人,也未曾看不起我,苛待我。我心中感激夫人,從未想過傷害夫人。”
荀舒想起剛剛瞧見的那聰明伶利的孩童,沒忍住問道:“那三少爺呢?你難道不想為了孩子多爭些什麼?”
鄭氏冷笑一聲:“爭什麼?這幾間破屋子,還是那些不值錢的擺件?這些大少爺想要,給他便是了,我隻想要我的孩子堂堂正正做人,一輩子平安順遂,不會經曆我所經曆的一切。至於有多少錢,能不能過上富足的生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有的都可以給他,其他的隻能靠他自己去掙,不能總盯著彆人碗裡的東西,你們說對嗎?”
提及幼子,鄭氏的五官似柔和不少,眼神雖如剛剛一般空洞,卻能在雙眸深處窺見微弱星星之火,散發著奪目的亮光。
荀舒仔細打量鄭氏的麵相,轉了話題,問道:“你覺得,趙縣令和趙夫人的關係如何?趙縣令可能殺害趙夫人嗎?”
荀舒的問題頗為驚悚,鄭氏被嚇了一跳,麵上驚訝久久無法退散。她瞧著荀舒像看一個怪人:“這怎麼可能呢?我家老爺對夫人極好,二人少年夫妻,相愛相伴多年,怎麼可能會傷害夫人?”
荀舒沒說話,但眼神極為古怪,毫不掩飾地將心中所想投射出來。鄭氏望著她,瞬間明白她心中所想,沒忍住歎了口氣:“妹妹,你年紀尚幼,有些事自然想不明白,這倒也正常。以後你便會知道,男人啊,愛你慕你對你好,並不意味著這輩子隻有你。老爺愛慕夫人,可再恩愛的夫妻,一輩子這麼長,二人之間也不可能隻有彼此。老爺雖將我抬進門,卻並不意味著他不愛夫人了。你可明白?”
這都是什麼歪理!
荀舒自幼生長的環境頗為簡單,身邊沒有這麼多荒謬的家長裡短。此刻聽到鄭氏說的話,完全無法理解,隻覺得男人這個物種真是奇怪,山裡的野狼尚知曉尋到伴侶便一生一世,即便其中一隻死了,另一隻也會堅持孤單至生命終結,這男人怎麼就不知道呢?難道還不如山中野獸有靈性?
賀玄的餘光一直關注著荀舒,此刻見她眉毛一蹙,嘴唇一抿,眼神越發水靈,如湖麵起漩渦之前的虛假平靜,立刻知道她要開口反駁,與鄭氏“論道”,趕忙將荀舒麵前的茶盞塞到她的手中,而後又端起自己麵前的茶盞,將盞中花茶一飲而儘,笑著稱讚:“好茶!入口花香濃鬱,餘韻久久不散,確實是好茶!”
荀舒一愣,思緒被打斷,不自覺仿著他的動作,啜飲幾口,還未來得及回味,又聽賀玄道:“今日承蒙夫人款待,感激不儘。來日若有我們幫的上忙的地方,儘管來薑記棺材鋪尋我們,或是去衙門找方縣尉亦可,我們定竭力相幫。”
話音落下,鄭氏愣住,旋即露出今日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那妾身便謝過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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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彆鄭氏,賀玄拉著還沒緩過神的荀舒從院子中走出,荀舒還沉浸在剛剛的氣氛中,心中不暢快,輕輕晃了晃被賀玄握住的胳膊,躲開了他的手掌。
賀玄一愣,不自覺停住腳步,荀舒隨之停下,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
二人駐足在趙宅通道中央,東西南北通向四個不同的方向。各處院落已掛上白燈籠,門楣處繞著白幡,遠處有仆役奔走忙碌,森然又麻木。更遠的地方,有不知名的吟唱傳來,應是趙宅請了人來招魂,遵守禮法,做最後一次無謂的掙紮。
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天地萬物都在隨時間的流逝而運轉,沒有一刻可以為誰停留。
荀舒和賀玄就這麼站著,半晌沒有動作,似乎與這個紛擾的世界分隔開來。
賀玄望著空蕩蕩的手心,再看荀舒嘟起的嘴,哪裡能不明白她在想什麼?他撓了撓腦袋,思索片刻,突然認真道:“阿舒,我和趙縣令不同,不,我和鄭氏口中的那些男人都不同,我若喜歡一個人,定會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的麵前。我的眼裡,心上隻會屬於她這一個人,我的住處,我的一生,斷不會再容許第二個人踏入。你可能明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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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更新~